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莫达干死死捂住贺兰昌朔的嘴,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同样地,乌伦格也藏匿在山岩后,死死抱住贺兰昌朔,贺兰昌朔被手下两名彪悍猛将一左一右死死抱住,无法动弹。贺兰昌朔只能凭借山岩间的空隙,眼巴巴地看着外面的情形。贺兰昌朔想要大吼,他有太多话要说,他想告诉莫达干,凭他们三个联手就能杀掉外面所有人,他想对乌伦格说,自己一定要救石舞依,他不能没有那个女人,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莫达干将他一齐撞下山坡后,他就被这样一直死死拖住。莫达干和乌伦格二人都是在混乱中拣回一条命的,在地面下陷的霎那间,他们利用匕首挂在坑壁上,那蓝白色致命毒液本应将他二人化为血水,只因李翊炀一句要救张祁勋的军令,邺方军投鼠忌器,他们便得了个喘息的间隙,趁乱逃了出去。乌伦格,莫达干亲眼见过巨坑的设计和敌军的歹毒手段,那份阴险,就连他们这样的九尺彪汉都为之胆寒,他们绝对不允许主子再冒险,同那魔鬼般的敌军主帅决一死战。翊炀缓步走到石舞依面前,“女人呐,你的男人不要你了。”
石舞依颤抖的身子僵了一下,她仍旧不敢抬头,泪水涌出眼眶,睫毛上沾着泪珠,这样一个身姿娇小的女人,在八千兵士中低眉垂泪,让人看着就有一份令人心碎的脆弱。翊炀一路疾驰,压根没有注意女人的容貌。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样低垂着眼睑垂泪,真的像极了一个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块地方,霎时被触动了。恍惚间失了神,翊炀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碰触那个朝思暮念的人。锃——金属振鸣声异常刺耳,藏于袖中的匕首猛然出鞘,带起一道白光,直刺进翊炀心口。唯一的一招一式,迅疾如闪电。“将军!”
众大昱军士齐声高呼,惊恐到了极点。没有人防备这个娇小的弱女子,谁都不知她会刺出这致命的一刀。“哼!”
翊炀向后退了一步,可那心口处却没有鲜血流出。石舞依惊惧瞪大眼睛,那把匕首刺不进去。啪——翊炀反手一巴掌。女人应声倒地,脸上留着五指血痕,殷红殷红的鲜血从她嘴角流下。“女人,你敢暗算我!”
翊炀的护身软甲起了作用,这一役前,他没有狂妄自大,而是小心翼翼做了充足准备。山崖后传来一阵声响。翊炀料想贺兰昌朔就在山岩后,到现在还能忍着,估计被什么人拖住了,不过这样正好。眼睁睁看着亲人惨死,却救不了的痛楚,我现在就让你贺兰昌朔尝尝。那一天,九尺高楼上,贺兰昌朔下令活活烧死仁杰和睿泽的仇,今日总算可以让贺兰昌朔付出代价了。把这个女人架起来。翊炀刻意将那女人正对那块山岩,他知道贺兰昌朔就在那里,却也不点破。“贺兰昌朔,我听说你们羌陵兵士,喜欢将尚未出世的孩子从母亲肚子里剖出来挑在枪尖上戏耍。”
翊炀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厉起来:“你想不想知道你女人肚子里面的是个小王子还是小公主啊?”
此言一出,余众骇然,心中一凛,却也不敢作声。此时邺方军中走出一人,此人名唤屠生,是个给钱就卖命的江湖杀手,月余前陇北城破,他冲入城中,准备营救身怀六甲的阿姊,却还是迟了一步,他只找到了被剖开肚子倒在血泊中的阿姊,而他尚未出世的小外甥被羌陵兵士挑在枪尖上戏耍,屠生怒不可遏,杀死周围数十个羌陵兵士,但他不可能杀死数以万计的羌陵大军,但他知道有一个人可以。“贺兰昌朔,你女人孩子的命是命,我大昱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知道羌陵王听说过没有?”
此刻屠生已然掏出匕首缓缓擦拭刀面,他已经迫不及待用羌陵可敦的血来祭奠阿姊和小外甥的亡魂。“我数三声,你再不出来,我就让人剖开她的肚子,帮你来看看这里面到底是个小王子还是个小公主?”
山岩后的声响愈发压不住,那种响动就像关在笼子里困兽的挣扎。“一!”
翊炀阴沉的声音像幽灵般荡开。女人脸色惨白,吓得几乎瘫在地上,可两侧兵士将她架着,她直直站在那里,望着那闪着耀眼白光的刀尖,出于本能,她畏惧得想要向敌人求饶,可她还得留下最后理智,她是贺兰昌朔的妻子,她肚子里的那是草原英雄的孩子,不可以低头。乌伦格的手臂青筋凸起,用上全力压制贺兰昌朔。“大汗!大汗!”
一个女人而已,小孩子而已,不要冲动!”
“二!”
“依依!我会保护你的,”贺兰昌朔温柔嗓音一遍一遍在女人耳畔回响,女人燃起希望,也许是生命最后一次燃起希望。“大汗!你听我说,草原上多的是女人,现在出去是送死!那个人就是个鬼,用刀和拳头杀不了他!”
贺兰昌朔用尽全力挣脱,发了疯似得挣扎,莫达干的额角上全是汗珠,莫达干同乌伦格对视一眼,他们从小就是贺兰昌朔的伴当,一同长大,不必多言,一个眼神就了解对方的意思。两名九尺高的壮汉用尽毕生力气,硬生生钳住了一头愤怒到极点的雄狮。“三!”
尾音落,一道锐利刺眼的白光,直逼女人高隆的腹部。那一刻,女人周围所有事物都消失了,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背影,贺兰昌朔骑着火雷奔向一碧万倾的草原,草原那头是鲜花和成群向他示爱的少女们。女人不再颤抖,她缓缓阖上眼帘,一滴泪珠滚落,重重敲击在刺来的刀韧上,却是悄然无声。“等一等!”
一个身影急冲而上,一把撞开屠生,屠生一个不察,肩部受到巨大冲击力,手中匕首飞出一丈。“你!”
翊炀看清了冲上来的人,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关你什么事啊!张祁勋!”
翊炀大吼了一声。张祁勋站在那里,张开了双臂,如同一只展翅的鹰,他将女人挡在身后。“翊炀,她只是个无辜的女人,而且……”祁勋回首那刹,双方终是看清了对方的脸。女人一阵惊愕,接着是巨大的失望,最后那双泛着泪花的桃花眼流露出感激,向着这个素未谋面之人。“而且……她好像还是个大昱人!”
“让开!”
翊炀声音阴沉得让人呼吸紧张,显是在压抑心中怒火。她肚子里的孩子,虽然是贺兰昌朔的,但那也是个小生命,你让人做这么残忍的事,那你和魔鬼般的羌陵人又有何区别?你不能……”“让开!”
翊炀吼了出来,他当真不能容忍祁勋在大昱兵士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忤逆他的号令。“翊炀,你若当真如此,放纵手下的人对女人小孩下手,不仁不义,是要受千夫所指的!”
襟前的甲胄因巨大外力微微变了形,祁勋觉得身子被拉得直往前倾。“我是来打胜仗的!不是来讲仁义的!”
浊热的气息喷在祁勋脸上,带着凶恶的怒意:“回去再收拾你!”
翊炀抓着祁勋的手,向前猛力一推送。“陆辰浩!”
万夫长陆辰浩立时会意,排众而出,伸出手来。祁勋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推得踉跄向前。陆辰浩伸手一拦,死死将祁勋箍住,在他耳边小声道:“祁勋!你疯啦!你先前违抗军令已是犯下重罪,那个女人关你毛事,犯不着为了陌生人,忤逆将军受责罚!”
祁勋挣扎着,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残忍一幕在他眼前发生。“陆辰浩!你松开!”
呃——女人凄厉的惨叫声,将岩石后那个男人的心瞬间冻住了。石舞依的腹部冰寒,那种森寒随着匕首刺入身体的地方迅速蔓延,全身的血液都静止了。石舞依面无血色的缓缓垂下头,看见汩汩鲜血从伤口处流出,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头,那双泪眼迷蒙的桃花眼中充满怨笃与悲伤,让人看着就会心碎。“女人,别怨我,是你男人不要你的。”
屠生手中的刀刺进女人腹部,可是翊炀这句话直接刺进女人心脏。刀锋向下,一路竖劈,握着刀柄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屠生想起了倒在血泊中惨死的阿姊和尚未出世的小外甥,眼中尽是复仇的快感。啊——啊——女人凄惨痛苦的哀嚎声在山谷回荡,大昱军中好些七尺男儿皆是闭上双眼,不忍卒闻。啊——男人狮吼般的狂怒,让在场所有人闻之胆寒,像是一条远古巨龙,对着苍茫大地发出震天咆哮,让人不禁想要捂上耳朵。大昱军士不远处的山岩霎时间分崩碎成数块,山石直朝军士们飞来,十几个兵士被砸中胸口,立时被撞得鲜血长吐,倒伏在地,更有不少兵士被击中命门,当场丧命。莫达干,乌伦格飞出数丈,捂住胸口,口鼻中涌出大口鲜血。啊——男人发疯般的狂吼,奔跑上前,他身上的骇人气焰,直接将众人震慑得不由向后退怯。大昱军士脸上因惊惧一阵青白,羌陵王就在眼前,足以一生显赫的战功就在面前,却无一人敢举刀上前。凡事总有例外,总有那么一个人逆流而上,偏要激起雄狮所有的痛苦和疯狂。一把五尺长枪被高高举起,长枪尖端挑着个血淋淋的小肉团。八个月大的孩子,已经成形了。翊炀高举长枪,他挑着那个小肉团,像是个地狱魔王在炫耀一件战利品,眼神中俱是不屑与挑衅。滴答滴答……血滴不断滴在泥泞草地,那是血淋淋小肉团来到世界上的声音。贺兰昌朔全身都在颤抖,不似方才全速带着杀气的冲锋,他停住了,眼睛死死盯在那枪尖上的小肉团,它的小手好像微微动了一下,贺兰昌朔屏住了呼吸,等待小肉团再次颤动。可是没有了,再也没有了。贺兰昌朔的头痛得要炸开,仿佛有什么东西都将他从内而外撕开,他颓然跪倒,抱着头嘶哑大吼,又像痛哭,又像悲嚎。这一刻,他不再是羌陵王,王者气息从他身上消散怠尽,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跪在地上,失去亲人的悲痛将他彻底击垮。翊炀看着崩溃的男人,扬起极大复仇快感,这样的快感远非杀了他所能比拟,他望着现在的贺兰昌朔就想起丹胡平原上的自己,那份绝望只有经历之人才能体会。翊炀仰头看天,眸子里尽是悲伤,他喃喃道:“仁杰,睿泽你们看到了吗?害死你们的人得到报应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我李翊炀狠绝,是你贺兰昌朔咎由自取!”
翊炀心里默默重复这句话,他目光一扫,周遭不少大昱军士已是拿着看恶魔的眼神打量他,可他不在乎!“我李翊炀从不在乎什么名声,我要做的事从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翊炀要利用一切彻底击垮压死面前这个男人。“贺兰昌朔!你的小王子!接好!正欲手臂一甩,将那小肉团重重扔到贺兰昌朔面前时,却觉袍角被人扯住了。翊炀低眉,一只纤细的手用尽全力抓住他的袍角,袍角微微晃动,女人努力抬起头,目光落在枪尖上那个小肉团。翊炀微一迟疑,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看贺兰昌朔,又望了望女人的眼睛,那双桃花眼是无尽的哀求。小肉团最终被甩在了女人的身边。也许是恶魔残存的一丝怜悯,让女人能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女人的目光自枪尖落到地上,眼神中生命的神采一点一点褪去。石舞依腹部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如泉涌,身下那沙石,泥土皆被染成鲜红。女人手指微微蠕动着,终于碰触到那团柔软。好像碰触到一团小小的棉花,可棉花不会这样冰冷。石舞依想用尽全力将那小肉团抱在怀中,这是天下所有母亲的本能,可她已经做不到了。濒临死亡的惨白慢慢泛了上来,可她迟迟不肯闭眼,她要用心记下儿子的模样,直至最后一刻,到了阴间才可以牵住他的小小手,不将他弄丢,就像现在这样。“依依!依依!”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依依”“是昌朔!是昌朔啊!”
这样的呼唤,有时遥远而洪亮,像是昌朔纵马草原时急切将她寻找,有时宠溺而温柔,像是将她拥入怀中时那份低喃深情。石舞依所有感官开始消退,全世界只剩下这时远时近的声音,她努力转动头部,寻找那声音的源头。贺兰昌朔紧紧将女人抱在怀里,似乎这样可以阻止死神将她带走,滚烫的泪水不断滴在惨白的脸上。“昌朔,我……我……”最后一句话,她没能说完,生命的气息全部离开了她,她的头向后垂着,可是那双眼睛却没有合上,仍是看着贺兰昌朔,那里面有几分怨笃,有几分恨意,有几分失望,但更多的是深深的不舍和依恋。“不!”
贺兰昌朔仰天大吼,双目血红,他的悲恸冲破这片峡谷,直冲云霄,可是九重天之上,又有谁会可怜这样一个男人,死在这个男人手上的亡魂,天宫之大也未必有地方够他们安息。就在此刻,血泊中的小肉团好像缓缓睁开了眼睛,眨了两下,不知是在注视贺兰昌朔还是眺望天空。是啊,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世界,就算只能呼吸须臾的空气,被立刻剥夺生的权利,他也想尽力睁开眼睛看一眼这天地。贺兰昌朔拾起地上的长刀,缓缓站了起来,他的头盔早已掉落,狂风吹乱他满头乱发。“给——我——死!”
声波如雄浑有力的巨掌隔空将那群大昱军士震退数步。狂风吹乱雄狮鬃毛,贺兰昌朔手中长刀呼啸,扑向敌军阵营。八千把长刀出鞘的震鸣声同时响起。贺兰昌朔狂呼着,完全靠蛮力搏杀,毫无章法,拼掉一条命也要冲进敌军中取下李翊炀的首级。阻挠他的军士往往还没冲到前面,就被一刀削去脑袋或斩去半个身子,残碎的血肉,一片一片掉落在血红的泥土里,浓重的血腥味更是激起贺兰昌朔嗜血本性。贺兰昌朔全身已中数刀,鲜血淋漓,可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长刀挥舞,每一击都用尽全力劈斩。陆辰浩见势头不对,立时提刀持枪来战。乱刀中,他砍中贺兰昌朔腰腹,鲜血狂飙洒到他的脸上,贺兰昌朔竟完全没有反手对准他这个背后偷袭者,而是奋力向前拼杀。杀!杀!杀!贺兰昌朔心中唯剩下这个字,他成了个杀人机器,惟有李翊炀的鲜血,才能稍稍抚慰他失去妻儿的痛苦。陆辰浩意识到贺兰昌朔的目标,冲着那唯一没有加入混战的人大吼。“张祁勋!拔刀!快呀!”
张祁勋愣在那里,重刀迟迟难以出鞘,他的目光还逗留在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女人和血淋淋的小肉团上。曾经一腔少年热血,随着今日眼前发生的一幕幕,慢慢冷却,通体冰凉,那颗炙热的心也随着翊炀一举一动慢慢冷却。陆辰浩心如火焚,他知道将军浑身伤未痊愈,现在根本难以压制贺兰昌朔。“祁勋!保护将军!快!”
陆辰浩一刀挡开贺兰昌朔的攻势,大声吼道。“保护将军……保护他……保护那个人……”祁勋听到同伴呼唤,可那双腿却迟迟迈不出去。战场凶险残酷,以一人之力对抗千人,祁勋也不后退一步,可现在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无法上前挥刀。贺兰昌朔已杀到翊炀眼前,只有十步之遥。从混战之初,这两个男人中间,血肉横飞,随着贺兰昌朔一步步杀近,喷涌的飞血和残碎的肢体,密如蜂群般在二人眼前飞舞。“李翊炀!拿命来!”
长刀呼啸,带起一阵劲风,在半空之中划开一记半圆。人头落地,颈血飞溅。贺兰昌朔沉重喘息着,手中长刀停止挥舞,他低头寻找李翊炀的人头,可是没有。方才那记长刀划出的致命弧度,并排砍下数颗人头,当然他的目标是兵士中间的李翊炀。“贺兰昌朔!你完了!”
熟悉阴沉的声音再次在脑后响起,贺兰昌朔头皮一阵发麻,这……这不可能……”缓缓地,贺兰昌朔转过身来,李翊炀就站在他身后,表情诡异,如同地狱幽灵。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没有人看清那瞬间的变化。刀锋朝翊炀大动脉飞去的那刹,翊炀腰部弯成难以想象的弧度,近乎与地面平行,避过长刀,催动内力,朝贺兰昌朔那边滑去。“你……你应该死了的。”
贺兰昌朔一时错愕,可很快恨意再度腾起。“一刀杀不得你,我便砍上一千刀!”
贺兰昌朔高举长刀,迎风狂吼,似要将李翊炀一劈两半。搜—翊炀抬手,袖中短箭射出。翊炀脸上神情竟和一年前东裕王在密室中暗算他时一模一样。箭簇足足刺进贺兰昌朔大腿半寸。受伤对贺兰昌朔算不了什么,他仍是狂吼,向前扑去,可右腿却如何也抬不起来。“糟了!中毒!”
整个半边身子,眨眼间动弹不得。“哈哈哈!”
翊炀狂笑起来,他知道他赢了,大昱赢了,但他还要做一件事,他要彻彻底底将这个男人击垮,击垮他所有的骄傲。诛心!这件事绝不是能用兵器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