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商悯一愣,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姑姑赵素尘所言游太虚之事,商悯持保留态度,不能验证此事是真是假。但要是世上真有穿越,商悯直觉认为,她可能不是在跌落悬崖时半道穿越的,而是胎穿,只是直接证据太少,暂且无法确认。 她从前并不相信投胎转世,可种种巧合已经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她见到长辈时,心底浮现的感情是真实的,与人说话时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但现在她每句话说出口无比自然,就连思考的方式也在与自己的身份重合。 前世是武馆之女商悯,今生是武王之女商悯。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身份,真正站在了一国公主的角度思考现状,解决问题。 “既然悯儿决意如此,那十日后,为父会将人选告知平南王姬麟。”
商溯道。
商悯道:“我十日后就要去宿阳?”“不。应当是一个多月后,明年二月份冬雪初融再启程。到时各诸侯国会派遣朝贡使团,将国礼与质子一同献上。”
商溯解释,“朝贡三年一度,明年正是时候。”
“明年?”
商悯还没算好日期,便听父亲说,“今日是腊月二十,十日后正月初一,是我寿诞,再过几日正月初三,是你寿诞。往年这寿宴都是简办,今年特殊些,为父四十岁了,是以各国送来了寿礼,需办得隆重点。悯儿,你的生辰宴……” “我过什么生辰?与父王合办寿辰宴多好,还热闹,反正就差那几日,大不了正月初三那天再喊上亲近之人一同聚聚。”
商悯不甚在意。
商溯笑笑:“好。”他目光看着商悯,话语忽然一肃,“除了生辰礼,还有两件事,需要在你去宿阳之前办好。”
“比如……把忘记的知识捡回来?”
商悯苦着脸道。
“正是如此,不愧是悯儿,一点就通。”商溯赞赏道,“悯儿从前在朝鹿小学宫,文试武试皆列甲等,远超同侪,就算记忆有失,捡起来应当不难。”
宿阳有大学宫,朝鹿有小学宫。 “我对武很有信心。”
商悯只字不提文试,“我需要回小学宫上课?”
“小学宫教的内容不适合你了,为父会给你找个合适的老师。”
商溯道,“至于另外一件事,是完成你的试炼。”
商悯刚回朝鹿就从他口中听到过这个词,好奇道:“我独自去北疆山林,就是为了试炼?”
“是,但那不是试炼的开始,只是确认你有参与试炼的资格。独自于北疆群山中,在无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袭杀至少五位鬼方士兵,便能证明你有参与试炼的资格,这是第一步。”
商溯意味深长道,“现在,你完成了,我们可以正式开启试炼了。”
商悯脑子一懵,“这倒是……阴差阳错完成了。”
随即她想,是什么试炼连取得一个资格都得玩这么野,一人深入敌方的地盘杀五个敌人……这是在玩命啊。 要完成这第一步,不仅需要拥有绝强的武艺,还需要拥有灵活的头脑和优秀的战术思维,缺了一样,就等同于送死。 “我武国遵循祖训,只有经历过试炼之人,才有取得王位的资格。从武国立国之初到现在,无数王族子弟还没开始试炼便死在了第一步。”
商溯平淡道,“甚至这个王位之所以传到我的母亲,你的奶奶身上,便是因为当初仅有的三位嫡系王族子弟都在取得试炼资格的这一步死了,那任武王子嗣尽丧,从旁支族人里挑中了你奶奶,她便去了,在山中十五日,杀了七名鬼方士兵,回来继承了王位。”
商悯听得目瞪口呆。 武国王族在这种祖训下没死绝已经是祖先保佑了,但是祖训的存在反倒保证了继承人的优秀,毕竟能活下来的都是狠人中的狠人,优柔寡断的怯懦之辈根本连接受试炼的资格都没有。 她咽了一口唾沫,“奶奶接受试炼时几岁?”
“十八岁,试炼通常十八岁开始。”
“那肯定有不通常的情况。”
商悯确信道,“比如我。”
“是,比如你,亦比如我。”
商溯笑得开怀,“我是长子,十岁要去宿阳为质,你奶奶仅生了我们兄弟俩,于是顺理成章,她需要思考该保住谁舍弃谁。”
他眼神中充满复杂的情绪,“这让我如何甘心?”
但凡出身王族,耳濡目染,心底没有野心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武国王族沐浴鲜血成长,从小心里就燃烧着野性之火。 “那时候我年龄太小,她不放心让我参加试炼,我说,去宿阳我可能被囚一生,生不如死,不如让我参加试炼,就算死在试炼中,也算是把魂魄和身体留在了武国的土地上。”
商溯慢慢叙述曾经的故事,“她让我去了,我利用地势设计杀了一支鬼方斥候小队,正好五人,之后也完成了试炼。待我通过试炼,我的二弟商泓便发誓永不与我争位,就算母亲逝去我在宿阳无法归国,他也只会暂代王位,待我回来,一切都是我的,他也确实做到了。”
商悯认真道:“叔父与父亲兄弟情深。”
“为父希望你与谦儿也如此。”
商溯感慨,“所以那时为父一得知燕皇又要召诸侯子弟为质,就找你商议。你答应为质,也如为父年少时那样,选择接受试炼。”
“只是试炼的过程中出了意外。”
商悯咬牙,耿耿于怀,“虽然差点死了,但试炼是完成了。”
“悯儿莫忧,试炼最危险的部分便是第一步,剩下的部分不会有性命之忧。”
商溯道,“待你修整些时日,我们继续完成试炼。”
商悯道:“仅有我武国用这种方式选继承人吗?”
“其他王族也有类似的试炼,但大多早已废止。一是因为死人太多,二是因为当王的争气不代表王的女儿和儿子都争气。并不是每个为王者都有足够的胸襟气魄,愿意让血缘关系淡薄的旁系子弟继承王位。”
商溯面露不屑。 “大燕建朝八百余年,祖先开疆拓土的铁血傲骨,大多数人都已丢了个干净,那些屁股底下坐王座的,有才干者甚少,贪图享乐的鼠辈倒是多,只是祖先打下的基业雄厚,轻易败不光罢了。”
怪不得赵素尘说,武国的王族成员比其他国家要少。可不是少吗!光这个试炼就要死一堆人,并且还是每一代都要死人。 活下来的,要么运气好,要么能力强,或者两者兼有。武国成为强国是有理由的,不怪燕皇如此忌惮,还使出了刺杀的阴损招数。 当然这样的国家也有致命弱点,人丁太单薄,就会造成王族势弱,每一次王位更替都是一次大出血。若是人丁单薄的弱点放在普通的国家身上,说不定会出现臣子势大胁迫王族的情况……好在这是武国,凡是通过了试炼的没一个是孬种窝囊废,都是杀伐果断之辈,镇压群臣足矣。 商溯从座位上起身,伸出大手摸了摸商悯的脑袋。他的手掌太宽,轻而易举地就把商悯的头给罩住了。 “天色晚了,悯儿回去歇息吧。”
商溯淡笑,“明日记得早起,你得上课了。”
商悯也累了,顺势告辞:“父亲也要早点歇息,女儿这就回宫了。”
她行了一礼,转身绕过屏风,离开了颐景殿。 雨霏在外殿等候,手上拿了一个油纸伞,见她出来笑道:“下雪了,雨霏为公主撑伞。”
商悯神色如常,还对她颔首客气道:“以后就要多麻烦你了。”
雨霏武艺比她强,在她幼时就守护左右,今后避免不了朝夕相处,还是亲切些好。 “公主哪里话,这都是雨霏该做的事。”
雨霏撑伞,温声道,“若不是武国收留,我等灾民早已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
落雪无声,青砖黑瓦之上,积雪渐高。 商悯回了璇玑殿,侍女上前为她摘去玉冠脱去礼服,又为她备好洗澡水。 她疲惫地躺在床上,怀揣满腹心事入睡。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雨霏在辰时就将商悯叫醒。 她哈欠连天浑浑噩噩地被梳好头换好常服,用了些早膳,被领去正殿。 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穿蓝色袄裙明眸善睐的少女正在殿中等候。 她一见商悯便屈膝行了一礼,莞尔道:“悯儿妹妹,瞌睡虫还没跑走吗?”
商悯怔怔打量她,“元慈姐姐?”
来者正是商元慈,忠顺公商泓的长女,商允的亲姐,商悯的堂姐,昨晚她们在宴会上打了个照面。 “不错,允儿说你磕坏了脑袋,我还以为你会认不出我,这下我便放心了。昨晚宴会我远远瞧见你心神不宁的,可宴会隆重,我也没能找你说说话。”
元慈眼神关切道,“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没事。”
商悯看了一圈,没发现别人,恍然笑道,“姐姐,你就是父王给我请的老师?”
“正是如此。”
元慈笑吟吟的,“我的学识比不上小学宫的诸位学士,但教悯儿还是可以的,你失忆事大,不宜被外人知晓,只好由姐姐我来当这个苦力了。”
她促狭道,“听王伯伯说,悯儿连字都认不全了,这是真的?”
商悯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 “不用担心。”
元慈道,“从今天起,上午我教你书中知识,下午杨靖之帮你温习武学。悯儿万万不要懈怠,王伯伯说了,每天都要考校你学得如何。”
雨霏适时上前,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旧书本。 商悯长叹一声,面带悲色地拿过书本,视线触及书本封皮上用毛笔写的两个字,不禁一愣,念道:“什么玉……” “是拾玉。”
元慈道,“可别告诉我,你连自己的学名都忘了。”
商悯茫然道:“学名是?”
“进朝鹿小学宫者,既有王公大臣之后,亦有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进小学宫后需要有个学名,往后小学宫之内,同窗、师徒相称一律用学名,以示不问出身有教无类。在小学宫内耍纨绔作风是要被驱逐出小学宫的,老师们也不让学生对外宣称自己是某某大臣之后。”
元慈道,“‘拾玉’这名字是你自己给自己取的,大家都这么叫你,有些平民孩子消息不灵通,连你是公主都不知道呢。”
商悯反应了一会儿,慢慢道:“这小学宫还挺特别的……” 她摇头,甩去脑海里纷纷扰扰的念头。 拾玉,她给自己取名拾玉。 商悯翻开书本第一页,唇角微微勾起,心中默念:“她即我……我即她。”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念通达,再无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