“好——!太好了!”
才看完最新奏报的康熙龙心大悦, 猛地拍了一下站起来,兴奋地在御书房中踱步。
梁九功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正一头雾水呢。 “召索额图、明珠……还有兵部尚书喀代过来, 朕要即刻见他们。”被点名的自不用多说,都是如今朝中手握实权的重要人物, 只是陛下这一下子召了七八位大臣, 看来是有大事宣布。 不敢再多耽误, 梁九功赶忙打发人去各位大人府中请人去了。 待人都到齐之后,康熙才将手里的奏折让他们轮流看了一遍。 “依尔等看, 这上面说的消息是否可信?”
索额图:“启禀皇上,臣以为此消息多半为真。几个月前, 吴三桂的结发妻子病死了,吴三桂本人精神恍惚, 极为受挫,还得了中风,再加上他年岁也不小了,大病一场抗不过去,也实属正常。”
明珠随后发言:“衡州天气酷热, 夏日里多雨, 湿气重, 吴三桂心情不畅,焦虑过重, 极易肝火过盛, 引发恶疾,臣也觉着可信。”
也被一起叫了过来的陈廷敬捋了一把自己的胡须之后, 说道:“吴三桂是军中之人, 喜欢大鱼大肉, 这奏报上说他因饮食不善,染上了急性赤痢,上吐下泻,高烧不退,症状描述十分详尽,并没有不合理之处,应当可信。”
除了兵部尚书喀代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觉得这是敌军故意传递出的假消息,其余大臣都一致认为此为真。 康熙扫了一眼喀代,没说什么。 反倒是他自己背后一寒,开始想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既然吴三桂得了痢疾的事情是真的,那咱们就得做好准备,一旦吴三桂病死了,叛军必乱,你们都说说,咱们现在能做哪些。”
多年战乱终于马上就要结束了,康熙心中极为激动,但他却把自己的这些情绪全都压下,眼下最重要的,是提前部署好一切,不能错失了这样的天赐良机。 明珠这次抓着机会,开始主动表现自己了。 “启禀皇上,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璠尚且年幼,镇不住吴三桂手底下那批老将,到时候各方势必会进行切割,咱们可以分而划之。”
索额图瞥了他一眼。 在他后边紧接着说:“皇上咱们不可不必等到吴世璠继位,若是这样,黄花菜都凉了。吴世璠如今在云南,吴三桂此时必定会派遣心腹将他接到衡州来,此时在途中设下埋伏,将其一举击毙,才是上上之选。”
陈廷敬也赞同索额图的观点。 他说:“吴三桂手下有个将领,叫胡国柱,此人还是吴三桂的女婿,如今就在衡州,臣以为,多半会由此人前去接应吴世璠,可事先安插探子,盯着此人,跟着他一定就能找到吴世璠了。”
明珠遭了反驳,便静下心来,这时候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 “皇上,吴世璠未必真的会去衡州。就如同方才几位大人所说,前往衡州容易涉险,即便他不去衡州,只要吴三桂一死,他必定就是下一任的继承人。”
思绪一开,便开始往更深的层次发散,明珠滔滔不绝。 “如今留守在云南的大将郭壮图,他还是吴世璠的岳丈,若这将来的继承人换成了旁人,那他岂不是什么也落不着,即便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也一定会极力阻拦吴世璠亲自去衡州。”
康熙点了点头,明珠这次的分析倒是值得深思。 一个多时辰后,人人都说了自己想到的点子,唯独有一人一直未主动开口。 康熙眯眼将视线射向兵部尚书,慢悠悠地问他:“喀代,你有什么想法,也说一说,朕想听一听。”
众人喝茶的喝茶,垂眼盯自个儿脚的盯自个儿脚,实际耳朵都竖着呢,谁都知道,这兵部尚书的位子怕是很快就要换人了。 “臣、臣以为——诸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可提前多做几手准备,不管吴世璠到底会不会去衡州,只要吴三桂真的死了,叛军都会自乱阵脚,因此——臣以为可以提前散布一些消息出去,就算吴三桂没死,也会引起人心浮动。”
康熙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收回目光,心中暗骂:蠢货! 这奏折能传回来,就是安插了探子在吴三桂的身边,如今主动把消息泄露出去,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 到时候这好不容易安排过去的探子必定会被清除,今后再想知道最新的消息,比登天还难,他到底有没有脑子! 最后喀代提出的建议自然没有被采纳,一到年末,兵部尚书的职衔就被康熙毫不留情地给撸了。 事实证明,果真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吴三桂病死了,胡国柱去云南接人,在郭壮图的阻拦下,吴世璠并没有去衡州,而是在贵阳迎接吴三桂的遗体。 虽然他也确实是成功登基了,但叛军开始出现无法逆转的败势,他下发出去的政令没有几个人照办。 清军趁机大举进攻,吴世璠一路逃到了昆明。 多年叛乱,一朝得胜,康熙不胜欣喜,最能够感觉到他的喜悦的就是跟他日夜朝夕相对的太子。 授课的时候,康熙突然大笑,太子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年轻,不够沉稳,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除了偶尔大笑,发痴,病人还表现在大半夜兴奋过度,不睡觉,起来要看舆图。 看就看吧,还非得拉着太子一起,跟他从康熙十二年说起。 “藩王势大,不听朝廷的调令,不上交税赋,又手握重兵,对京城虎视眈眈。朕二十岁那年,决意撤藩,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还有靖南王耿精忠,这三个人就反了,他们当时最开始的势力范围就是从这儿到这儿。”
他记得特别清楚,还把范围给太子划了一下。 “后来啊,这个吴三桂确实是厉害,他率军由云、贵一路攻打到湖南,几乎占据了这整个地盘,后来连四川也被他拿下了。”
虽然是敌对的关系,但康熙心里是认可吴三桂本人的,他确实有行军打仗的才能,但就是因为他太有才能了,雄踞一方,才会格外让康熙忌惮他。 康熙八岁登基,十几岁就擒了鳌拜,他是个不允许别人站在他身边可能会威胁到他的性子。 “最后,就连福建、广东、广西、陕西、湖北、河南还有台湾这些地方都开始跟着他叛乱,反抗朝廷,反抗朕,朕一开始很气愤。”
康熙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朕那时不明白为何,直到后来朕渐渐经历得多了,看得多了,就终于明白了。”
“保成啊,这块地方数千年来,都是汉人住的,咱们要想治理好这片土地,就得融入他们。”
“虽说八旗贵族与咱们爱新觉罗同属一脉,但你要记住,不能太过依赖他们,而轻贱汉臣,但凡是有真才实学的,你就得提拔他们,重用他们,这样大清的江山才会越来越稳固。”
太子听完康熙这一席话,眼神闪烁,内心复杂,皇阿玛这是在教他为君之道。 连皇阿玛自己都是这样摸着石头过河,一步一步自己摸索着走到现在的,可如今却毫不藏私,尽数掰碎了说与他听。 “儿臣……都记住了。”
“不光要记住,还得印在你的心里,将来更要落到实处。”
康熙揉了揉太子的脑门,笑了笑。
他幼时无人跟他说这些,登基之后,面对种种困难总是不知该如何着手,他那时候多希望有人能够给他一些指点,如今他的保成不必再像他那时那般。 就由他来当保成的引路人,做保成人生之路前面的那盏灯,为他驱散阴暗,看着他走上坦途。 可惜人生总是好事跟坏事参半。 太皇太后病了。 康熙连着半个多月,日日都要亲自前往慈宁宫探望垂询,他童年时唯一的光亮和温暖,悉数来自他的皇祖母,他甚至宁愿自己以身代之,换取太皇太后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可惜这世间最难用东西换取的,便是健康了。 哪怕他是整个大清最最尊贵之人,也无力改变什么,只有亲自关怀太皇太后,督促太医们尽力诊治,别无它法。 好在半个月后,太皇太后的身体稍稍有了好转。 “玄烨,我想去孝陵,再看看福临。”太皇太后眼角含泪,作为一个母亲,她永远最惦记的都是她的孩子。 康熙知道她放不下,于是努力扬起笑容,答应了她。 “好,孙儿这就去安排。”
不放心太皇太后一人,康熙亲自陪同前往,太皇太后上下车辇,他绝不假手于人,每每亲自前去搀扶。 他不觉得累,只是怕这样的累今后再也经历不了了。 太皇太后离宫,胤祾就又被打包送去了承乾宫,让佟贵妃暂时照顾着。 闲来无事,佟贵妃便与他对坐,教他下棋。 “娘娘,乌雅氏来给您请安来了。”
宫女过来凑到她身边耳语了一句。
“快让她进来吧。”胤祾好奇地看着她们,不一会儿,一个面熟的女子走了近前。 “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你身子重,不必日日都过来请安的,好生在你的屋子里养着就是了。”
佟贵妃温和地对她说着,示意自己的婢女赶紧给她搬个凳子过来。
“二阿哥安好。”那女子正面朝他问安的时候,胤祾可算是把她认出来了。 “是你啊,我记得你,你的眼睛生得特别漂亮,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肚子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不怪胤祾不懂,他确实是头一回看见怀孕的妃嫔。 贵妃跟乌雅氏都笑了,婢女扶着乌雅氏坐下。 佟贵妃便告诉他:“她这是怀孕了,现在她的肚子里啊,住着保宁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呢。”
胤祾微张着小嘴,很是惊讶地盯着乌雅氏的肚子看。 “那、那我可以摸摸她吗?”
他想决定一下,是不是真的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在里头。
佟贵妃并未开口替乌雅氏做主,而是笑着看向她,让她自己选择。 “当然可以了,二阿哥过来吧。”已经长大了一岁的胤祾不用嬷嬷们抱来抱去,他自己就从榻上滑下来了,走到乌雅氏身边,小心翼翼地把手掌贴在她的肚皮上,还真的感受到了里边有个小东西在动。 吓得他立刻就把手收了回去。 “他动了!”
“看来这孩子很喜欢二阿哥这个哥哥呢。”
乌雅氏此时浑身上下充满了即将为人母的柔和。
一种当哥哥的重大责任感突然在胤祾的脑海里升起。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他什么时候才可以从里面出来跟我见面呢?”佟贵妃粗略算了一下。 “约莫今年的十月里,保宁就可以见到了。”
这孩子不出意外,应该会由她来抚养,佟佳氏心里也是十分期待的,不管是阿哥还是公主,都好。 不过乌雅氏却更希望是个阿哥,那样母凭子贵,她也能得个好的位份。 住在承乾宫,乌雅氏日日都来请安,胤祾跟她也渐渐越来越熟悉,他很喜欢如今乌雅氏身上的味道。 “你能抱抱保宁吗?”
乌雅氏诧异地看向佟贵妃,生怕贵妃不悦,觉得是她刻意抢夺二阿哥的关注。 不过佟佳氏并未生气,这些天她一直在观察保宁这孩子,他问了她许多关于仁孝皇后的事情,大约是看见乌雅氏怀着孩子,想到了自己也曾经是由仁孝皇后孕育。 可他却连仁孝皇后的面都未曾见过。 佟佳氏是心疼他。 “既然保宁想让你抱抱他,你便抱吧。”
乌雅氏便轻轻地给了二阿哥一个温暖的拥抱,充满了“母亲”的味道。 胤祾突然眼睛就红了。 他悄悄用自己的手背擦去了眼泪,以为没人发现,然后扬起笑脸。 可他不知道,这一幕尽数落入了佟佳氏的眼中。 保宁他是个性子很敏感又很柔软的孩子。 有一日,乌雅氏来请安的时候,面色有些苍白,还忍不住吐了。 那味道自然是不大好的,但胤祾却并没有露出嫌恶,而是拉着贵妃的手,跟贵妃一起走到她身边,很担心地看着她。 “贵妃娘娘,她、她怎么了?她是不是生病了?”
贵妃摸了摸他的脑袋,解释说:“不是,这是孕吐,女子有孕,体质特殊的人,会一直持续不断地呕吐,直至生产。”
“不能让太医帮她治一治吗?”
贵妃低下头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胤祾咬着自己的下唇,他的额涅怀着他跟太子哥哥的时候,也是这般辛苦吗? 自那日后,胤祾还知道了许多,原来女子怀孕之时,会抽搐疼痛,导致夜不能寐;会下肢浮肿,连路都走不了;会腰酸背痛,坐立不安。 他终于忍不住问佟佳氏:“贵妃娘娘,我额涅她怀着我跟太子哥哥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舒服吗?”
贵妃牵着他的两只小手,在他面前缓缓蹲下,眼中带着湿意,若保宁是她的孩子便好了,她真是羡慕仁孝皇后能有保宁这样懂事孝顺的孩子。 “保宁,仁孝皇后怀你的时候,虽然偶尔也会不舒服,但这都是不可避免的。更重要的是,你能体谅她的辛苦,她若知道,不知道会多开心。”
连她听了都为之动容,更何况是仁孝皇后本人了。 “可那时她不舒服,保宁帮不了她,保宁很想对她好,孝敬她,但是、但是她不在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这样强烈的情绪,瞬间就感染到了他面前的佟佳氏,她跟着他一起哭了,缓缓将这个极好的孩子拥入怀中,代替他额涅用尽全力想要去安慰他。 “保宁乖,她不是不在了,她一直在天上默默地看着保宁呢,她希望保宁过得好,健健康康、高高兴兴地长大。”
康熙半个月后回到了宫中,毕竟朝政为重,他不能为了太皇太后一个人,弃万民于不顾。 太皇太后心里惦记着保宁这孩子,他忙完之后,便亲自去了一趟承乾宫。 佟佳氏便把这件事都告诉他了,康熙听完之后,也红了眼眶。 “保宁他——确实是个好孩子,贵妃,你把他照顾的极好,所以才能发现他在思念他额涅,朕会记住你的好。”
康熙将佟佳氏的双手放在自己的手掌心里,重重地拍了一下。 回到乾清宫后,康熙命御画房绘制了一幅仁孝皇后平时的画像,他还亲自提起画笔,几经更改之后,他将成画赐给了保宁那孩子。 因为担心太子会吃醋,还特意主动解释:“你弟弟心思敏感,不如你沉稳,贵妃前些日子还跟朕说,他因为瞧见有孕的嫔妃,想到了你额涅,因为思念额涅,竟还大哭了一场,朕这才想着赐一副你额涅的画像给他,让他今后不许再如此孩子气了。”
太子只注意到了康熙话里的保宁大哭了一场这一句。 “保宁哭了?”
“是啊,如今年纪小也就罢了,若长大后也这般动不动就掉眼泪,岂不是丢了皇家的颜面?”
康熙就是怕这孩子长于妇人之手,今后会过于软弱。
太子皱了皱眉,什么颜面不颜面的,保宁想哭就哭,皇家的颜面又算什么。 “皇阿玛,儿臣明日想去承乾宫看看保宁。”毕竟是后妃的住处,虽然太子现在年岁尚小,不必忌讳男女之别,但康熙不在的时候,太子并未踏足过一次。 “你想去便去吧,你额涅那幅画像你若瞧着喜欢,朕再命人也给你画一幅。”
“儿臣多谢皇阿玛。”
画不画的不是重点,他对生母的思念确实有,但若说有多深,也实在谈不上,前世加上今生,都好几十年了。 可保宁与他不一样,那小家伙是实打实的小娃娃,稚子思念生母实属正常。 他只是想要亲自去安慰那小家伙,小家伙骄傲着呢,都当着贵妃的面大哭了,必定是心里难受极了。 果不其然,太子去承乾宫的时候,保宁正双手撑着下巴在看额涅的画像,看得很认真。 “保宁。”
他这一声唤得极轻,因为这一幕恍惚间让他代入到上一世幼时的他自己。
“太子哥哥!”胤祾笑着朝他跑去,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你是来看保宁的吗?你是不是也很想保宁了!”
压根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嗯,哥哥很想保宁了,所以跟皇阿玛请旨,来这里看看你。”
太子轻拍胞弟的后背,缓缓说道。
“我就知道!对了,太子哥哥,你快进来,我有一个惊喜给你看!”胤祾拉着他往里走,太子当然知道他说的惊喜是什么。 “你快看呀!是额涅,是我们的额涅,她原来长这个样子,跟保宁是不是很像?”
胤祾主动站到画像跟前,期待地看向太子。 “嗯,特别像。”
兄弟两个坐在画像面前的毯子上,胤祾跟他的太子哥哥分享自己这段时间从乌雅氏身上观察到的一切。 听得太子有些滞愣,他从未将其他女子怀孕的症状联想到自己的生母,即便是后来自己做了阿玛,对孩子们也并未花多少心思。 因为他那时候忙于应付大臣,应付居心叵测的其他兄弟,他根本没有分多少精力给自己的妻妾子女。 “女子怀孕的时候实在是太辛苦了,她们好了不起啊,太子哥哥,你说,保宁说的对不对?”
“……对,保宁——说得很对。”
胤祾蹭到太子哥哥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很小声地跟他说了一句悄悄话。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也跟保宁一样,会偷偷想念额涅呢?”
“嗯。”
他小的时候,看见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大阿哥还有三阿哥都有自己的额涅关心照顾他们,心里也会觉得羡慕。
“那……你哭过吗?”“应该……哭过吧。”
他也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