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商挽琴为什么会摔那一跤,她只能回答:是天意。
如果不摔这一跤,她大概永远想不起来,自己是个穿书者,而且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九年。 当时,她刚刚和人吵了架,气咻咻地冲出门,结果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脑袋正好磕在石头上,直接晕了过去。 ——玉壶春的大堂究竟为什么要设置这么高的门槛! 这是晕倒前,她最后一个念头。 接着,她做了一个梦……不,准确来说,她想起了前尘往事。 前世她看过一本书,叫《诡道侠客行》,名字很土,但设定比较新奇,讲了一个“人与恶鬼共生”的世界。 其中有一名高人气配角,叫乔逢雪。他是主角的前辈,率领天下第一门派“玉壶春”,对抗操控恶鬼、为祸人间的反派组织“兰因会”。 书中说,乔逢雪这人,是个痴人。 他幼年孤苦、尝尽人间冷暖,不仅没有黑化,反而立下“守护百姓”的志向,后来果真成为了“玉壶春”的领袖。 他法术高明却病弱清冷,看着有些不好接近,但其实,他对身边人温柔又包容。不管是朋友、恋人,还是玉壶春的弟子,都非常敬爱他。 连他那个经常闯祸、单相思还老爱找他恋人麻烦的蠢表妹,他都总能耐心对待。 但是—— 后来,老闯祸的蠢表妹被兰因会利用,给他喂了毒/药,还引他去了一处杀机重重的陷阱。 表妹死在陷阱中,而他侥幸不死,好不容易回到玉壶春,却发现:心腹背叛了他,挚友陷害了他、娶了他的恋人,还杀死了信任他的弟子。 而他这个受害者,却被诬陷为凶手,成了千夫所指。 他远走他乡,就此沉寂。多年后,主角一行人找到濒死的他,才知道当初的真相。 前世看书的时候,商挽琴非常喜欢乔逢雪,还为他剪过不少视频,一边吹乔逢雪,一边痛斥那群小人,尤其是那个惹祸精蠢表妹。 穿越后…… 穿越后,她好像,就是那个“经常闯祸、单相思还老爱找他恋人麻烦的蠢表妹”啊? 商挽琴猛然睁开眼,目光直愣愣往上刺,看见床顶的轻纱从模糊到清晰。 再一扭头,只见床幔轻垂,外头古色古香,阳光照在雕花窗棂上,一派富贵清闲气息。 她慢慢坐起来,缓缓将手捂在脸上,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没错,彻底想起来了:她,这辈子真的是惹祸精蠢表妹。 怎么会这样?她有些迷茫。因为刚接受了上辈子的记忆,她对这辈子反而陌生,不得不花一些时间,想要梳理这十九年的人生。 但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外头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大门被猛然推开的一声“砰”! “——商挽琴,你太过分了!”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一身大红斗篷,柳眉杏眼,一副泼辣明艳的样貌,瞪眼时很有气势。 商挽琴茫然看去:“什么,我做什么了?”
这只是个单纯的疑问,因为她现在记忆混乱,可落在来人眼中,她完全是死性不改、一脸挑衅、洋洋自得。 女人指着她,怒道:“还不知悔改?你这嚣张跋扈的顽劣女子,迟早会为玉壶春惹下大祸!”
“你知不知道,你把阿玉气病了!你倒好,明明好端端的,还装病躺了一整天,以为这样就能骗门主心软?”
对方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什么,但商挽琴已经没注意听。 被“阿玉”这个关键词触动心绪,现在她想起来了。 阿玉本名温香,阿玉是她的小名。她是乔逢雪青梅竹马的恋人——反正书里是这么说的。 因此,对爱慕乔逢雪的商挽琴来说,温香是情敌,是缠着乔逢雪不放的坏人,而她作为真正爱护表兄、和表兄心有灵犀的表妹,当然有责任分开他们俩。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温香是位官家小姐,家里世代行医,她本人也擅长医术,在玉壶春里帮忙救治弟子,为人温柔,模样美丽,深受弟子爱戴。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温香与乔逢雪是心心相印的眷侣,纵使不曾言明,也不容他人插足。 前几天,因为年关将近,玉壶春查账,发现有一笔二百两银子的钱款去向不明。查来查去,查到了商挽琴头上。 商挽琴当即跳起来,生气大骂:“你们血口喷人!我是门主表妹,谁敢污蔑我?”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愚蠢版本的商挽琴头脑一热,明明毫无证据,却指着温香,信誓旦旦说:“肯定是她!这个恶女人,想离间我和表兄的关系,栽赃嫁祸于我!”
——好的现在她知道这是非常离谱的发言了谢谢。 温香温柔高洁,哪里受得了被人诬陷,摇摇欲坠地分辩了几句之后,就捂着心口晕了过去。 当时,乔逢雪正好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心上人倒在地上,而商挽琴不仅不知错,还上去拉温香,嘴里还骂:“你就喜欢装模作样,别人被你骗,我可不会被你骗,你给我起来!”
换个其他人来,可能会气得当场给她两巴掌。 可表兄不愧是温柔宽容的表兄,哪怕她如此过分,也只是冷下了脸,训斥了她两句,又去照顾昏迷的温香。 然而,愚蠢版本的商挽琴受不了。她难以置信地表示:表兄你居然不相信我,而是相信这个装模作样的女人! 于是,她一边哭一边往外跑,放话说要离家出走。 结果,就在跨出厅堂大门的时候,她跌了一跤——再后来,她就坐在这里,一脸牙疼地回忆着自己鸡飞狗跳的前半生。 现在想想,那块石头之所以那么巧地出现在那里,大概是门中谁看她不顺眼,故意使绊子吧…… 但事实上,她也不是自己想这么脑残的。 真的,她也不想的。 她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有了决定。 “——对不起!”
她大声说。 那位喋喋不休斥责她的人,仿佛忽然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好一会儿,对方才说:“什么?”
商挽琴深吸一口气,诚恳地说:“对不起,我知错了,我深刻地反思过了,我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也污蔑了温香的清白,都是我不好。”
女人已经是目瞪口呆了。她死死盯着商挽琴,仿佛她一下子变成了什么怪物。 “……阿玉的清白可不是你能随便污蔑的!哼,她为人如何,你为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
好一会儿,她才勉强骂了一句。
商挽琴严肃点头:“对对,说得没错。”对方更加惊讶,张着嘴。 屋中一阵沉默。 商挽琴也凝视着她,努力想了一会儿,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能不能问一下你是谁?”
有点想不起来。
女人眉毛抽搐了几下,忍耐地吸了一口气,却没能忍住,终究是怒道:“果然!你又在耍什么花样?!你问我是谁——” “我是你小姨!你说我是谁!!!”商挽琴:“啊?”
女人怒道:“啊什么啊!”
“……你是我亲小姨吗?”
“不然如何?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啊,这样,我好像想起来了……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惊讶。”
商挽琴无奈道,“一般来说,既然你是我的亲小姨,不应该向着我说话吗?我还以为,你是温香的亲戚之类。”
“要是因为一点血缘,就黑白不分、是非颠倒,和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区别!”
对方毫不留情地说,“要是可以选择,我也更愿意当阿玉的小姨!”
噫,这话好过分。 不过,也不意外啦。 商挽琴确实想起来了,眼前这位英姿飒爽、声音洪亮的女子,确实是她小姨,名叫商玉莲。同时,她也是玉壶春的副门主。 对别人来说,商玉莲是豪爽大方、处事公道的前辈,但对过去的商挽琴来说,她只是个总训斥自己的长辈。 难怪一开始想不起来。 商挽琴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往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
商玉莲拦住她,一脸怀疑:“你是不是又要去找阿玉麻烦?”
商挽琴嘴角一抽:“我是那种人吗?”
商玉莲满脸“你说呢”。 “……好吧,我是。但我现在不打算那样做。”
商挽琴想了想,突然露出个笑脸,伸出手,“小姨,你是我亲小姨,那给我些钱,行不行?”
“做梦。”
商玉莲翻个白眼,又顿了顿,“你拿钱干什么?你从公款里挪用二百两,已经挥霍完了?”
“都说了那不是我拿的。”
商挽琴也顿了顿,“随便吧。不给就算了。”
“对了,小姨,以前我不懂事,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对不起。”
她说得诚恳。 商玉莲怔怔半晌,忽然倒竖眉毛:“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商挽琴,我警告你……” 商挽琴无奈笑笑。 她走到一边,摘下挂在门口的乌金刀,仔细系在腰上,推门往外走。 商玉莲伸手来抓她,气冲冲:“你到底要去哪儿?”
商挽琴侧身避开,对她一笑:“小姨,我要脱离玉壶春。”
“……什么!?”
商玉莲惊在原地。
商挽琴回过头,大步往前。 “小姨,再见,我这个惹事精今后再也不会烦你们,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打算……” 忽然,她脚步一顿,声音也一滞。 她的房间在二楼,出门是栏杆。玉壶春的主楼一共七层,围成一圈,中间天井的光落下来,非常明亮。 在栏杆对面,也在天光对面,站着一个人。 他身穿天青色鹤氅,裹着厚厚的灰色皮裘,长发半束,留两缕耳发在脸侧。虽然穿得很厚,但远远看去,他还是有些单薄。常年的病人,总是单薄的。 然而,在这个病人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像剑光般射来。有那样一双眼睛,常常会让人忽略,他的容貌其实偏向柔和秀美,如最软的春风、最醇的甘酒。 商挽琴凝视着他。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说出那个称呼,声音不觉变轻。 “表兄。”一时,谁都没说话。 “表兄,你放心,今后我不会留在玉壶春里,给你添麻烦了。”
她挥挥手,开朗地说。
天光对面,那苍白病弱的青年沉默不语,依旧用明亮如寒星的目光,无声地凝视她。 他久久不答,好似全没听见她刚刚的话。 如果是以前,商挽琴早就冲上去,张牙舞爪地闹,会说“表兄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刚刚说了好多,你都不理我”——现在不会了。 商挽琴移开目光,下了楼。 踩在木制的楼梯上,发出“吱呀”一声。 这声音打破了某种静寂,那青年忽然开口了。 “表妹,你果真要走?”商挽琴脚步停了停,下意识想回头,但她忍住了。她假装没听见,反而加快了脚步。 这时候,商玉莲从房间里冲了出来,还是非常生气的样子,一边来追她,一边训斥:“商挽琴你怎么回事!门主叫你,你竟然敢装作没听见……” 话音未落,却听那青年说:“莲姨,库房那边在核账,理出了一些问题,需要你去看一眼。”
商玉莲只能停下脚步,应了一声,又恨恨道:“走了也好,走了算了!没这成天捣乱的小孩儿,玉壶春要清净得多!”
商挽琴没回头。 她甚至笑着说:“小姨说得对。”
结果商玉莲又愣住了,张口又闭上,扭头走了。 而青年仍在。 “表妹,你……” 商挽琴还是假装听不见。 耳边隐隐听见一阵咳嗽声,并不剧烈,却绵延低哑,还带着疲倦,让人情不自禁想去关心。 可是…… 她必须走。 * 因为她根本不是什么脑残表妹。 甚至于,她根本不是乔逢雪真正的表妹。 她是兰因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