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时辰,阿鸢手心开始冒冷汗,腹痛隐隐,她暗道不妙,却仍是硬撑,六个时辰后,阿鸢面色发白,冷汗沿着她的背脊不断流淌,腹中绞痛不断袭来,四肢开始变得发凉,趾端甚至有些麻木,奏折仍是源源不断送至案前,大抵是关于各地流民作乱之事。此刻阿鸢当真头昏痛得厉害,她只想抱着暖炉蜷成一团逃避痛楚,稍憩片刻或许就能振奋,可那也只是或许,阿鸢虽满身冷汗,趴在书案上喘着气,惟有意识清楚明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这人间炼狱般的场景,阿鸢也曾亲眼目睹,她必须马上整改修订赈灾方案,敲定最后决策,交予萧丞相。如此这般,各郡太守方能早日依旨意执行。“我不能倒下,我这一睡一耽搁,各地流民又不知该挨冻饿死多少……”环顾周遭,阿鸢目光最终定格在角落那方小小的暗格上。挥退众侍从,阿鸢艰难起身,双腿虚浮无力,踉踉跄跄朝那方暗格移去。“是药三分毒,这恸绝残留的毒性又岂止三分?”
一粒散发着诡异香味的药丸,鲜红鲜红,极具诱惑,静静躺于阿鸢掌心。蓦然,阿鸢察觉那绞痛不再局限于腹部,而是游走全身,阿鸢骇然间,她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皇四弟乔昭奕常年服用“恸绝”。气血衰竭而亡的惨象仍旧历历在目,阿鸢全身一阵颤栗,可她转念一想,大昱已是国难当头,父皇病倒,我必须要振奋精神,主持全局。四弟从小体弱多病,何况连续服用动觉长达三年之久,可我不同,我只会暂时服用一段时日。握住药丸的手不再颤抖,“待大昱局势稳固,父皇恢复康健,我便立时戒了此药,尽管戒断期间必将痛苦倍增。”
毕竟有些时候作出决定,即便错误,也终有他的无可奈何。鲜红药丸在喉咙里慢慢化开的瞬间,阿鸢好似又恢复了气力。黄昏时分,巨大的木桶摆在屋内,热气氤氲。李翊炀大半个身体泡在水里,拼命用毛巾搓着脖子上的墨迹。“翊炀大人,你这样是洗不掉的。”
夏钦文不知何时从窗边探进了头,翊炀正在洗澡,钦文也不觉得有何尴尬之处,径自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块皂荚。钦文见翊炀没有勒令她离开的意思,便蹲坐在木桶旁,撸起袖子,给她的主子搓洗身子。那个凡事亲力亲为的独行侠,早就遥远的恍如隔世,再回到过去也不可能了,一年多的官场生涯,让他逐渐习惯被人跟前跟后的伺候,只有回回洗澡仍旧亲为,见钦文进来伺候,他也不赶,只怔了一下,索性半躺于木桶中,将手中毛巾丢给钦文,总归是要习惯的。钦文搓洗得十分认真,她知道明晨主子就要出征了,一腔不舍和担心化作晶亮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翊炀大人……”钦文的声音抽抽噎噎。“哭什么?”
翊炀没好气道。“我去打仗,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这尚未出发,你就哭哭啼啼,是不是想触我霉头?”
“钦文……钦文……不敢,只是担心……”“担心什么?你怀疑我武功?哼!”
“不是……可……传闻骠骑将军,武功也很厉害……”翊炀不以为意。“他再厉害也是垂暮之年,如何能同我比?”
夏钦文吃了一惊,主子竟这般出口狂言,不过时势英雄总是有些狂妄的。这大言不惭之辞在外头,翊炀必不会说,但对着夏钦文又何苦维持一幅虚假伪装,收敛锋芒?夏钦文本就是他李翊炀的人,他的亲信。“翊炀大人,出征前……钦文可不可以亲手为您穿上盔甲?”
钦文问的十分小心翼翼。“做甚?”
翊炀恼火,他觉得钦文每句话都像生离死别之言,惹得他很不高兴。钦文闻得主子呵斥她,不敢言语,只是默默低着头为他继续搓洗。主仆二人静默良久,只有哗哗的水声。翊炀今日觉得自己仿佛吃了炮仗一样,暴跳如雷,说话冲人,许是吃了东裕王一肚子闷气,堵得慌。他却懒得再同钦文解释些什么,心烦意乱的。却不是因为东裕王和出征之事,挂在心尖上的却是另一件。钦文低头为翊炀搓背,中秋夜后,钦文的梦境中,总是出现和翊炀相处的各种不一样的场景,当然也有为翊炀穿戴盔甲。钦文提此要求,不为别的,只是为圆她一个梦境,人生也就这么点乐趣了,真是可悲!如今,唯一的生活中心也要离她远去,归期未定……念及此处,钦文一行泪不听话地又下来了,她不敢有抹泪的动作,免得惹翊炀嫌恶,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大人,我为你再取些热水。”
钦文蓦然起身,匆匆离去。翊炀也不去管她,由她去了。再回来时,钦文手提水桶,站在门边,怔了一下。李翊炀背脊靠于木桶边缘,双臂沿着木桶外沿垂下,阖目蹙眉,沉思着什么,腰部以上皆裸露在水面外,晶莹的水珠沿着它健硕结实的胸肌缓缓流淌,袅袅热雾蒸腾,衬托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更具雄性阳刚之态,古铜色的肌肤,手臂肌肉线条分明……看着就十分性感。钦文愣了片刻,做了个吞咽动作,便回过了神,“我又在看什么呢?这样性感的男人也永远都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他的随从罢了……”滚烫的热水小心翼翼地沿着水桶边缘缓缓流下,生怕烫到桶中的人“钦文。”
翊炀唤了一声,却未睁眼。“太阳落山后,我便去东宫,明晨直接从皇宫出发,若你想送我出征,便带上衣物包裹跟着,我不回将府了。”
手一抖,滚烫的热水差点就溅到翊炀身上。“你又准备跪一晚上!”
一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硬生生的给吞了回去。夏钦文这句话若当真说出来,不知道翊炀大人会不会把她的头直接按进水里?“外头……下雪了……”夏钦文说得十分含蓄,内心却是忿忿,“翊炀大人,您这样完美,又如何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那不堪狼狈的中秋之夜难道您这么快就忘了吗?何苦重蹈覆辙?那样绝情之人不会因为你是跪在雨里,雪地里,冰雹里就会心软的!”
“我不会再跪了。”
翊炀一字一顿道,神情肃然无比。夏钦文又吃了一惊。“难道大人猜出我心之所想?”
“没你什么事了,退下吧。”
“是。”
夏钦文见翊炀不愿再与她多说什么,虽是失望,却也只能识趣地退下了。“十二个时辰后便出征,此次军情紧急,非比寻常,一切从简,略去祭天,不设监军,可至少作为主帅,应得王储召见。东宫那头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滚烫的热水沿着木桶边缘缓缓向中心流淌,翊炀全身每处毛孔都舒展开来,这种惬意的感觉将他那份心中烦闷焦躁冲淡了几分,也让他的思绪异常清晰。“不召见我,我便去寻她,倾注所有的付出,难道只换得一场镜中花,水中月的回忆,我早就已经把所有的情感都交付给长乐殿中的那个人了,我的生命中不能失去她。”
翊炀低头望向自己的胸膛,双臂……那上面依稀可见的鞭痕,是两个月前阿鸢留下的,中秋那夜的事,翊炀每每回忆,便觉一根刺始终扎在心里,阿鸢绝情的话又在耳畔回响。缘尽……情断……止步于东宫……相望于朝堂……“不!我不甘心!”
翊炀吼了出来,双拳猛烈砸向水面,激起层层水花。我不能失去她……我不能失去她……翊炀如同中了魔障般,反复重复这句话。“不能失去?不甘心?又如何?我自小就被父母唾弃,若是这次阿鸢仍执意同我撇清关系,划清界限,那我……我……”翊炀眼神里流露出不安无措,甚至有些许被抛弃的惶恐。不知从何处,一个声音传来。“痴情有什么用?再跪几个晚上又如何?要想达到目的,总得使些手段。”
使些手段……使些手段……兵家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阿鸢的性情,我早已摸了个通透,何况东宫内眼线众多,若这情爱是场博弈,那我李翊炀一定不会是输的那个。”
热雾蒸腾缭绕,翊炀心中已慢慢笃定了主意。与此同时,他也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眼瞳中闪烁着一种邪气,一种前所未有的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