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马蹄声踏破黎明的静谧,冉冉初升的太阳将连绵的群山勾勒出模模糊糊的形状,仿佛万物都尚在沉睡,唯有那个骑在马背上疾驰的黑色身影撞开了城外山林的幽静。李翊炀一人一骑在这山间小道上飞驰,旭日东升,将这条路上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树丛,每一座山丘点亮,这一切翊炀都觉得熟悉无比,因为这条路是通往入云峰的。“一年了,我,李翊炀回来了”晨曦之下的山林景致愈发秀丽,翊炀却没有半丝闲暇工夫和心情去欣赏感叹沿途的迷人秋景,昨夜他已将城中事务安排妥当,现下他只想快些赶至入云峰,他需要亲自办一些事情。离入云峰越近,翊炀的心情就愈发惆怅,毕竟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在入云峰生活的一幕幕都如浮光般掠过翊炀的脑海,虽然在入云峰只是个卑贱杂役,过得并不好,但好歹生活了十几年,这儿比东裕王府更称得上是家的地方,山峦叠起,流水涓涓,碧绿青风……这一切优美如画,山景着实让人心旷神怡!翊炀伫立在一块巨大的山石旁,那山石上赫然写着:“入云峰”三个大字,翊炀又放眼望了望四周熟悉的山林美景,心中感叹万千,自己离开入云峰已有一年的光景,如今立于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确实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年来自己的心境和处境也起了巨大的变化。翊炀望 著这片青山绿水,身心是说不出的闲适放松,只是……只是,我再也不属于这座山峰,我属于那片暗流涌动令人压抑的皇城,因为早在一年前我就把心交给了那座在东宫王位上的人。翊炀一步一步向著入云峰内走去,每走一步就勾起翊炀过往的种种回忆,越往里走翊炀愈发觉得这入云峰好似与一年前自己离开之时不同,倒不是说格局,摆设有什么变化?只是翊炀觉得静,出奇的安静。若是在一年前这个时辰,入云峰子弟们早就在校场上习武,练功,师傅杨成誉的训斥声也会在入云阁内回响,仁杰和睿泽,这对冤家吵吵闹闹怕是能和春日的黄鹂鸟争辉了,可是现在静悄悄的,除了秋风扫落叶,发出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翊炀心下生疑,愈发不安,加快了脚步,终是迎面走来两个打著哈欠,穿著入云峰子弟服饰的少年,还未及翊炀开口,那少年便问道。“请问阁下是?”
翊炀望著这两张陌生的脸,还未及开口,便听得有人唤他,“李翊炀?”
翊炀寻声回首。“你真的是李翊炀,翊炀回来啦!稀客啊!”
这大嗓门一喊,树丛中入云阁内又探出许多熟悉的身影。“真的是他啊!真的是他!“霎时间入云峰内,宛如炸了锅一般热闹,不消片刻李翊炀身边也是围上数十名熟悉的入云峰子弟。“你在皇宫里过得好吗?听说年前你百万军中取将项首级大破蛮军,被封为将军,可威风啦!”
“就是,就是,咱们都挺为你高兴。”
“翊炀,这是入云峰年前新收的两名小师弟,我来给你介绍介绍。”
“翊炀,我看你这次上山也没带什么行李,不过你难得回来可得多住几日,我马上差褔伯给你收拾间客房来!”
“收拾客房?”
翊炀突然回想起一直居住的小庐不知是否还在,竟突然有一种去看一眼的冲动,待要寻问时,又听一个声音道:“翊炀,当年我和大哥太年轻不懂事,多有冲撞之处还请海涵啊。”
翊炀一回头,见丁珀正乐呵呵地对他笑。翊炀怔忡片刻,猛然间他意识到一点,只要自己强大了,当年那些可憎的面容都会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年轻不懂事?那样的借口实在太可笑了。众入云峰子弟簇拥住翊炀,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洋溢着热情气氛,将这萧索的秋季扫得一干二净。翊炀望著这些围绕在他身旁嘘寒问暖的那些人,就是曾经称呼他为小贱役,不拿正眼瞧他的那帮人,心中倒也不觉恶心,他们都没有变,变的是我,我不一样了,所以这些浮于表面的客套只是人之常情,况且我李翊炀在邺方城中见到的恶心事也不甚其数。曾经处于低势时,入云峰上把我当人看的又有几人?猛然间,翊炀意识到在这群人的身影中却独独不见他。“楚仁杰,他跑到哪儿去了?怎么没有看到他?”
吵吵闹闹如喜鹊般的众入云峰子弟一听闻翊炀提及楚仁杰的名字,霎时变得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半响……终是一个师弟喃喃道。“翊炀,仁杰的事情,你还是进去入云阁问擎辉师兄吧。”
翊炀心中一凛。“不好!仁杰定是又闯了什么大祸!”
说话间,便来到入云阁,翊炀一仰首,层层青石台阶,高耸入云,最顶端那块刻着“入云阁”的朱漆匾额依旧辉煌明亮,让人肃穆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师傅一定在入云阁内吧!我先去拜见师傅,我这次回来有一件重要紧急之事,我想向师娘求一药。”
“这这个”众子弟闻言皆是面露难色。“翊炀,你还不知道吧?好几个月前,师傅和师娘相伴云游四海,不问江湖之事,现下入云峰由擎辉师兄掌管。”
“什么?”
翊炀震惊之余,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暗忖:“是啊!谁又不想过上一段闲云野鹤的日子呢?”
“翊炀,你刚刚说是来求药的?师娘现下定是寻她不得。不过你可以去找睿泽,师娘已是将毕生所学向睿泽倾囊相授,这半年多来,多的是江湖人士上入云峰找睿泽寻医问药的,一般的疑难杂症可难不倒她。”
翊炀听闻此言,长吁一口气,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翊炀,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睿泽她……哎……”翊炀本才稍稍放下的心,听到这一声叹息又是提了起来,望著面前众人言语吱吱呜呜,眼神躲闪不定,似是有什么想对他说,却又在顾虑些什么,心下焦急万分。“睿泽现在如何?还有楚仁杰去了哪里?这一年来,入云峰内又发生了什么?”
面对翊炀的追问,众人皆是闪烁其词,翊炀更是心急如焚。“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你们不去练功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一声冷厉的呵斥声划破有些躁动的长空。翊炀循声望去,只见一青年身穿素色长袍,装饰打扮一丝不苟,整整齐齐,那是一张十分熟悉的容颜,可那神态却令翊炀感到陌生,竟颇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此人正是杨成誉膝下大弟子,现下入云峰执掌人——陆擎辉。一年前,鹊桥诗会上擎辉师兄同众人一同嬉闹玩笑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可现下眼前之人这般庄重肃穆,竟又是如此陌生。众子弟们听闻大师兄的训斥声,一溜烟皆散去,陆擎辉望了望翊炀,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示意翊炀随他入入云阁。翊炀踏入入云阁内的那瞬间竟有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熟悉的是阁内摆设一如往昔,陌生的是这阁内再也寻不得它熟悉的身影,就连眼前熟悉的擎辉师兄也不似往日。“云麾将军请上座”翊炀闻言一怔,心下一凛道:“擎辉师兄何苦这般见外,唤我李翊炀便是。”
陆擎辉面上仍是没有多大表情,只淡淡道.:“入云峰的规矩,将军是知道的,入云峰靠著师祖们的努力才在这纷乱江湖上立足,成为一片净土,不可能和朝廷有半丝瓜葛,将军既已入仕,我陆擎辉现执掌入云峰,自是希望将军同这入云峰疏远些。”
陆擎辉此言清楚干脆,目的便是要让翊炀远离入云峰,翊炀心下一片冰凉。“将军,莫要怪陆某不念旧情,即便今日师傅在此也会同将军说同样的话,想必那日将军离开之时,师傅便同将军把话讲明白了。”
那日师傅的话又在翊炀耳畔响起,“你今日离开后,便不得在朝中向人提及你与入云峰有任何瓜葛。想到此处,翊炀一颗心不住的往下沉。“嗯,翊炀明白。”
一年前师傅言辞那么绝决,若今日师傅在入云峰内,自己怕是年入云阁的门都进不了。“年前,大伙知晓你百万军中直取敌军首级,被封为云麾将军时,师兄弟们都挺为你高兴的,唯有师傅愁容满面感叹,凭你的心性,这不一定是件好事。”
翊炀心头一紧。“是啊……师傅说的对……不一定是件好事……”翊炀想到了东裕王,想到了朝中的阴谋……想到了身上背负的秘密和责任……神色愈发凝重。陆擎辉端详著翊炀一会儿道:“将军,陆某总觉得你这一年变化很大,以前的你虽说是沉默寡语,但却十分单纯,眉眼间不似现在好似藏了许多心事。”
翊炀稍从朝中阴谋风雨中回了回神,淡然一笑道:“擎辉师兄这一年变化也很大啊!”
陆擎辉立时听懂翊炀言外之音,淡淡道:“陆某若还是那个同师兄弟嘻嘻哈哈的大师兄又要如何掌管这入云峰呢?所谓处境遭遇不同,心境表现自也不同了。”
是啊!谁又不变化呢?擎辉师兄此言不也验证了他在朝中的处境,处境遭遇许是身不由己,但却可竭力改变……“擎辉师兄,翊炀此番前来是有要事相办,翊炀想向睿泽求药。”
“自是自是,有要事相办。”
陆擎辉眉毛一扬道。“当年将军结识太子后为追求功名利禄,离开入云峰,难不成是在朝中混不下去,又想回来不成,若将军要回来,我陆某人可不敢让将军干杂役的活啊!我们这小庙如何能容大佛呢?哈哈!”
李翊炀俊脸一黑,倒吸一口凉气,这语气分明是玩笑之言不假,但翊炀明白当年不顾一切同阿鸢离开,怕是同门师兄弟指着脊梁骨骂他的人也不在少数了,说他追逐名利,傍上太子,攀上高枝……误解便误解,骂便骂?他李翊炀几时在乎过这些?不过擎辉师兄这般半真半假,言辞刻薄,是铁了心要和他划清界限。无妨,入云峰有入云峰的规矩,我既是朝中之人,便是个外人,亦不能苛责擎辉师兄对我这般言辞,到底曾是相熟之人,面上也要说得过去,翊炀心性自也不愿多和陆擎辉多解释什么。只道“师兄见笑,睿泽今日在入云峰吧?”
陆擎辉眉宇微蹙,“睿泽自是在的,不过…….”又是一声叹息。“不过自从半年前楚仁杰被逐出师门后,睿泽就好似变了个人。”
“什么?”
李翊炀“嚯”的一下站了起来,头顶好似炸了个响雷,瞳孔急剧放大,短促而痉挛的倒吸了口凉气:“师兄,你刚说什么?仁杰怎么可能被逐出师门?这不可能!不可能!”
“唉!将军,你先坐下,不要激动。半年前的一个夜晚,仁杰被师傅锁于入云阁内,被打得皮开肉绽,那天师傅生了天大的气,众师兄弟都在阁外听到仁杰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我从未见过师傅这般怒不可遏,神色骇人无比,咱们都不敢入阁内求情呐!”
陆擎辉提及当晚之事不由又打了个冷颤。“师傅命令被打的半死的仁杰半夜立刻离开入云峰,断绝师徒关系,从今以后都不得出现在入云峰,并扬言不准门中任何一个弟子提及楚仁杰的名字,又写了一封长信,给仁杰的父亲楚沧洛大侠,据说仁杰被他父亲毒打一顿,赶出楚家山庄,现在不知所踪。”
翊炀闻言不寒而栗,又深深担心仁杰身在何方?不过他怎么也想不通,仁杰是生性顽劣,师傅也总是责罚他,但师傅怎会如此决绝,同仁杰断绝师徒关系,仁杰到底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擎辉师兄,仁杰到底犯了什么重罪?以我对仁杰的了解,他绝对不是作奸犯科之徒。”
陆擎辉压低声音道。“听众师兄弟私下传言,是师傅知晓仁杰和睿泽的事了。”
翊炀心下“咯噔”一下,暗忖:“那二人有些猫腻早已是初显端倪,又不是一天两天。”
翊炀沉吟良久道:“即便师傅知他二人关系,男欢女爱也是人之常情,也不至于将仁杰如此毒打,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将军此话怎讲,这能有什么误会呀?”
陆擎辉难以置信,瞪大双眼。“天下有哪个父亲能容忍女儿被男子玩弄欺骗?师傅没将仁杰活活打死,也实属不易。”
话虽如此,但翊炀隐隐觉得师傅不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此事怕另有隐情。按擎辉师兄的逻辑,转念翊炀猛然又想起一些事,倘若德辉帝知晓我搞大了太子的肚子,会不会将我千刀万剐……不过,按照现下朝中局势,又有什么好畏惧的?东裕王对德辉帝积怨已久,已是采取动作要将他杀之而后快,若是德辉帝他日泉下有知,我为殿下为大昱这般殚精竭虑,也会安心的吧……陆擎辉又见翊炀这般心事重重道:“唉……自仁杰离开入云峰,睿泽便变得沉默不语,这半年来,除了为来入云峰求医的江湖人士出诊,不是在房中看医书,便是在制药室制药,脸上渐渐也没了笑容,更别提像往日一般同其余师兄弟一同玩闹了,唉……”翊炀闻言,心下一揪,仁杰和睿泽,这对欢喜冤家,吵闹拌嘴的声音可谓伴著翊炀长大。可现如今睿泽郁郁寡欢,而更让他担心的事,仁杰竟不知所踪。只一年罢了,竟发生这样的事,翊炀心下不胜酸楚。“那好,擎辉师兄,翊炀这便去寻睿泽求药。”
“好!”
陆擎辉抱拳道:“将军走好,不送。”
翊炀刚刚踏出入云阁,便听得一阵窃窃私语。“咦,这不是那个傍上太子,后来当了大将军的那个杂役么?”
.“让我看看,好像真是的,不过在邺方城享荣华富贵,怎么又回到我们这清贫入云峰呢?”
“该不会在皇城失宠,混不下去了吧,嘻嘻嘻。”
“你小声点,别让他听见了。”
砰——翊炀尚未走出十步,便听得一声巨大的关门声,翊炀好似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般,定在原地,果真,片刻前的热情只是众人忌惮自己新身份营造出的假象。他们根本不会因此高看我,不过认为那只是一时小人得志罢了。在这些人眼中,刻在骨血中的卑贱是不会改变的。不过只要仁杰,睿泽能理解我,不可能误解我是背信弃义,追逐名利之徒就够了,片刻前被众人包围,嘘寒问暖,竟让翊炀有一种游子归家的错觉。现下,他回头望著紧紧闭着的朱漆门和门上那两个因震荡而微微晃动的铜环,耳畔回响著现任入云峰执掌人——擎辉师兄有意与他划清界限的生疏言辞……兴许从他一年前离开的那刻起,他便与这入云峰再无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