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嘴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狠狠地捂住,眼前的“罪魁祸首”是一个乞丐模样的小男孩,约摸八九岁的样子。他穿的破破烂烂,脸上也被泥巴糊满了,但是他的眼睛却是那么好看,又大又圆炯炯有神,只是眸里的神色告诉我他此刻隐忍着悲痛。
他说,不要哭,听话!他俯下身子轻轻的在我耳边说,另一只手又狠狠的捂住自己的嘴巴。朝着他眼睛望向的方向,我透过拥挤的人群,从缝隙中窥见了刑台上的一群人。 那群人身着满是血污的囚服,捆绑身子的麻绳也渗出丝丝血浆,有人按着他们的身子压着他们跪下,可是他们依然倔强的抬起头颅。 “奸臣误国,小人得道!”跪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男子仰天嘶吼,“吕章,你能灭我陆氏一族,但你杀不尽这天下忠义之士,定有一日,会有人取其首、鞭其尸,投尔入宇川之流,啃食殆尽。”
他仰天而笑,笑声震天,忽又对地叩首,再次抬头,额头都磕出了血,他眼神黯淡了几秒,沉吟到,“怪我误信小人,梁太傅,陆舟这便来谢罪。”
说罢,他突然挣扎着站起来,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硬生生撞上了刽子手的屠刀,穿入腹部。人群中传来百姓们惊呼,还夹杂着各种哭声。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理会了,意识的最后一眼,他望向了混迹在人群中的小乞丐,动了动嘴唇,终究是倒了下去。
天空忽泊大雨,我被捂的实在不舒服,咬了他一口,他吃痛放开,牙印在雨水的冲刷下若隐若现,他站在大雨中浑身发抖,眼泪混着雨水滴落着…… 玄启二十三年,太子太傅梁于知联合一众忠诚良将发动宫变,其中就包括我这具身体的父亲翰林院侍读——陆舟。先皇久病,宰相吕章把持朝政,太子已入龄,然久久不得掌权即位。太子百里青云与其太傅暗地筹谋,欲联合仍有忠义之心的朝臣拨乱反正,夺回皇权正统。然而,宫变前几日,翰林院侍读陆舟大人救下了一个逃出宫的可怜小太监,此人阴差阳错下知晓了筹谋的事情,告密于吕章。遂吕章将计就计,提早布局,引太子误杀先皇,最终以“弑君篡位”的理由斩杀于宫内,太傅梁于知不降,自刎追随太子而去。自此吕章以肃清朝政为由,将与此事有关联的所有人等斩首示众,史称“玄启之变”。 至于我,我只是占据了她人身体的异世灵魂。 说来也可笑,我在现代的人生本来也就没什么好期待的。自小被父母抛弃,跟着人贩子流浪的三年,因为遇到警察追捕,我又被人贩子抛弃。在快要饿死在雪地里的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她撑着伞走过来,十来岁的样子,与我年纪相仿,但是我已饱受风霜瘦骨嶙峋,而她衣着华丽,好看的脸上笑容满满。我仍然记得那天她十分温柔的问,“还活着吗?”然后她伸出手,“跟我回家吧。”
那天的阳光是那么耀眼,她也是如此耀眼。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使的存在,她笑容轻盈,她挽着我的手丝毫不嫌弃我脏,她说以后我有家了。 真的,真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过得很幸福,虽然我只是她养在家里的小女仆。但是,她给我布置了漂亮的房间,给我穿彩色的裙子,她说人生就要过得五彩斑斓,所以我们会有很多很多颜色的用品。 直到二十岁那年,子弹射穿我的胸膛,鲜血渗透我那五彩斑斓的衣裳。 原来我只是她收留的替身玩偶,为的只是有一天她那犯案累累的父亲结下的仇家将我误认成她,替她死去。如此,他们才能逃脱制裁,继续过下一段隐姓埋名的生活。 “浅浅。”
一声呼唤将我的思绪拉回,我瞧着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男孩,又望了一眼四周,荒废破烂的寺庙里生着小小的火堆。他自己已经冷的嘴唇发紫,还颤颤巍巍的解下了自己的衣裳,额……那都算不上衣裳,顶多是一件满是破洞的外披褂子。他拧了拧水,一边唤着“浅浅”,一边将褂子细心的裹在了我的身上。 我这才认真打量了下自己的这具身体,胖乎乎的小手倒是白皙的紧,倒映在雨水中的模样虽然憔悴了些,但是忽闪的大眼睛配着弯弯的睫毛,五六岁的模子已经有了上等美人的骨相。脑子里的记忆也在缓缓苏醒,早就从陆舟的那一眼,我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因为外出游学陆家的一双儿女逃过了这生死一劫。 回程时便听说了陆氏一族满门抄斩的消息,于是两个孩子连夜赶路想要赶回都城天启。奈何利欲熏心者胜多,驾车的马夫夜里与丫鬟私通,商量欲将陆家的两个孩子拿去换赏金。陆辰安一个九岁的孩子,一直生活的体体面面,恭顺有礼,这一次为了保护年幼的妹妹陆浅浅,他第一次动了杀人的念头。 “浅浅,城外有一户员外郎,他们家无法生育,一直想要个女儿。你自幼少出深闺,能识你的亲友如今皆亡去,你不会有反叛之忧了。哥哥已给你打探好了,这便送你过去,哥哥有办法让他们收下你。”
他自顾自的说着,一直不敢抬眼。
“那你了?”我第一次开口,声音像只小百灵鸟,清脆悦耳。可惜了这个小女孩,若是再过十年,凭着这骨相定会长成倾城之姿。可惜了可惜,早在陆辰安哄骗了随车丫鬟去另一处暗杀时,马夫已经提前动手将陆浅浅溺死在了水缸中;等到陆辰安分散再次解决了马夫回来时,从水缸中救回来的不过是具陆浅浅的尸体。只是那时候,我也中了子弹,灵魂飘出身体的那一刻,我望见了自己的尸体,从不敢置信到漠然淡笑,可笑的是临死还握着她曾送我的宝石吊坠。一阵恍惚,我的灵魂在白茫茫中飘进了另一个世界,进入了陆浅浅的身体。只是当时陆浅浅溺水而亡,被陆辰安救时因为肺部入水过多,因而也导致我一度昏昏沉沉,直到那日陆氏一族刑台被斩,我才真的清醒了意识。
“浅浅。”他蹲下来,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声音里夹杂着哽咽,“哥哥要去很远的地方,等浅浅长大了,哥哥就来……接浅浅回家。”
哪里还有家?他不过是要拼着这副瘦弱的身躯去做那毫无胜算的复仇。他仅仅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当初他究竟是怎样死里逃生且反杀了马夫两人?他那么努力的在妹妹面前佯装着坚强,可是背上的伤口早在刚才雨水的冲刷下漏出了真容,没有了遮体的外衣,背上的伤口就那么血淋淋的裸露着。 如果,他知道他最爱的妹妹也早就亡去了…… “我跟你一起去,我不怕。”
我回答的是如此淡定,他甚至不能从我脸上看到半分惊恐,他只当我是吓傻了不懂得如何表达了。可是,我怎么可能会悲伤、会害怕,我从来就不是陆浅浅,这副六岁孩童的躯体里住着的二十岁的灵魂,一个刚从一段无望的人生投入到另一段无望人生的人。比起再次投入到下一场无法预知的人生里,还不如跟着陆辰安就此结束。
“浅浅,可能会死……”他终于绷不住,颤抖着哭泣,他抱着我,将头埋在我的肩膀,一边一边的重复着喊我的名字,“浅浅......浅浅......”。这次我没有回应他,我知道他只是想喊着陆浅浅的名字,试图淹没深藏已久的绝望,也试图唤醒心中最后的勇气。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躺在破庙的草垛上,嘴巴里叼了根枯草杆子,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的哼着小曲儿。我本来也就不在乎过什么样的日子了,虽然饥一顿饱一顿,但是陆辰安将我照顾的很好,都是他在外奔波,有时乞讨有时找到了工时,任何好吃的他都会先给我。嗯,不用辱骂我没有良心,毕竟我的心也淡漠了,我也不是真的陆浅浅,如今跟陆辰安这样相依为伴着,过一日算一日我也挺知足。 “浅浅!”大中午的,日头还在天上挂着,一般这个时候陆辰安是不会回来的,可是今日他竟然端来了满满一大碗鸡肉,他蹦跶着进来,这么久以来脸上头一次有了笑容。我还没来得及坐起来,他就一溜烟的冲到了我跟前,拿起一根鸡腿肉就往我嘴里塞。
“咳……咳......”我立即把鸡腿肉从口中取出再细细的品尝起来,再不快点都要被呛死了。 “浅浅,今日皇宫招杂奴,我们要入宫去,只有进入了宫里……”后面的话他没有说,我也懂得。只有进入了皇宫,他才有接近仇人的机会,才能伺机复仇。可是,一入宫门深似海,父亲是翰林院侍读自幼耳濡目染的他怎会不懂宫中的可怖,他不担心自己,但是他担心妹妹。亲人故友已经先去,他早就不在乎自己会受多少苦难,但是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即便她不在乎生死,他也想她能好好的活着好好的长大。 “走。”我狼吞虎咽了几口鸡腿,原来这是一顿送行餐。呵!谁在乎了!
看我大步朝前走出去,陆辰安定了定心神站起身来也义无反顾的跟了上去。再也没有回头路了,陆氏亡魂请护佑我们兄妹!那一刻,阳光折射在他脸颊上,身体虽然只有九岁,但是心已经一寸一寸的长大。 天启城宫门口。 乌压压的人群,有孩子哭闹着,审事的太监不耐烦,上去就踹了几脚。皇宫向来喜欢买一群小孩做奴才,听话好训导。况且穷人家的孩子也养不起很多,家里揭不开锅的一般都会选择将孩子换与裹腹的口粮,只是可惜了一些小女孩子,在儿子面前,女儿更容易被父母弃如敝屣。 所以,是因为我是女孩吗?现代世界的父母也才抛弃了我? 我内心苦笑,也就仅仅几秒,现在的我还会为了这种事情酸楚,可笑至极。 思绪间,陆辰安牵住我的手飞快的窜进人群,同那些生活所迫的孩子不一样,他期待着进入宫里,哪怕从一个嬷嬷伺候的公子爷沦落到伺候别人的小杂奴。 “哎哟喂,瞎了你的狗眼了小东西!”陆辰安冲的太快,一个不小心撞到了审事太监的身上,他骂骂咧咧的爬起来,顺势一只手揪住了陆辰安的耳朵,上下打量着这个乞丐模样的孩子,“什么狗东西,也敢撞本官……咦,这小子怎么有点像......”他曾在翰林院帮贵人们领过几次书卷,每次去陆舟那个伪君子总是对他没有好脸色,说他们不配沾染圣贤之物,翰林院的那群狗东西们,这次除了个底朝天,真是大快人心,呸!什么圣贤之士!妄图扳倒吕丞相,真是活该有此下场!听说陆舟府上有个能文能武的聪慧儿子,一直还未抓捕归案……
“住手!”人群中传来一声呵斥,太监总管李公公甩了甩手中的拂尘,从两人抬着的坐撵上走了下来,凌厉的眼神吓得面前的一干人等齐刷刷的跪了下去,他轻轻的敲了敲审事太监的头顶,讽刺到,“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称本官。”
“总管大人,奴才……奴才知错了。”
审事太监连忙磕头谢罪,眼睛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直直的指向旁边一起跪着的陆辰安,“李总管,这个孩子好像……”
“掌嘴!”李总管一个怒吼,跟在身边的两个小太监立马上去按住了审事太监,只听得巴掌一声接一声的落下来,瞬间审事太监就被打的不省人事。
我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审事太监怕是认出了陆辰安,即便他早已涂了满脸的灰尘,但是还是差一点儿就被揪了出来。陆辰安眉眼间与陆舟太过相似,毕竟是父子,这一个月来无人在意一个小乞丐,但若是到了宫里,总是要洗净脸颊的,总有一日怕是会被人认了出来。 我准备提醒陆辰安让他先放弃这次机会,回去再从长计议的,然而我在他埋低的脸上看到了愤怒。李总管?我好像想起来了,那个被陆舟捡回家的小太监就叫小李子,因为向吕章告密,然后荣升成了皇宫内的太监之首。上天真是待陆辰安不好啊,这个时候他肯定难受的要死,还好他埋头跪着无人注意他脸上的表情,也无人看到他此刻为了压住心中翻腾的恨意,手指甲嵌入肉里的血水。 “请总管大人收下小的,小的定为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陆辰安是真的能忍也是真的不顾一切,我简直料想不到他如此大胆,朝着李总管的脚边一边呼喊一边叩头。
“叫什么名字?”李总管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这笑容与刚才恍若两人,“抬起头来看看。”
陆辰安听话的抬起头来,堆着一脸讨好的笑。我原本还担心他这样突兀的抬头会被认出来,直到他顶着满是血污的脸我才明白,原来他是故意叩头,趁着机会磕出了血模糊了面容。 心里突然有一刻的动容,陆辰安啊,你也只是个孩子,其实你大可不必在这血海深仇中沉沦如此。陆辰安啊,我至少在短暂的幸福中结束了痛苦,可是你却在痛苦中刚刚开始。痛还那么长,你该怎么办? “脏是脏了点,好在机灵,准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李总管捂嘴低笑了下,转身进了宫门,陆辰安屁颠屁颠地站起身来跟着走。他丝毫没有回头,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不对!陆辰安从来就没有想过带我进宫。这注定是一场殊死搏斗,他估量不了未来,他甚至没有未来,所以他早就存了“抛弃”我的心思,难怪前几日总有几个年长的人在破庙门口来来回回的瞧,窥见了自己一眼就神神叨叨的点头笑,如今想来定是陆辰安之前打探的城外员外。 呵!陆辰安,你别想“抛弃”我! 老远我就瞧见了人群中向我慢慢靠近的一个妇人,她的身旁正好跟着前几日的那几个年长的男子。想带走我?不好意思!我可还真不是六岁的小孩儿! “哥哥,等等我,俺娘说了咱俩一起卖!呸!一起追随总管大人!”我腾的一下就近地上摸了一把灰黑在脸上,飞快的奔了过去,借着身子小巧,从宫门的贴墙空隙钻了过去,一下子就追赶上了陆辰安。
“你干什么呀!你快回去!爹娘在等你!”陆辰安是真的着急了,顾不得抹开脸上的血,他试图将我推出宫门。
“小子!”这时李总管转身也敲了敲他的头顶,厉声到,“这进了宫门就是圣上的人了,无故出这宫门的只有——尸体。”
“总管大人放心,就算是尸体,也只能是为您效忠的鬼魂儿,嘿嘿。”
我拍拍胸脯,好歹是个现代都市的穿越者,拍马屁的话张口就能来。
陆辰安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缓缓关闭的宫门,出来的时候艳阳高照,此时的天空已经褪去了光芒,不久就要进入昏暗的黑色,就如同他此后的人生。可是,无论如何都要尽全力去保护好妹妹。他又看了一眼陆浅浅,无奈的摇摇头,继而又坚定的望向了深深的宫墙内院。虽然,他也会怕,但是他对陆浅浅真的很好很温柔,担心妹妹害怕,一路上他都偷偷牵着陆浅浅的手,一刻都没有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