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以秋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那个宋雨,”虞戎道,“你的同伴,我信不过。”“宋雨?”
洛以秋笑,他回过身,“宋雨已经被我杀了,还是你的小侍卫长帮忙处理的尸体,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虞戎眼中浮现出错愕,虽然他知道洛以秋面对尸体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吃饭,却还是不太相信他会亲手杀人,这个人类是如此美丽又脆弱,仿佛那双手拿不起除了餐刀以外的任何武器。 “你怎么杀的他?”
他问。
“当然是用人类该用的手段,人类是兵不血刃的优雅种族,才不会像你们那样动不动就挖心掏肺,太残暴了。”虞戎:“……” 他好像又被嘲讽了。 “我讨厌叛徒,这一点同你一样,”洛以秋走近他,在池边蹲身,“我们是一类人,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也正因为这点,我才会在你身上浪费这么多的时间,希望你的确拥有足够的价值。”
这句听不出是挖苦还是褒奖的话让虞戎轻轻抖了抖耳鳍,直觉告诉他洛以秋所说的“价值”并非单单是作为被研究的海洋生命,又或是水族箱里的宠物那么简单,他回想起了王上所说的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重要吗?”
洛以秋笑得恶劣,“你都已经叫我‘伴侣’了,还在乎这个?”
虞戎又有些恼羞成怒了。 这个人类总是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惹恼他,总是才说了两句好话又对他展开羞辱,可他那令人生厌的高高在上掩饰在这样一副好看的皮囊之下,竟有着诡异又致命的吸引力,仿佛他生来就拥有傲慢的资本,叫人心甘情愿被他踩在脚下。 虞戎恼怒于自己居然会被这样一个恶劣的人类吸引,气恼到背鳍根根竖起,浑身鳞片都要炸了,可那人类却依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叫人看了就讨厌。 洛以秋看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条观赏鱼。 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反应只会给这个人类带来更多的乐趣,虞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根根支起的背鳍重新落下,他呼出一口气:“这不是伤,是王上要采集我的样本。”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鱼尾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看不出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样本?”
洛以秋蹲得累了,索性改蹲为坐,还蹬了鞋子,把双脚浸入水中,“你们的王,在拿你做研究?”
虞戎眉头跳了跳,这个人类竟敢肆无忌惮地用他生活的水洗脚。 他恶狠狠地盯着对方那截白皙的小腿,咬牙切齿地说:“他们会给我注射一种药,这种药是人类对抗人鱼族的武器,它会让我们的精神力紊乱,但我的身体和其他族人不同,我很容易对这种药物产生耐受性,注射得次数越多,耐受程度越强,精神力紊乱的时间会一次比一次短,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完全耐受这种药物,人类将再没有任何手段能奈何得了我。”
洛以秋皱起眉头。 虞戎继续道:“至于样本,是在我精神力紊乱状态下收集我的身体数据,评估我对药物的耐受性,进一步提高药物浓度。”
这个回答多少让洛以秋感到匪夷所思:“所以上次我看到你发狂,也是因为注射了这种药物?”
虞戎点头。 “这才过去几天?你接受实验的频率是多久?”
“一个月三次。”
洛以秋沉默下来。 他知道虞戎说的药物是什么,在人类社会,它的名字叫做“精神力干扰素”,是人类研制出来用以对抗人鱼的终极武器。 精神力紊乱的人鱼会不分敌我自相残杀,如果得不到解药,或者缺少能够安抚他们的雌性,这些人鱼将无差别地疯狂攻击下去,直到力竭而死。 因为带来的后果过于严重,一次投放干扰素就有可能全灭人鱼的一个族群,甚至危害到其他物种,所以即便是在两族不共戴天的今天,人类对于干扰素的使用依然非常谨慎,需要层层审批才能下放一支,连玄冥号都不具备携带这样杀伤性武器的资格。 干扰素的半衰期非常之长,最低也需要三个月才能代谢完全,虞戎却说他每个月要被注射三次…… 洛以秋的神色渐渐凝重:“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这种研究的?”
虞戎犹豫了一下说:“记不太清了,从我记事起就在做了,不过那个时候没有现在这么频繁。”
洛以秋的眼皮轻微抽动起来。 虞诺伦这个疯子。 对自己亲儿子做这种丧尽天良的实验,他根本没有把虞戎当做一条活生生的人鱼来看待,而是当做一件试验品,他想要把虞戎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变成对抗人类的武器,丝毫不顾他的个人意愿,哪怕他第一次接受实验时还只是一条人鱼幼崽。 洛以秋内心的愤怒开始蔓延,虞戎是他的攻略目标,是他养的狗,该在他的水族箱里游曳,而不是在这里接受什么实验。 他眼神冷得可怕:“虞诺伦给你注射的药物,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说,是之前劫掠人类舰船,收缴的战利品。”
洛以秋冷笑:“你被骗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说的药物在我们那里叫做‘精神力干扰素’,属于严格管制类药剂,普通人根本弄不到,到目前为止,配备过它的人类舰船总共只有三艘,皆有备案,而这三艘舰船,没有一艘遭受过人鱼族的袭击,更没有物品遗失。”
虞戎猛地抬头。 “你的年纪已经接近千岁,在这近千年的时间里消耗的干扰素量不可小觑,即便是稀释过的,这么多年累积下来……”洛以秋伸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够装满一颗鱼雷,把你们整个人鱼族都灭了吧。”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类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对人鱼使用过干扰素,干扰素却一直在更新换代,闹了半天,是因为有实验数据支持。”
洛以秋看着水里的人鱼,那眼神说不上是讽刺还是怜悯:“虞诺伦不是一直对人类恨之入骨吗,你从幼崽时期就被他灌输这样的观念,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你们提供这些药物的恰恰是人类?你的父亲,你的王上,一直在跟人类合作。”
“……这不可能!”
虞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是人鱼族的王,怎么可能和人类串通一气?!”
“恰恰相反,他们不是串通一气,而是在较量鹿死谁手,研究干扰素的人类想要将人鱼赶尽杀绝,虞诺伦则想要颠覆人类。虞诺伦可能会在你的数据上造假,人类也不见得给了你们最先进的干扰素,他们都有各自的目的和野心,只有你是那个牺牲品。”
只有你是那个牺牲品…… 虞戎瞳孔微微收缩,耳鳍向后撇去,五指用力攥紧,尖锐的指甲刺进掌心,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背鳍紧紧贴伏在脊背上,沉于水面之下的鱼尾绞成了被拉到极致的弓。 他忽然回想起小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从没见过她,按照人鱼族的传统,一对人鱼伴侣会共同养育幼崽直到他成年,可他的母亲从没出现过,父亲对他也根本谈不上养育。 他印象最深刻的就只有一次次被注射药物,一次次精神力紊乱,没有人来安抚他,只能靠他自己缓解,他甚至快要习惯头痛欲裂的感觉,在反反复复的紊乱和缓解当中,他的精神力越来越强,他想着如果有一天他能够抵抗住药物,是不是这一切就会结束。 但是没有。 每当药物对他的影响变得微乎其微,虞诺伦就会给他更换新的药物,新药往往让他痛苦百倍,只能进行新一轮的适应。 就这样日复一日,居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千年。 这一千年中他极少跟人类接触,甚至很少跟同族接触,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他的体魄和精神力比同族强上多少,直到他三百岁时,被父亲派去袭击人类,不小心精神力暴走,等清醒过来,才发现整座城市已经毁于一旦,身边到处是人类的尸体,以及人鱼的尸体。 而他自己竟然毫发无损。 那之后,人类修建起了“壁垒”。 现在想来,那也许是虞诺伦的一次尝试。 尝试他能够给人类带来多大的威胁,距离给人族造成毁灭性打击还有多远,到今天,又过去了七百年。 虽然壁垒的建立让他们再无法轻易接近人类城市,但以他现在的实力,是否能将这座海上基地彻底摧毁? 可就算他摧毁了壁垒,摧毁了整个人族,又能为他带来什么?他憎恨人类,那是虞诺伦给他灌输的想法,他在袭击人类城市前甚至没有接触过任何人类,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种族,他为什么要憎恨他们,杀死他们? 如果两族真的交战,就算他有摧毁人族的力量,人类也一定会拼死反扑,他可能会实现父亲的野心,可那个时候,他真的能活着回来吗? 洛以秋说的没错。 只有他是那个牺牲品。 他只是虞诺伦手里的刀,是用来针对人类的武器,所以即便虞诺伦已经苍老到无法动弹,也依然不愿将王位传给他。 一把武器需要什么权力。 说什么杀了洛以秋就给他王位,多半也只是在哄骗他而已。 洛以秋坐在池边,观察着这条人鱼的反应,看到他咬紧牙关,眼中的蓝色不断加深,甚至整条尾巴都是蓝的了。 随后,他居然红了眼眶。 洛以秋研究了这么多年人鱼,却还从没见过人鱼哭,人鱼是一种极为坚韧的种族,哪怕是被人类捕捉的雌性乃至幼崽,也绝不会在临死前哭泣。 所以他一直无法验证“人鱼眼泪会变成珍珠”的传闻究竟是真是假,他看着虞戎气到眼眶通红的样子,没忍住道:“哭两颗珍珠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