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认识他,又仿佛带着疲惫的释然。薛景寒莫名很慌张。他下意识道:“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只不过又是一次故意的放任。与鄄北的战事毫无区别。他知晓卞文修要害穆念青,但他放任穆念青去死。如果说,先前授意衍西军奔赴鄄北夺得军功,没有考虑穆念青的死活,是薛景寒对这人漠不关心的表现;那么,现在提前放弃救援穆念青,除了官场上的利益纠葛,也混杂了他自己卑劣的私欲。过去十几年,薛景寒与穆连城交好,不仅为了与卞文修抗衡,而且想要获得衍西军的支持。但穆连城过于忠诚,衍西军无法成为薛景寒的助力。甚至有可能阻挠他的大计。如今衍西军兵权移交,卞文修要杀穆念青,于薛景寒而言不算坏事。穆念青若是死了,想让衍西军陷入短暂的混乱,并不困难。而乱了的衍西军,和卞文修争斗起来,必定能造就两败俱伤的局面。再加上苏戚。是啊,苏戚。穆念青在苏戚心里占了太多分量。薛景寒没有疯到亲自动手杀人的地步。但是,当他知道穆念青会死的时候,心底的确滋生了隐秘的欣喜。而这种欣喜,再一次让他做出了冷漠的决定。——猎场已设埋伏,敌暗我明,罢了。他轻飘飘的话语,落进苏戚耳中,撕毁了彼此小心翼翼维持的和平。所以,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得把苏戚稳住,以免事态超出预料之外。薛景寒捏紧手指,一动不动盯着苏戚。他放柔语气,仿若哄劝警戒的猫儿:“戚戚,你先过来。我们进去谈。”
苏戚又往后退了一步。“戚戚……”薛景寒的表情很温柔,生怕惊扰到她一样。藏在袖间的手,却早已攥成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你该不会想要独自去救穆念青罢?猎场现在很危险,你不能去。乖,听话。”
苏戚却笑了,笑意未及眼底。“薛相,我过来的时候,穆郎还陪着陛下说话呢。现在找他,未必来不及。”
她转身就走。薛景寒瞳孔骤缩,喝道:“拦住她!”
断荆闻声而动,倏然袭向苏戚。苏戚侧身避过断荆的剑,露出手中青碧短刀。两人迅速缠斗在一起,一个狠厉,一个强势,谁也不肯退让半分。杀戈看得心惊,连忙唤道:“大人……”薛景寒恍若未闻。远处二人打得毫无保留,断荆起初不想下狠手,无奈苏戚咄咄逼人,他只能全力以赴。刀光剑影中,眼见苏戚执刃落下,断荆反射性挥剑,待察觉不妥为时已晚。他的剑,在苏戚右小臂上割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断荆傻眼了。苏戚没下死手,刀刃及时避开了他的身体。可他却弄伤了对方。鲜艳的血水,顺着割裂的袖子向下流淌,很快染红了手指。苏戚垂眼看了下自己手臂的伤,表情毫无变化。“我不是……”断荆嗫嚅着想要解释,但苏戚完全不在意他,抬脚就往青鹿苑的方向走。薛景寒抬高音调:“苏戚!”
她听不见他的呼唤。薛景寒莫名其妙笑起来,语气似嘲如叹:“你总说我很重要,然后转身就陪他去死。”
苏戚脚步一顿。她回头望着殿内的薛景寒,许是距离太远,光线昏暗,她看不清薛景寒的容颜。曾经铭记在心的那张脸,竟然模糊得认不出来。她说:“我也可以陪你去死。”
薛景寒道:“这不一样。”
“对,不一样。”
苏戚握紧刀具,任凭鲜血顺着手臂流淌。“你想说的,无非是你更重要,我应该事事以你为先,不,以你为天。可是凭什么呢?阿暖,就这样吧,我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跟你耗下去了。”
“那就先不谈问题。”
薛景寒坚持道,“你不能走,如今情势危险,万不可轻举妄动。莫说穆念青一定会进猎场,就算他不参与狩猎,卞文修也准备了别的杀招。”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现在放走苏戚,就会永远失去她。这种可怕的预感,让他的理性濒临崩溃。然后他听见苏戚平静的话语。“我要去找穆念青。”
他回答:“我不会让你走。”
“好,知道了。既然和你在一起,没有救人的自由……”苏戚望着他,眼眸漆黑无光。“季夏,我不要你了。”
轰隆轰隆,惊雷坠落大地。薛景寒眼里尽是明媚日光,可他的耳中,塞满了嘶嚎般的雷鸣。幻觉蒙住视线,冰冷的大雨肆虐人间。“拦住她。”
他听见自己的话语声,嘶哑且怪异,“折了她的手脚,不要让她走。不……”他颤抖着按住自己冰凉干涸的脸。“不要伤害她。”
苏戚一路狂奔,闯进青鹿苑,在猎场外围找见皇帝休憩的营帐。沈舒阳正在和周围的大臣闲聊,气氛和乐一如既往。卞文修坐在右首位置,举杯浅笑。姚承海扶着黄喻庭的肩膀,侧着身子对沈舒阳说话,不知谈论到什么话题,君臣齐声大笑起来。没有。没有穆念青。苏戚径直翻进猎场。周围飘来杂乱的笑闹声。“穆家郎今非昔比……不愧将门之后啊……”“此次进山,不知又能猎得何物?上次打了一头雄狮,真是厉害……”有人惊讶发问,“苏侍郎怎么受伤了?快叫医官来……”苏戚冷着脸不说话,目光扫视一圈,在场边发现了骑着马的姚常思。姚小公子背负箭筒腰挎长刀,显然做好了进场的准备。几个世家子围着他,真心实意地打气鼓劲。“这次定能夺得头筹!”
“祝姚公子提前凯旋!”
苏戚快步赶过去,不由分说拽住姚常思的马,翻身跃上。姚常思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呢,感受到背后温热的身体,差点儿僵硬得说不出话来。“苏,苏戚?”
苏戚手法利索地卸了姚常思的弓箭和长刀,然后握住他的肩膀。“得罪了。”
她低声说着,用力一推,把姚常思扔下了马背。在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苏戚扬起马鞭抽打坐骑,奔进林子去了。被众人堪堪扶住的姚常思,原地发愣许久,方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里仿佛还残存着呼吸的热度。“这苏戚,还有没有王法了?”
旁边的世家子气得跳脚直骂,“强盗,土匪!想赢也不能抢马啊,他也太嚣张了!”
“陛下都看着呢!不行,这事儿得找太仆说理去……姚公子耳朵怎么了,这么红?”
……沈舒阳将猎场外围的热闹尽收眼底,哈哈笑着喊苏宏州:“宏州啊,朕说什么来着,今天肯定有好戏看!这才刚开始呢,一个两个就闹起来了。”
苏宏州不知该哭还是笑,只好连连喝酒告罪:“小儿不懂事,又跟人瞎胡闹。”
说完,又对着姚承海赔礼,“姚大人莫怪,莫怪。”
他吩咐底下人重新给姚常思备马。姚承海并不恼怒,跟苏宏州客气几句,要他别放在心上。苏戚跟姚常思从小闹到大,除了柳如茵那事儿,两家还算和气,不在小事上扯皮。苏宏州敬了一圈儿酒,脸上笑意微敛。周围这些个人没注意,总以为苏戚着急忙慌进场打猎,可他总觉着不太对劲。苏戚不爱射猎,她突然进场,实在反常。而且,是他老眼昏花看错了么?苏戚的袖子上,似乎沾了血。老父亲直觉事情有异。没多久,外场有宫侍匆忙赶来,附耳禀告几句,果然应了他的猜测。苏戚受伤了。苏宏州当即坐不住,起身走了几步。可是苏戚已经进场,他没法喊回来。心神不宁之际,姚常思过来了。“苏伯父。”
姚常思这会儿冷静下来,压低嗓音对他说话,“苏戚出什么事了?”
姚小公子也注意到了苏戚的伤。刚才太过慌张,反应过来以后,才发现肩膀印着几个触目惊心的血指印。姚常思易于冲动,但人不笨。意识到苏戚情况不对,立刻找苏宏州询问缘由。苏宏州摇头,眉头紧皱。“罢了。猜也是乱猜,我怕有闪失,先进去找人。”
姚常思安慰道,“伯父莫要担忧。林内危险,我找着苏戚,就带他出来。”
毕竟苏戚射术极差,别说打几只山鸡,恐怕没弄到猎物,先自己受伤了。姚常思匆匆拜别,骑着新换的马进入猎场。苏宏州难免生出一丝愧疚,自家孩子不省心,抢了人家的马,人家还反过来关心她,唉。要说这马,坑了姚老头不少银子,改日找个由头还回去罢。瑶光台西南角的偏殿里,薛景寒依旧站着,许久未曾挪动身形。像一片孤寂而灰败的影子。日影移动,杀戈率先回来,对着他摇摇头。……没能拦住苏戚。薛景寒眼里的光,彻底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