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几次伸手将金子揣入怀中,边搬边揣,眨眼间,怀中鼓鼓的,再也塞不下半个铜板,原来她也是个俗人,虽饱读圣贤书多年,在贪念面前一样成了它的奴隶。夏钦文环顾四周,十来个长工皆是兜中塞得满满,眼中满是金光。“罢了……罢了……虽是府中长工总得给些封口费的……咦!这个叫严度的男人竟不为黄金所动?”
夏钦文看着那个如豺狼般消瘦的中年男子,一介武夫,竟是这样老实……二十万两黄金如丰收屯粮般塞满密室每个角落?“今夜辛苦了,夏钦文抹了把她额角汗珠,此事事关存亡,我们既为云麾将府的人,必须要守口如瓶,绝不能让此事外泄半毫。”
“放心。”
“夏总管,请放一百个心。”
“我们绝不吐露半字。”
夏钦文颔首,就在那一瞬间,烛火映着刀光,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夏钦文的脸上。“啊!”
夏钦文近乎出于本能,蜷缩在由黄金堆砌的角落里大叫一声。鲜红取代了金光,浓烈的血腥味像张巨网般笼住钦文。那十来个长工,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嚎,刀光所过之处,惟留一片尸骨。“夏姑娘,你果然是个人物,生死关头仍是面不改色。”
锃——严度收刀入鞘,对着钦文露出豺狼噬血后的微笑,两排森白牙齿在昏黄烛光中,显得异常瘆人。丑面具下的脸庞惨白如纸,夏钦文颤抖着扶着身后的“金墙”踉跄起身。“严度……你……你……你竟然……”“将军吩咐过我,这十几个长工由我处理,倘若他们走露半点风声,让我提头来见。”
“可是将军并没有下令让你灭口!”
夏钦文大声争辩着。“将军吩咐的事,我可不敢出半点岔子,此事事关重大,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况且十几个长工而已,便是将军知道了,想必也不会向我发难,你少在一边婆婆妈妈的!”
夏钦文整个人呆了半响,嘴唇不断嗫嚅。啪——严度重重拍了拍夏钦文的脸,不要傻站着!同我一起处理尸体。”
尸体……“哼!将军是要做大事的!想要跟着他,必要心狠手辣。”
严度摸了下夏钦文怀里的小金库,呵呵……翊炀大人将来能给我们的荣华富贵,官职权力,非你怀中这些所能比的。”
严度扔下这句话,便不再理睬那个木头,自顾自忙活起来。一地血……尸体……夏钦文不是没见过,她也曾亲手杀过人,不过那是误杀,况且何成那种败类该死,而面前这些老实长工,十多条生命是她夏钦文亲自将他们从睡梦中叫醒,将他们送上了黄泉路。不可置否,她夏钦文是帮凶,严度是刽子手……待严度将最后一具尸体扔进院内枯井时,夏钦文才迈着颤抖的双腿跟了出来,此刻天已破晓。透过灰蒙蒙的薄雾,夏钦文看见严度正将一大桶东西倒进枯井中。呲呲——呲呲——细微的灼烧声从井底传来,传至夏钦文耳畔。“呵呵”严度一脸轻松朝她走来。“我已是毁尸灭迹,你回密室将血迹处理干净,这事便算过去了。”
严度不再多言半句,留给夏钦文一个轻松的背影,严度原先那件外袍被打包成了一个简易的包裹,里头鼓鼓囊囊,夏钦文知道,那是他今夜的酬劳,是从那些尸体衣衫中掏出来的黄金。密室内血腥味令人作呕,地上一片血海映出黄金的倒影。一遍又一遍,夏钦文用尽各种办法擦拭血迹,不断用巾帕擦拭溅了血的“金墙”足足三个时辰后,密室中已找不到半点血迹,二十万两黄金仍旧金光闪闪,耀人眼目。可夏钦文就像中了邪一样,一遍遍擦着裸露地砖,似乎一直重复这个机械动作,就能抹去脑海中那血腥记忆。再度从密室出来时,天边已是一片漆黑,钦文神情恍惚,她仍是浑身颤抖,双腿却不受控制来到偏僻枯井,只因她想再看一眼那些被她间接害死的可怜人。燃烧着的火把慢慢靠近井口,火光一点点探入井内。啊——伴随着凄厉的尖叫,火把如同一道弧线,掷出老远。夏钦文如同发疯般朝远处奔跑,仿佛那枯井中有无数冤鬼朝他伸出了手。是的,她看到了。那二十多具尸体不复存在,惟剩下一堆残肢碎肉,森白的骸骨横七竖八的穿插在一堆烂肉中。自那后的一个月,夏钦文每夜每夜做噩梦,不是梦见朝廷官员冲进云麾将府搜索,将翊炀大人连同自己一同押上断头台,就是那些冤鬼一个一个从枯井中爬出来向她索命……那段时日,夏钦文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好在那时大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前线,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动,那些寝食难安的夜,夏钦文干脆点了火把,一个人来到密室,念诵超度亡魂的经文,换得少许安慰。随着时间推移,夏钦文脑海中,血腥记忆虽是未有淡去,可思维却越发清晰,她开始分析翊炀大人平素让她整理的情报文书。在复杂的关系网中,夏钦文发现一个人——东裕王。一个异姓王爷,一个朝中大将,看似二人并未有交集,云麾将府的眼线遍布朝中各个重官府邸,就像蜘蛛织网,党羽人数在增加,可通过对比翊炀大人的关系网分布,更像是跟随效仿,那大人效仿的人,只可能是他平素十分留意的府邸,太尉府?恒霖王府?东裕王府?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当年权倾朝野的东裕王,十多年前在永安宫大闹一场后,主动交出兵权,成日窝在王府醉生梦死,倒是当朝圣上不仅未对东裕王有半丝为难,竟隔三差五以黄金美人相赠。夏钦文无从得知十多年前在永安宫发生什么,这里头一定有隐情,况且夏钦文不相信人的野心,对权力的渴望会在一夜间轰然倒塌。虽说在旁人看来,现在东裕王只出现在重大庆宴上,依仗当年的功绩,腆着张脸不断向圣上索取好处,可透过情报来看,此人明里暗里反差巨大,善于伪装,定是棘手之人。东裕王和翊炀大人定有千丝万缕联系,今夜早些时候,钦文试探之言,亦可证实这一揣测,只是暂时无法辩得二人敌友?若是翊炀大人效仿了东裕王,那东裕王府中是否也有类似的这样一间密室?若是以前,夏钦文定是认为那都是主子的事情,轮不到我一个仆人考虑,做好主子吩咐的事就行了,可这一观点是建立在翊炀大人是个值得跟随的大人物前提之下的,可是如今……仁义礼志信是夏钦文自幼吟诵在嘴边的东西,可这些东西无法庇佑她这样一个毫无地位可言的人活下去。翊炀大人出征后的那段时日,钦文的心一度摇摆不定。留下吗?继续追随大人,我夏钦文手上定要染上更多鲜血。离开吗?我知晓大人太多事情,翊炀大人会放过我?便是侥幸苟活下来,像从前一样当条丧家犬,我决不要。私藏二十万两军饷,死罪!私自在皇宫各大宫殿安插探子,死罪!便是翊炀大人罪行累累,可这些事,哪一件没有她夏钦文的参与?其实,夏钦文根本没有选择。也许,翊炀大人真正的重罪并非他已经做过的事,而是他即将要去完成的事……夏钦文也能想明白为何大人总能让严度等高手死心塌地追随。原因也简单,因为严度之流,在翊炀大人身上看到希望,获得权力荣耀的希望,愿意将一切赌注压在翊炀大人身上,与其说严度之流成了翊炀大人的追随者,倒不如说他们是权力,贪念的追随者。谁又不是黄金和权力的奴隶呢?夏钦文从不自恃清高,她每回来密室诵读超度亡魂的经书时,总会无法控制地顺手带走一些黄金,回到宾舍中又陷入深深的自责,害怕。她害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翊炀大人被押上刑场,而自己也是死路一条。可今夜那种害怕,已被另一种情绪所替代。足足三个时辰,夏钦文将翊炀大人交代的公文处理妥当。那些公文不是普通事物,而是国政要务,是权力的中心,是权柄。每一个决策都会对整个大昱带来或大或小的影响,那些奏折公文如何会在翊炀这个一品大将军手上?只有一种可能。将军为大昱解了国难,作为掌政太子,如何能无动于衷,翊炀大人逗留在东宫这几日,想必殿下已用她独特的方式表示感谢,不知道殿下在勾引大人的时候,还记不记得曾经的鞭刑和辱骂?长久以来,夏钦文认为殿下与将军只停留在皮肉交易上,直至她亲眼看到国政文书时,不管翊炀大人是向太子索要来的,还是太子主动将这些繁琐文书交由翊炀大人处理,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已不言而喻。李翊炀罪行累累,可他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只要他能好好把握住王储,这些罪行又算得上什么?再则就算那个假太子的身份公诸于天下,那又与我夏钦文何干?只要翊炀大人可以抽身事外,就安然无事,那我夏钦文又有什么好怕的?因为内疚、自责、离开将府,藏匿多年,受尽众人白眼侮辱,再回到曾经丧家犬的生活,呵呵……我夏钦文不是傻子,我也想要受人尊重,拥有金钱权势,过上让众人为我鞍前马后的日子。这一切不再是幻想,曾经有报效朝庭的志向,可是这通过科举真才实学步入仕途,这条路已然堵死,唯一的捷径……唯一的捷径……就是我现在的主子——李翊炀。最后一遍,虔诚诵读经文,就当这是个告别仪式。火舌吞噬钦文手中的经文,曾经给她带来安慰的东西正在灰飞烟灭。“夏钦文,你不必自责,若是你沦落成一条丧家犬,那些长工若是活着,也会瞧不起你,侮辱你……”心中一个声音不断咆哮。夏钦文瞳子里映出一团熊熊火光。“我再也不愿像狗一样受人欺凌,我不要当一辈子任人呼喝的奴婢,我夏钦文一定会有风光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