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1 / 1)

王府众人手提照明的灯盏,率先走入那幢幢的深影中。

  叶浮光只得跟上。

  凄厉的寒风卷过空旷的院落,冻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身上穿的喜服厚重却不遮寒,令她开始怀念刚才那个暖烘过头的轿子。

  即便不提这世界古怪的性别,谁家的王妃进门这么落魄啊?还要忍饥受冻地自己走到婚房去?

  她在心中嘀咕着,犹如笨拙的企鹅,被凤服裙摆绊了下,神色里却没有多少紧张。

  因为作为看过剧情的人,叶浮光知道那位岐王如今已是昏迷状态,根本不可能醒来完成什么洞房花烛夜,她今晚唯一需要准备的就是思想。

  从此得习惯在王府那五百平的大床上醒来的感觉——

  即将由俭入奢的大学生苦中作乐地想。

  然后她就在贴满喜字的一间院落前被拦了下来,从这院里建筑样式来看,叶浮光猜测这就是岐王府的正殿。

  先前迎亲的禁军在这里也能见到几名,统一着黑色军甲,像是落在这寒冬寂院里的乌鸦,跟墙上寒碜的“喜”字形成鲜明对比。

  拦下王府侍从的并非他们,而是一行端着红帛布木盘、穿天青色衣裳的人。

  有赖于专业,关于这本小说,叶浮光别的剧情没记住,光看作者那些奇葩设定和杂糅的背景去了,如今一眼认出他们也是皇宫里的人,甚至还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

  领头的年纪不小,眼尾两条皱纹,看着像年轻时的容嬷嬷。

  此刻她就朝叶浮光行了一礼。

  “叶妃。”

  她表情冷漠地恭贺她与岐王新婚,声音冷如檐下冰碴,一路走来快要被冻掉脑子的叶浮光表情麻木,猜测她就是来走个形式、提醒自己别对重病岐王不敬的npc。

  又或者是警告她不要将门后的情况说出去。

  这位姑姑还真姓容,介绍完她自己后,一开口却是:“岐王英勇善战,从前多耽于军中,与其他地坤不同。”

  叶浮光点了点头。

  下一秒。

  容姑姑一挥手,让两旁端着红绸布木盘的仕女过来,再次抬眸看她时,那两道皱纹压出她眼中奇异的光,她唇角动了动,露出个状似同情、又似讥讽的神色来。

  “叶妃若想享洞房之欢,今夜恐得亲自制造些趣味才是。”

  她如此说完,才状似不经意地往下接,“王爷的状况,乃是皇家秘辛,既入岐王府,叶妃也算半个皇家人,府中情况如何,皆是自家事,可千万别学那些多嘴的长舌仆。”

  叶浮光刚升起的奇怪念头被她这番连敲带打给打消了。

  她惜字如金地谢了这位容姑姑的提点。

  然后转头就迫不及待地跟着那些端托盘的人鱼贯走入暖洋洋的正殿中,冻僵了的脑子被带乌木沉香的暖意一熏,顿时生出昏昏欲睡的感觉。

  -

  “吱呀——”

  殿门被缓缓合拢。

  院外那些禁卫身上凛冽而恐怖的信香味道被隔绝,侍者也不见踪迹,叶浮光独自站在外殿,看着这屋里朱红的墙,栩栩如生的门柱木雕,转头去看内室的方向。

  她先看到不远处垂下来的金红色丝纱。

  薄如雾的上等布料里,还织进去闪耀的金线,在屋里烛光的摇曳下,似湖面的波光粼粼。

  岐王应当就在这薄纱后的床榻里。

  盯着那朦胧薄纱看了会儿,叶浮光觉得肚子有点饿,她果断扭回了脑袋,抬手去掀面前那些托盘的红布,知道那些祝福百年好合的花生瓜子桂圆小零食就在这些盘子里。

  哗。

  第一片红绸被扯下。

  里面只有一座形状奇怪的羊脂白玉。

  “?”

  叶浮光露出了茫然,又去掀第二片红布。

  珍禽的羽毛,一串做工很精致的铃铛。

  她不信邪,走过去依次把剩下的布全掀了,定睛一看:“……”

  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愣是一样吃的也没有。

  这么说倒也不准确——

  叶浮光木着脸纠正道,一样可以用上面这张嘴吃的都没有。

  她不忍直视地转开了目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容嬷嬷那番让她自助的意思了。

  “我还是学生啊……”

  她眼神空洞且绝望地喃喃自语。

  然后又看了一眼这些托盘里的东西,疯狂摇头,捡起地上那些红绸统统丢上去挡住,义正言辞地对自己道,“你是畜.生也不行。”

  绝对不可以,这不是去幼儿园的车。

  ……

  叶大学生再次感受完一点小小的穿越震撼,试图将这成人生活拒之门外,掀开了那薄纱帘,踏入了内室中。

  沉沉的木香更为浓郁,在满目喜庆的红色里,躺在床铺上的一道身形最引人注目。

  小说里对这位地坤性别的岐王着墨不多——

  但对于男主角,大宗的皇帝沈景明,却形容不少,说他风华绝代,有明珠之色,面如好女。

  作为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又是以军功封亲王的岐王沈惊澜,她的相貌自然也是不差的。

  甚至令叶浮光觉得被浓郁木香熏得昏沉的整个内室,都因为床铺里紧闭双目的人而忽然亮了一瞬。

  如天光乍破。

  明明是失去血色、难见日光的冷白面庞,可铺开的如墨青丝与那远山长眉,已弥补她面上的颜色,何况还有唇珠明显、色如桃李的双唇。

  即便叶浮光被吸引着走近,也并未惊动这位岐王,她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沉寂在展览馆中的刀刃。

  忽然冒出的比喻令叶浮光怔了下,她走到床边,俯瞰而下的角度,真像从前参观博物馆时见那些文物的姿态,当她换个角度,半蹲下来的时候,正对岐王的侧脸,见到她眼尾一点不甚明显的粉痕。

  那是初愈合的伤痕。

  凶险万分的位置,令人不禁担忧这伤是否划到她的眼珠。

  叶浮光想起来她在这世界还是赫赫有名的将军,觉得这柄经由无数战事雕琢过的利刃,也是伤痕累累的。

  伤痕累累,却凶芒难掩。

  因为那抹淡粉,将她眼尾线条延长,莫名将她殊色变作极具攻击性的艳丽。

  叶浮光莫名其妙地对比起了她和自己当初在省博见过的复刻勾践剑——

  比起那历经千年,每寸金色纹路里都沉淀着时光细纱的明剑,这位躺在床上的岐王,似乎在沉睡中也散发出一股不甘折戟沉沙的锐意。

  她又去看沈惊澜那如瀑的长发,心想,拥有这让大学生无比羡慕的发质和发量的她,真的要死了吗?

  “……好可惜。”

  像只小猫一样扒在床边的叶浮光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句。

  屋里寂静不已,她的声音再低,落下去也像是掉进深潭的石子,惊起涟漪,叶浮光感觉仿佛打扰到床铺里沉睡的人,有些心虚地抬手捂了下嘴。

  可这位岐王一如书中记载,没有任何反应。

  甚至连眼睫也如静止的蝶翼。

  叶浮光屏住呼吸看了她很久,虽然不知道这位连沉睡时美貌都极具攻击力的岐王睁开眼睛、叱咤四境时是何等荣光,她只是觉得,自己就连在影视剧里都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美女。

  英雄迟暮,美人薄命。

  沈惊澜好似都要占全。

  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名将,也少有善终的,这位虚构世界的岐王忽然勾起了叶浮光读史时的不忍,令她不自觉地又说了一句:

  “你能不能不死啊?”

  她又成了那个不讲理的读者,仗着岐王人事不省,肆意点单自己想要的剧情,“我还没有真正见过金戈铁马的大将军呢。”

  -

  沈惊澜犹如深陷无间地狱。

  她面前是那些跟随她一路出征的将士,浑身鲜血,浸染铁甲,半边沾着黑色火油,火舌卷去他的整张脸,让他血肉模糊,可她却记得这是她身边的亲卫,叫沈六。

  “将军……”

  他这样喊着她,朝她伸出手,久战的嘶哑声带几乎破碎,可他还是叫:“将军、将军……”

  他们都是从先帝时期就跟了她的亲卫,是她少时叛逆遮掩了信香、偷偷潜入军中从伍长升营长时就带在身边的人,沈六大字不识一个,还是后来当了她亲卫,因为要处理一些王府与军中事,不得不苦读书,但记住最多的还是军中将士的姓名、家乡、喜好。

  沈六大部分时候都沉默不已,她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那些亲卫也多是如此,虽不说话,但每每战时,都是护佑她撕破地方阵线最尖锐的矛。

  也是保卫她最坚实的盾。

  他们随她冲锋陷阵,在先帝未登上皇位前,打下如今大宗朝的泰半山川疆土,与她登上天子阁,见她封王拜相。

  不过他们始终叫她将军。

  就像现在,“将军……大同、大同……将军……”

  大同。

  她看着那只手在触碰到她之前,就被周身的火舌席卷、烧为焦土,她的眼珠迟钝地不肯动一下,好像这样就可以保护她的心不要破碎。

  沈惊澜还是想了起来。

  沈六的家乡在河东大同。

  他想回家。

  他要她带他们回家。

  ……可她所有的亲卫都埋葬在了西北苦寒的燕城,随她那场败仗一起。

  沈惊澜闭上了眼睛,在心中想,第八十八个。

  这是第八十八个来找她的孤魂,他们有的跟她说着说着话,身上就迸出无数血色,是死在冲锋的箭雨中,不管她怎么伸手去捂,也堵不住血洞;有的在她面前身首异处,只留一颗脑袋笑着问她,我是几等功?

  她是几等功啊?

  她有这样的功勋荣归故里是不是能卸甲归田了?

  沈惊澜日复一日地站在燕城的战场上,看着一幅幅熟悉的面容好似与昔日无异,前来同她叙事汇报,又在她面前风化成枯骨。

  这地狱般的世界里,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声音。

  “惊澜,地坤终究只是地坤,史书上从未有过地坤为将的先例,先前是乱世,你是在帮兄长与阿爹的忙,我都晓得,可等战事结束呢?你不该将之前的好运都当作是你的实力。”

  “惊澜,你是朕唯一的妹妹,朕怎么舍得害你?从前是朕身体不好,才连累你也要从戎,可现在不一样了,事情可以交给哥哥来做,你就在王府里好好养伤,你会好起来的。”

  “给你找个王妃如何?找那等乖巧听话的乾元入赘,会照顾你、会疼惜你,也会好好待你的王妃,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乾元呢,阿澜?”

  这是沈景明。

  她的王兄,也是当今的天子。

  “这就是岐王?呸,我的兄弟信她,以为她真是那百战百胜的武曲星下凡,跟着去打大衹人,结果如何?那可是十六座城啊,只为换她一人,我阿父阿母一下成了流民,我弟弟也没回来,皇帝为何偏心,不让她给那些将士偿命?”

  “岐王,你该死,我和那十六城沦为大祗牲.畜的百姓,日日夜夜都盼着你死!”

  这应当是王府里新招的下人。

  沈惊澜望着这片焦土囚笼,没什么表情地想着,王府里的老人还剩几个?

  当是都走了吧。

  ……

  “好可惜。”

  一道从未听过的柔软声音这天落了下来。

  沈惊澜原本无动于衷,又听这声线慢慢道出后一句:“你能不能不死啊?”

  麻木而空洞的眼眸略微动了下。

  谁要死了?

  她想,是她吗?

  她终于要死了吗?

  思绪才到这里,那声音又突兀闯入:“我还没有真正见过金戈铁马的大将军呢。”

  大将军。

  是说她吗?

  哪来的小丫鬟,没听过外头茶余饭后对她的咒骂么,打了那样的败仗,她算什么大将军?

  可对方听不见她的自嘲。

  话语落下后,就没有了任何声音。

  只留这三句满满的遗憾和喟然,在她的地狱里反复响起。

  ——你能不能不死啊?

  幼稚又可笑,像是许愿。

  可却是她陷入这漫长地狱来,听见的最干净的情绪。

  没有执拗、没有请求、没有仇怨……

  这到底是哪个偷溜进她府邸、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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