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苏戚为了穆念青而奋不顾身。或许,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苏戚听不见薛景寒的心声。她想起鄄北的月,陡峭的悬崖,以及眸子明亮披坚执锐的穆念青,面上便显出浅浅的笑意。“嗯,值得。”
薛景寒抿紧嘴唇,没有再说什么。他抽出洁净手帕,一点点擦拭苏戚脸上的尘土,从额头到眼窝,再到脸颊和下巴。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苏戚,就好像要把这张脸刻进心底。人是多么神奇啊。心有恋慕,便能不问性别,不惧世俗。只因苏戚是苏戚,是男是女,丑陋美丽,都无法消减他的珍重与渴求。……回到家,苏宏州少不得训斥一顿。因为人是薛景寒亲自送回来的,他也不好发火,只能瞪几眼苏戚,气哼哼地走了。女大不中留,还是去东厩照顾心爱的小马驹,比较治愈心灵。苏戚沐浴过后,扑到床上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红萼端来温热的鱼片粥,看着她喝完了,总算露出满意的笑容。“少爷要多注意身体,别仗着年轻胡作非为。”
红萼面露责备,“看看,眼瞅着要十八的人了,还这么单薄,瞧着让人担心。”
苏戚看了看自己:“单薄吗?”
红萼使劲点头:“苏九都长得比少爷壮实了。还有伙房的阿贵,去年还不如我高,现在窜得跟柱子似的,说话嗡嗡响。”
雪晴正好跨进门来,闻言反驳道:“少爷现在多好看,非得跟阿贵一样,长得五大三粗吗?”
“我当然不愿意少爷长成那样……但……”红萼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苦恼道,“这个年纪的男子,都跟少爷不太一样。”
雪晴听得一脸懵逼:“哪不一样?”
苏戚不言语。其实她明白红萼的意思。正常的男性,十七八岁已经逐渐步入成年阶段,体征会愈发明显。骨骼,喉结,体态,都与女子有很大区别。她个子高,平常混在人群里,倒也能混淆性别。但再过几年,想要伪装就会很难。当初指点苏宏州的术士说过,苏戚只要能顺利度过十八岁,就可以恢复女儿身。无论此事有没有科学依据,反正再撑个小半年,苏戚的男性生涯便会迎来终结。想想还挺可惜。在大衍,男子身份要比女性自由得多。……穿衣打扮也更简单。苏戚如是补充道。晚间吃饭时,苏宏州没有回来。送信的下人说,东厩有匹特别温驯的马生崽子,难产,苏宏州放心不下,非要守着,让苏戚不必等候。官至九卿,太仆依旧如此接地气,像个朴实的牧场主。苏戚刚端碗,宫里来人,召她面圣。得,饭也不用吃了,苏戚整理整理衣服,跟着太监进宫。沈舒阳在临华殿,正好用膳,见苏戚到来,笑道:“你可赶巧了。坐吧,陪朕一起吃。”
苏戚听命落座。“说说,这段时间东奔西跑的,想必经历不少。”
沈舒阳舀了一勺羹汤,也没喝,长长叹气。“听你讲故事,比那帮老臣有意思多了。今儿个在这临华殿,整整议事一天,现在朕脑子里都不清净,好像还能听见丞相的声音。”
苏戚心说,薛景寒可不老啊。她问:“薛相方才也在这里么?”
“在,都在。太尉,姚老头子,少府监……”沈舒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要把这些名字全挥出脑袋一样。“总算都走了,只有丞相还在宫里,教明瑜功课。”
沈明瑜是沈舒阳唯一的皇子。天生带疾,丧失痛觉,为帝王所不喜。后又因为生母刺杀沈舒阳,此子前途更加坎坷。卞皇后已有身孕,朝中众臣几乎都认为,未来大衍是卞家的天下。“不提这些。你且说你的事。”
沈舒阳笑起来,语气随和地开着玩笑,“讲得有意思,朕有赏。要是没意思,朕可要罚你了。”
我是什么佞臣内官吗?苏戚默默吐槽,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皇帝要听故事,她便讲故事。把江泰郡的经历,重新调整改编,比如小粥山遭遇如何凶险,水匪如何狡诈粗鄙。再说到孤身一人去鄄北,路途有什么见闻……事实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哄沈舒阳开心。沈舒阳也的确喜欢听苏戚讲这些。大部分时候,他不轻易打断苏戚的描述。唯独提及秦柏舟,沈舒阳非要苏戚仔细讲,不允许三言两语简单略过。苏戚有些无奈。她不愿复述秦柏舟的狼狈,但沈舒阳似乎对廷尉和她的故事很感兴趣。“廷尉从不显露喜怒爱憎。不如说,他根本没有这些情感。”
沈舒阳意义不明地打量苏戚,好奇问道,“苏戚,在小粥山上,你真的没碰秦柏舟?”
苏戚未曾料到,沈舒阳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她不太自然地捏了下筷子,压制住内心的异样感:“苏戚只为救人,不敢亵渎廷尉大人。”
关于小粥山的经历,她没大肆篡改。这是因为,廷尉是皇帝的眼,皇帝的刀,任何欺瞒都有可能露馅。她给了一个追求廷尉苦苦不得的故事,充当自己前往江泰郡的理由。又用重金买人的剧情,交待了小粥山救援始末。为了不让秦柏舟受到负面影响,她慎之又慎,把自己描述成一个纠缠骚扰秦柏舟又没胆强吃的小混账。但是,沈舒阳显然想听更隐秘的东西。“苏戚,朕很好奇。”
他倾身过来,盯着苏戚的眼睛,“男子之间,真有那些趣味么?”
……妈的。她要是朝中官吏,这皇帝的言行,都称得上是性骚扰了。苏戚咽下嘴边的脏话,笑眯眯答道:“个人癖好而已。”
沈舒阳哈哈一笑,重新坐正。“行了,朕就逗逗你,对那些事儿无甚兴趣。”
他用巾帕擦拭嘴角,站起身来,“陪朕走走,消消食。”
苏戚这顿饭吃得并不舒服,总觉着食物都梗在胃管里,不上不下噎得慌。她跟沈舒阳走出临华殿,踏着宫道聊天散步。也不知走了多久,遥遥看见舒阳宫的檐角。沈舒阳还没有疲累的迹象,然而总管太监匆匆赶来,禀告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陛下是否……”“知道了。”
沈舒阳打断他,转而对苏戚说道:“你且去前面呆着,歇歇脚。”
前面,自然只有舒阳宫。苏戚目送沈舒阳离开,心里快速思量了下,如果趁机溜出宫,会不会惹怒皇帝。可惜她的谋划尚未定型,随行的小太监已经跟上,引着她朝舒阳宫走。上次来这里,是为赴宴。王昭仪血染大殿,尸首分离。现在再次踏入殿门,一切依旧华贵精致,不见任何血腥景象。红烛摇曳,旖旎光线洒落地面。孪生姊妹花坐在一方暖白玉榻上,倚着案几玩弹棋。她们穿着薄纱长裙,一红一白,色泽明艳。斜搭在榻边的腿,轻轻晃动着,裙摆处偶尔露出赤裸的白足。见苏戚出现,两位虞婕妤并未惊愕慌张,掩唇娇笑起来。“哎呀,陛下真是的,竟然把你安置到这里来。”
苏戚想回避,对方又问:“要与我们玩弹棋么?听说苏家郎很擅长这个,在百戏楼还赢了中尚署令之子。”
苏戚摇头:“偶尔玩过而已,不敢搅了娘娘的兴致。”
“那便坐吧。”
其中一位虞婕妤伸出纤纤玉指,示意苏戚坐在旁边檀木椅上。“桌上有茶,你自便呀。陛下应该很快就能过来,不必着急。”
苏戚只好听从吩咐,坐进椅子里,垂目望着地面上晃动的灯光。她嗓子眼里实在难受,等着等着,干脆端起茶来,喝了半盏。微凉的茶水滚落咽喉,总算舒服许多。不一会儿,沈舒阳果然来了。看见苏戚目不斜视坐在椅子里,他失笑出声:“也怪朕,做事太随意了。只当你是宏州的孩子,却一时忘了宫中的规矩。”
沈舒阳视线扫过桌面,瞧见喝了半盏的茶水,笑容凝滞了下。“你们怎么把这个拿给苏戚喝了?”
他问虞婕妤。姊妹花玩得正高兴,按住滑落的棋石,扭头看了看茶杯。“哎呀……”她们齐齐出声,继而噗嗤一笑。“妾身忘记换了。”
苏戚疑惑:“是有什么不妥吗?”
“也没有。”
沈舒阳坐在玉榻边上,看着苏戚说道,“平常朕爱喝这个,你用不着。”
用不着……又是什么意思?苏戚没听懂。不知是不是没吃对东西,她胸口燥热得很,忍不住扯了下衣领。半截形状优美的脖颈露出来,落进沈舒阳的眼中。“又输了。”
离得近的虞婕妤扔掉棋石,顺势扑进沈舒阳怀里,委屈撒娇:“陛下,姐姐总欺负我。”
沈舒阳搂住她的肩膀,眼神却依旧停留在苏戚身上,有些敷衍地安抚道:“游戏嘛,有输有赢。要不,让苏戚教教你?”
苏戚可不敢教,客气推拒:“陛下莫开玩笑。”
说话时,她习惯性带了笑。微挑的凤眼泛着湿意,犹如一潭幽深湖水,轻易便可让人沉溺其中。苏戚是美的。而眼前这个气息微微紊乱,眉目多情的苏戚,美得无法分辨性别。沈舒阳久久凝视着她,突然开口。“苏戚,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