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路静谧,气氛渐渐沉淀下来。 薛玉霄怕他因为两人曾定亲的身份而为难,主动开口:“怎么样?李娘子是不是看起来十分潇洒英气。”王珩只觉得李清愁的棋艺惊人,但他觉得薛玉霄能胜她半子,反而更为惊艳——至于对方的容貌。说来惭愧,他居然没有看得进去李清愁的相貌。 要说女子的相貌……他与薛玉霄对视,怔了怔,道:“是……她看起来是个好人。”
三娘对那个李娘子很是欣赏的样子,王珩聪明剔透,自然也不会拂了她的面子。 薛玉霄刚要应答,转念一想,好人?这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难道男配对女主的感情都是从“她是个好人”开始发展的? 她虽然知识渊博,思虑周到,但可惜穿书之前忙于学业,单身二十多年没谈过什么恋爱,对情情爱爱这方面的事情并不敏锐——就连看书,也是作者写“女主跟男主相爱了”,她就点点头,默认两个人相爱了。 至于怎么爱上的,嗨,这种事难道不是水到渠成的吗?她看不懂一定是她的问题。 薛玉霄道:“好人……这样说也算是吧,但李清愁对我的成见好像很深……” 说到这里,王珩忍不住想到她强娶裴饮雪的事,但这并不是他一个还未婚配的年轻郎君该问的事,于是再三忍耐,缄口不提,只是问她:“我还能去见你吗?”
薛玉霄无奈一叹:“就算我说不要扮作女装出来,你就会听我的吗?要是被人发现,你们家世代清誉……” 王珩注视着她:“发乎情,止乎礼,有何惧哉。”
薛玉霄摇头道:“世道艰难,流言如沸……” 她说着说着,知道以王珩的性子,自己这么温和劝说他肯定是不会听的,于是道:“那下次总要多带几个人吧?你孤身一人,走到哪里都不安全。”
王珩看着她点点头。这双眼睛跟裴饮雪的清寒全然不同,犹如一捧从高山之上蜿蜒而下的溪水,潺潺见底。他的眉色有些淡,整个人就像一幅被浸透了的、笔墨模糊的山水画。 薛玉霄忽然想到他唇上的红痣。 王郎只有露出真容时,他的苍白与艳丽才会相得益彰,不愧他冠盖陪都的名声。 马车停在放鹿园的一个侧门。薛玉霄亲自下车送他,撑起一把竹骨伞。 细雨纷纷,密密的雨滴声落在伞面上。薛玉霄送他走到放鹿园的高墙斗拱下:“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
王珩迟迟没有回声,他静立在薛玉霄的身侧,忽然问道:“如果当初我母亲没有——” 他的手覆盖住了薛玉霄的手背,握住了伞柄。他的手太过温热……热得几乎发烫,薛玉霄甚至以为他因为吹风淋雨有点发热,根本没听到他的话,而是马上反握了一下他的手确定温度,蹙眉道:“回去煎一帖驱寒药,别冻着了……你说什么?”
王珩却没有再说,只是凝望着她,好半晌才道:“……没有。我没问什么,玉霄姐姐,雨越来越大了,我回家了。”
薛玉霄点头。 他拢了一下披风,走进无雨的屋檐下。 五步、十步……王珩闭上眼,站在原地忍耐了片刻,终于还是回过头去,见到烟雨当中远去的马车背影。 …… 薛玉霄回家的路上,都在思考要怎么跟裴饮雪交代——承诺给他的对弈棋友、官配女主,居然不愿意来。 这女主……怎么会不愿意来见男主呢? 这本书她虽然没有看完,但官配肯定是没弄错的。是不是现在的时机还不够成熟? 这倒有可能。女主才进入京兆,她还没扬名,没展示出自己的惊才绝艳,更没看到伤痕累累被当众戏弄侮辱的男主…… 等一下。 伤痕累累…… 被当众侮辱…… 薛玉霄脚步一顿,站在门外愣了半天。她推开门,见到在窗下画图的裴饮雪。 裴郎一身淡色素衣,宽袖薄衫,眉目清寒,脊背挺直如松柏,衣袖缠.绵地落在案上。书案的角落放着一卷桃花图,画上纷扬的落花追逐着他的袖摆。 薛玉霄盯着他看了看,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哎呀,这么漂亮。伤都被我治好了……” 裴饮雪听见她的脚步声,没有抬头:“你过来看。”
薛玉霄脱去微潮的外衣,坐到竹席上。她从裴饮雪的正对面凑过去,看到他在画酒精蒸馏的图示。 ……什么?他居然能画出来吗? 薛玉霄睁大眼睛,看着这笔直的线条,这清晰的图案,一点儿都没有文人墨客的卖弄和修饰,这根本就是一个很精确、很间接、能放在初中化学课本上的一个图示啊! “是这样吗?”
他问。
薛玉霄喃喃道:“是……你的手就是尺啊。”她抬手摸索过去,抓着裴饮雪持笔的手,捧在掌中仔细地看了看,玩笑道:“这就是有金手指的意思吗?我看看金手指在哪儿……” 裴饮雪挣了挣手腕,他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骨节绷出了泛白的颜色,薄薄肌肤下面的血管都清晰可辨。 薛玉霄放开他,目光真诚地道:“你也太厉害了,为了奖励你,我就不让其他人陪你下棋了,我亲自陪你。”
裴饮雪:“……没找到人?”
薛玉霄打了个哈哈:“怎么会呢?这是对你的奖励。”
裴饮雪淡淡道:“人家不想来?”
薛玉霄:“……”糟糕,他跟女主心有灵犀。 薛玉霄一本正经地坐正:“我们还是来说说烈酒提纯的事吧。”
裴饮雪也不戳破,两人坐在窗下聊起正事——先要小规模地尝试一下,得到成品之后验证一下成效,如果起效,再制造出一定数量的酒精,妥善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斜风细雨乱入窗,叮嘱完这些事后,薛玉霄突然发现起了一阵风,把雨丝吹了进来。 她不舍得结束话题,边聊边越过身去关窗。 裴饮雪正要继续提问,薛玉霄便倏忽逼近了过来,衣衫上的香气霎时间盈满肺腑。他呼吸一滞,浑身的清冷气息都被她身上的暖意压退了三分……裴饮雪向后倚靠,脊背绷直,贴着身侧的木制博古架。 吱嘎—— 耳畔响起关窗的声音。 原来她是要关窗。裴饮雪沉沉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薛玉霄坐回原处,继续道:“……总之,过几日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千万不要离开薛园,别以为在京兆就很安全。”
裴饮雪没有回复,好像在走神。 薛玉霄眨了眨眼,伸手要捏他的脸,在她罪恶的手指凑到裴饮雪的下颔边,对方反而回过神来:“嗯?”
她淡定地抽回手,好像刚刚什么意图都没有:“我说不要离开薛园。”
裴饮雪:“……为什么?”
“还要为什么?”
薛玉霄挑眉,“外面的女人都很危险的啊!像你这样的小郎君,天生就是要被吃掉的,她们一口一个的,说吃掉就吃掉了。”
裴饮雪掏出棋谱,瞥了她一眼:“像你这样的坏女人,天生就是要陪我下棋的……还要跑?”
薛玉霄脸上的笑容慢慢裂开,她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着蹭了过来,趴在他旁边,额头压在桌案旁边,发饰跟着碰撞出叮当的脆响:“李清愁,你欠我的——” 裴饮雪问:“李清愁是谁?”
薛玉霄不说话,顺着他翻棋谱的手抱上去,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掏出了应对方法:“我们还是早早睡觉吧!”
果然,裴郎抗拒与人亲密接触。她这么一抱,裴饮雪觉得这只手臂都快要归她了,浑身都开始变得僵硬,被她接触过的地方,连带着她身上的滚滚香气,都泛着一股火烧一样的热意,他的呼吸一下子乱了,听到这种虎狼之词,耳根滚烫地吐出几个字:“……你不要太下流了。”
薛玉霄故作凶神恶煞地道:“这就受不住了,我还要打得你伤痕累累,然后用链子栓着你带出去,在众人面前像狗一样爬。”
这是原著里薛玉霄的恶劣行径。 裴饮雪怔然失语,她说得就是他原本来到薛园的设想,他想过薛玉霄会这样残忍恶毒地对待他的。 薛玉霄说完了这句话,摸摸鼻子,试探道:“是不是太坏了?”
裴饮雪盯着她的脸,扭过头去,薛玉霄清楚地看到他肩膀微抖,似乎是没忍住笑,但当他回首,表情又跟平常一样清淡如冰。 “坏透了。”
他说。
接下来的多日,薛玉霄白日里去监督制造酒精,晚上和裴饮雪下棋、练字,顺带着继续了解关于这个世界的更多知识,甚至深夜还会练兵。 很快,皇家公田的事情就暗自闹了起来,根据薛玉霄派去的人回报,操办公田分配的人果然将那块田地分给了依附自家的佃户,在京郊附近的农民没有地种,跟李氏的佃户起了冲突,当场就打死了两个人。 这事情很快被李芙蓉压了下去,即便知道的人,也只是纯粹看热闹的心态,并不清楚这件事会发展到什么境地。 只有薛玉霄每天焦虑,练兵练得越来越频繁。薛园的家兵一个个武器锋利、几乎全部披甲。这个覆甲程度极其昂贵,只有豪门和朝廷才养得起。 她的家兵训练有素,装备齐全,说是精兵也不为过——薛玉霄还破除了女人不能进内门伺候的规矩,吩咐韦青燕、韦青云姐妹,无论白天黑夜,都带着一队近卫守在园中。 短短一个月,薛园就从到处漏风的一盘散沙,被她攥成了蚊子都飞不进的铁桶一块。 到了六月,盛夏,雷雨。 像是天命在提醒她一样。薛玉霄夜半惊醒,从隆隆的雷声中听到隐约凄厉的哀嚎,她披着衣服爬起来,望向窗外。 一片鲜红的火光染透天边,就在不远的地方——在李氏的春水园,叫声刺破天幕。 “农民起义……”薛玉霄低语,她扭头向外喊了一声,“韦青燕。”“属下在。”
一个人影在屏风外对着她跪下,武将娘子身上的甲胄响起哐当的碰撞声,韦青燕单手摁着腰间的剑,就算是下跪,屏风上影子也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薛玉霄边走边穿衣服,抛弃了平日里的华贵衣裙,只穿着一件玄色的窄袖长袍,两指宽的腰带勾出她劲瘦结实的腰肢。她走出屏风,从韦青燕手中接过长剑,佩在腰上:“让青云带三百人守好薛园,裴郎要是掉一根头发,她给我提头来见。”
“是!”
“其余的人跟我走。这些乱民会闯进门户当中,不管高门大院,还是平民百姓之家,他们被逼疯了、失去理智,是不管别人死活的,我们一定要以救人为先。”
“是!”
“遇到那种砍杀老弱幼孺、糟践无辜百姓的起义军,尽量活捉,不能活捉的……”这个字在薛玉霄的唇齿间停了一刹,轻盈而冷冽地掷出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