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阳光温馨恬静,和煦的秋风温柔抚摸过长乐殿中一花一草,天空像一块瑰丽的蓝宝石笼罩皇城。翊炀刚刚踏入长乐殿,立时一阵梅子的酸味充斥著鼻腔,翊炀目光下移,定格在阿鸢面前敞开的食盒之上“殿下,现已非盛夏,怎还在喝着这解暑的梅子汤,还有殿下的午膳,真就是这些菜?”
翊炀见那食盒中,竟是没有半点荤腥,蹙了蹙眉。阿鸢淡然一笑,“这几日实在是见了荤腥之物,便觉恶心,倒是这酸酸的梅子合了我的口味。”
阿鸢说著便想起身,谁知还没迈开步,却突然眼前一阵昏眩,身子晃了晃向后倒去。“阿鸢!”
翊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阿鸢,你怎么了?”
翊炀霎时惊慌失措,忙搂住阿鸢,阿鸢稳了稳身子,眼前渐渐变得清明。立于一侧的梓竹,见太子殿下又是差点昏眩,心急如焚,忙冲上前去:“殿下,殿下已是这样两个多月了,还是快请御医为殿下诊治吧!”
“什么,两个多月了”翊炀更是心中大骇。“为何我竟全然不知?”
自责的情绪笼罩住翊炀。“若非如此,殿下又怎会前段时日让萧大人入住东宫,辅佐政务呢?”
梓竹此言一出,翊炀犹如遭当头棒喝。“萧晟入住东宫,只是帮助阿鸢处理政务,而我却醋意横生,对病中的阿鸢做出那般蛮横无理之举……”翊炀的脸色因深深的自责和悔恨变得愈发深沉。“没没事,我坐一会儿便好了,不必大惊小怪。”
阿鸢望住翊炀紧蹙的眉心柔声安慰。翊炀哪里肯依,大有一番,非得亲口听到御医诊治未有大碍,才肯放心的意思。阿鸢心道:“原是以为翊炀走后,自己是相思成疾,才会出现这般状况,翊炀都回来好几天了,症状却是丝毫未减”阿鸢也不想众人皆知后,传进父皇母后耳朵里,想来也没什么大毛病,何必这般小题大作,惹父皇母后担心。“对了,梓竹,我上回听母后提及孙太医回邺方了,你快快差人将他请来,我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老人家了,怪想念的。”
“是。”
一柱香后,“老夫拜见太子殿下。”
孙太医上了年岁,他背着一个巨大药箱,走路却未有半丝蹒跚之态,头发已是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丝凌乱。一双漆黑的双眸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孙太医,快请起。”
阿鸢双手将人扶起,“前些日子就听母后提及您老人家回邺方了,到现在才邀您来长乐宫坐坐,实在是怠慢了。”
孙太医呵呵笑了起来,“殿下政务繁忙无妨的。”
阿鸢看到孙太医很是激动,竟热切地和面前这位老者攀谈起来。孙太医不仅是名满大昱的名医,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当朝皇后的亲舅父,按照这辈份,太子殿下见了他,也该尊称一声舅姥爷,他老人家早已是致仕之年,德辉帝在邺方城中御赐了一座大宅子给他怡养天年,可他老人家偏偏喜爱云游四海,一年中也鲜有几天是待在邺方城中。现下太子殿下见了许久未见的亲舅姥爷自是高兴。“孙太医近日身体可好”“托殿下的鸿福,老夫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孙太医嘴角上扬,捋了捋他花白的胡须,阿鸢又凑到了些焦急关切问道:“孙太医,那他……他还好嘛……近来他怎么样了?”
孙太医闻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全然没有方才轻松喜悦神情,见状,阿鸢心头一片凄凉,神色也不由凝重起来。翊炀不知二人所言何事,但见阿鸢在这孙太医面前完全是一副小辈对长辈的尊称,可见这二人并非只是普通君臣关系,翊炀望见阿鸢似乎忘记了请孙太医此番前来的目的,便打断二人交谈。“殿下,快让孙太医为您诊治吧!”
孙太医这时才瞥见阿鸢身边的翊炀,一袭黑色锦袍,英俊挺拔,那五官着实挑不出半点毛病,只是那双眼睛阴郁,神色阴沉,好似藏住许多事,倒给人一种工于心计。城府深重之感。人活到孙太医这把年岁,看人看事不说一看一个准,也可称得上十拿九稳,孙太医望着静静伫立在一旁的翊炀,宛如是看着一条吐着杏子的冷血毒蛇,皇城中多的是工于心计,争宠夺利的侍卫,孙太医也素来不喜和这类人多费唇舌,更何况眼前之人还散发出一种让人无法言喻的沉重之感。孙太医别过头,不再看向翊炀,转而对阿鸢道:“殿下,让老夫为殿下诊脉。”
“本宫近来时感恶心,乏力,近不得荤腥之物,还时常昏眩。”
孙太医微眯双眸为阿鸢诊脉, 蓦然间,孙太医神色一变,眼睛睁得如铜铃般巨大无比,眼瞳无限放大,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局促,身体僵直,如同遭到雷轰电掣一般。“孙太医,殿下怎么了?”
翊炀轻易捕捉到了孙太医神色巨大变化,慌慌张张局促不安,问道。孙太医没有理会翊炀,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紧闭双眸,又细细为阿鸢诊治一番,只是这次连诊脉的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仿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枝。阿鸢见一向沉稳自信的孙太医竟是这番神色,不由惊慌。“莫不是真的害了什么不治之症?”
阿鸢在心里暗暗想着。孙太医好似想起了什么,他的眉头仍是紧拧著,目光扫视周遭的宫女侍从,阿鸢会意忙让众侍者退下,孙太医望着翊炀完全没有离去的意思,阿鸢忙道:“孙太医无妨,翊炀是我的心腹。”
“给老夫出去!”
孙太医指着翊炀厉声喝道。翊炀一怔,他万万没料到面前这个老头突然暴起。“孙太医,你我都是一心一意为殿下效忠之人,殿下到底如何了?”
翊炀急切问道。“出去!孙太医怒发冲冠暴喝起来。阿鸢忙冲翊炀打眼色,可翊炀哪里肯真的离开。片刻后。孙太医见长乐殿大门紧闭,对阿鸢沉声道:“殿下,您的脉象是喜脉。“长乐殿内安静得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阿鸢的面色刹时变得苍白如纸,“喜脉……喜脉……”阿鸢耳畔旁嗡嗡作响,好似一道晴天霹雳,将她钉在了原地。“这……这……阿鸢目瞪口呆的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如同遭受了五雷轰顶。李翊炀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钉在了原地,他本是赖在门缝听墙角,此刻他再也按捺不住,一脚将门踹开冲了进来。“孙太医,你确定吗?有没有误诊?真的是喜脉吗?”
孙太医闻言大怒道:“老夫行医四十余载,吃过的盐比你这个臭小子吃过的饭还要多,怎么会误诊?着实已是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孙太医一顿吼之后迅速反应过来。孙太医眼神迅速扫到翊炀身上,从上到下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神色越发凝重,目光也变得愈发质疑,孙太医终是一扬眉毛质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如何知道阿鸢的身份?你知道多少?”
翊炀被这如临天降的消息,震惊得有些心乱如麻,丝毫未听出孙太医言语中的试探之意,只道:“我只知道阿鸢一直女扮男装,其他的知之甚少。阿鸢出宫遭遇行刺,我路过……救了她,为她检查伤口时发现她女扮男装……“翊炀基本实话实说,但翊炀的回答显然不能让处在皇城多年的孙太医所信服,孙太医反复打量审视着翊炀喝道:“一派胡言!若非有预谋,你怎可能在阿鸢遇刺时恰巧路过?世上岂有这么巧的事?快说!你是谁派来的?你到底是谁的人?”
翊炀闻言,竟是后背一阵发凉,面前这个老头在怀疑他的身份,理智告诉翊炀,这不过是毫无依据的胡乱猜测,随意搪塞几句便可,但他着实感到惶恐,那是一种秘密可能被揭开的惶恐。孙太医敏锐捕捉到翊炀不安的眼神,那双饱经岁月洗礼的眼睛死死抓住翊炀四处躲闪的目光,这番狠厉不牢人的目光似是要把翊炀活活烧死。灼得翊炀愈发有些无所适从。“孙太医!”
阿鸢有些愠怒,她也是听出孙太医言辞中对翊炀的怀疑,阿鸢也无法忍受别人用着狠厉怀疑之色打量翊炀。“翊炀本不是这东宫的侍卫,他是年前大破蛮军的云麾将军。孙太医,翊炀所言句句属实,而且……”此言一出,孙太医先是一怔,脸色随即一变,“哦——”孙太医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原来是传闻中的云麾将军啊!是老夫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
孙太医暗忖,“殿下言语间,竟是这般维护此人,难道……”孙太医的目光定格在阿鸢那双紧紧拽住翊炀胳膊的手上,捋着胡子,若有所思,蓦然好似明白了什么,目光从阿鸢紧握住翊炀的手移到阿鸢的腹部,喃喃道:“云麾将军,年纪轻轻,那作为可是不小啊……”孙太医将尾音故意拖长,阿鸢立时听出孙太医的弦外之音,也察觉到了他正盯住自己的腹部,慌忙将手从翊炀胳膊上移开,低着头佯装整理衣角,脸上也不是一个红字可以形容的。孙太医本还在想东宫内宾客文臣,侍卫众多,到底是谁迷惑了阿鸢,现在一切尽在不言中。“阿鸢,你长大了,舅姥爷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一向懂事,怎么做岀此等糊涂事来?你现在坐在他的位置上,你就是王储,怎么可以和男人有私情,还珠胎暗结?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是你的身份公诸于众,老夫这项上人头不值钱,阿鸢你有没有想过,首当其冲受到牵连的人是谁?秘密揭开后会有什么后果!”
阿鸢暗暗的想著孙太医慧眼如炬,什么事能够瞒得过他,怕是已经揣夺出我同翊炀的关系,那句“作为不小”明面上是夸赞翊炀年前大破蛮军,实则是暗指翊炀搞大了本宫的肚子,想到了这里,阿鸢窘迫的更是无所适从。阿鸢此番神态正证实了孙太医心中所想,望著从小看着长大的阿鸢,孙太医无奈叹了一口气。阿鸢面对这连珠炮似的质问,本是窘迫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时猛然抬头,双目噙泪,她拉住孙太医衣袍一角,“孙太医,请您不要将阿鸢受孕一事告诉母后。”
阿鸢声音似是淌出血来。孙太医无奈摇头叹息:“阿鸢你瞒不了的,等你腹中胎儿月份大了,你等于就是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众,咱们多年的努力全白费了……舅姥爷活到这把岁数也够了,保守这么大的秘密在心里十几年也挺累的。”
孙太医那双姜黄的曈子里印出阿鸢凄楚神色,于心不忍,“唉……皇后早说过,日后要为你择一门亲事,若你恢复身份后有喜了,那就是皆大欢喜,可你为何这般……这般不自重啊!”
孙太医捂胸长叹,阿鸢默默垂泪,不发一言。李翊炀听到现在似乎猜测到什么,阿鸢女扮男装假扮东宫太子一定与皇后有关,皇后,孙太医,阿鸢他们是捆绑在一起的,有共同目的,他们似乎是想要守住一个惊天秘密,保护一个什么人……迷雾渐渐消散,真相似乎要喷薄而出半响,阿鸢的手颤抖著慢慢靠近自己的腹部,终是隔著衣衫抚摸著那个腹中的小生命。良久,阿鸢终是抬了眼,对孙太医道:“请再给我一段时间考虑,我……我能想办法……请先不要告诉母后……”阿鸢眼神中已是略带恳求,孙太医哪里能见得阿鸢这般神色:“只是……只是此事非同小可,绝对不可儿戏,殿下腹中胎儿该如何处理,还望殿下思虑再三啊。”
“阿鸢明白。”
阿鸢淡淡道,眼神却是空洞无措。孙太医长长叹息一声,辞别太子殿下往长乐殿大门走去,边走边捂著胸口,喃喃低语道:“唉!如何是好!成何体统……糊涂啊!糊涂!”
长乐殿内,只剩阿鸢同翊炀相对无言。良久,翊炀刚想说些什么?阿鸢却道:“翊炀,今日你先回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翊炀也知这孩子来的太过意外,阿鸢定是要好好静静,便一步一回头,万般不放心地离开长乐殿。东宫内陈琛正和一大群卫兵侃侃而谈,倏然间,陈琛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孙太医!孙太医!”
陈琛许久不见孙太医,便想过去打个照面。谁知孙太医对他却是置若罔闻,自顾自的捂著胸口,痛心疾首的喃喃低语:“唉!如何是好,成何体统,糊涂……糊涂……唉……”陈琛就眼睁睁望着孙太医视他为空气般从身边走过,“唉……成何体统……”陈琛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暗忖“什么?成何体统?什么糊涂?”
一向沉稳的孙太医缘何这般和丢了魂似的?陈琛琢磨半天仍是不明白,只是立在原地,风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