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到来之前」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就最近两校合并的问题,先讲到这里。”安静的课堂上,老师拿着教案,站在讲台前叮嘱:“虽然转学生来得比较突兀,但我还是希望大家不要过度关心。”
“现在是紧张的高三学习阶段,学校会处理好其他事情,你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听到没?”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老师陡然提高了声音,把整个教室都震了震,用严厉的眼神看向教室的某个角落。 同学们原本听着老师的告知,偷偷摸摸地在课桌下摸鱼,听了骤然一响的怒声,纷纷满怀热情地顺着老师的眼神看热闹。 老师看向的角落坐着一个人。 或者严格地说,是趴着一个人。 高三之后,所有人都单个分开坐,这倒是给了这位非常不错的睡眠条件,一张课桌在阳光下,人往书堆上一靠,伴随老师催眠般地声音,就能呼呼睡得很舒服。 而听见老师的声音,桑秋从交叠的手臂里抬起头,夏天热烈的光线晒得他发丝分外深黑,衬得脸色白得吓人,只有浅琥珀色的瞳孔还显出几分活力。 大概是睡懵了。 但这样子看上去像是被吸血鬼吸干血,脸色惨白的病人。 老师看他这样虚弱的模样,才收了些怒气,语气渐缓:“才刚开学就这么困?高三有得是你们要熬的夜,注意休息。等会跟我出来一趟。”
恰好下课铃声响起,老师也不拖堂,拿起保温杯就往办公室走。 桑秋揉揉眼睛,步履懒散地跟过去,在办公室站直了听老师训斥。 “下次怎样都不要熬夜!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高三是你们最关键的时候,”老师施施然坐下,大喝一口枸杞水,翻着成绩册教育他,“你之前几次考试都不错,前几天的开学检测排名也可以,虽然拿不到班里保送的名额,但你这个成绩努努力,上个好大学是没问题的,只是还要努力......” 桑秋盯着地板反光处发呆。 隔壁班老师过来休息,倒是过来看了个热闹:“老章啊,你学生这次考的还行啊,长得也特别好,稍微说说得了。”
这隔壁六班的林老师刚被校长从私立挖过来,能力很出众。 就是大学毕业没几年,太有活力,喜欢夸赞学生相貌。每次年级组说让他端正点,这老师就说什么外国鼓励教育,久而久之倒是在学生那边有了不错的名声。 老章本来教训完都要放人走了,结果听了一耳朵林老师的话,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桑秋。 桑秋算得上好学生,虽然因为家庭原因总是犯困,但校服永远都整齐地穿在身上,不挽袖子不剪布料。 除此之外,这孩子样貌也很端正。 眉眼精致,瞳色浅淡,鼻梁挺立,老章有几次看他的偷拍照在贴吧出现,估计还是挺招小女生喜欢。 而且平时乖巧不犯事,老章看了也产生父爱。 但这仔细一看,他才把平时带的滤镜卸下来,拍案大怒:“桑秋,你头发太长了,升旗仪式要扣分的!”
林老师打圆场:“这周两校合并,升旗仪式暂时取消了。”
老章仍然很坚持:“那也得把这头发去剪了,多影响学习啊!”
他对着桑秋长到后脖颈,几乎能勉强编一簇小辫的头发叹气,眉头紧皱,去翻桌上的表:“刚好你走读,这两天时间够你把头发剪掉吧?”
桑秋终于从地板上挪开视线,低声说:“这两天找机会剪。”
“那你得记得,”老章说,“不然明天下午转学生来了,看你这样都要留长头发,会把级长惹过来的。”
桑秋应了好几声,才被放走,从办公室返回教室。 除去开学考,这其实是江城高中刚开学的第一天。 然而从高三办公室到五班的一条走廊,都站着不少扶栏杆聊天的学生,氛围相当热烈。 按常理来说,这不太正常。 毕竟由于高三开学考成绩和新书整理的事情堆积,走廊应该很少人才对。 毕竟江城高中作为江城数一数二的高中,学习氛围一直都很浓厚,卷人的气氛更是堪称一绝,每晚宿舍床板都会闪烁诡异的灯光。 但此时,学生们却格外统一地暂时抛下学习的事情,热烈讨论起转学生的事情。 “听说有学校要和我们合并?”
“合并还好,奇怪的不是要合并过来的高中完全没听说过吗?”
“我们江城高中随便就和不知名高中合并的话,不是便宜了那群转学生,亏我初三辛苦考这么高分进来。”
桑秋沉默地穿过喧嚷的人群,避开人与人之间肩膀的细微碰撞,宛如隐形人一般默默地低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邻桌是班里的交际达人,作为文娱委员,和各种班干部和好学生自成一个圈子,这些人正一起围在桑秋座位边,同样讨论着转学生的事情。 等他坐下好一会,邻桌曲文君才注意到他,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刚你睡着没注意,早知道就叫你起来了。”
又问,“老章没为难你吧?”
桑秋摇摇头,安静地翻出下节课的书。 看样子桑秋没什么事,曲文君了无兴趣,抬脚转身,继续和周边人讨论:“说到哪了?”
班长推推眼镜:“在说关于那群转学生的打探结果。我昨天问过我爸,他居然什么也不告诉我。”
班长他爸是教育局的人,职位不小。 也有几个人应和:“我也什么都没打听到。”
“好几个初中同学都说不是他们学校。”
“就连贴吧也没什么动静。”
曲文君挠挠头:“但是我们昨天交的投诉信和邀请的记者也都没动静......不会吧,我们真要和一个不知名学校合并?那群转学生来头这么大?”
学习委员补充说:“说不定来头确实很大,反正钱是很多,我们学校不知道暑假什么时候扩张了,新修了好多公共空间。”
连公立常驻的脏厕所都翻新了,不论男女厕所都加上门和部分马桶间,地板洁白不往下陷。 上课铃突兀响起,围过来的人鸟惊鱼散,桑秋座位周边终于恢复了平静。 教室里书本翻阅声渐渐多起来,这些讨论似乎就像是一个令高中生烦躁不安的小石头,试卷纸张上鲜红的勾叉把人们拉回即将高考的现实。 曲文君却似乎还沉浸在讨论里。 在授课老师踏进教室门槛前,他皱眉道:“这些转学生到底是什么人?官二代?富二代?”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边的人。
桑秋听到了。 但他没吱声,眼神沉沉地看着教科书,另外从文具盒里摸出一张写着维修工人联络方式的纸条,塞进裤兜里。 他眼睛看着教科书,心思却神游天外,脑袋里把维修工人的电话念了好几遍,却还是犹豫,无法下定决心。 -- 桑秋不参加学校的晚自习,上完下午的课程就背书包离开学校。 在离开的路上,他看见好几座从未见过的建筑,以及一些形状诡异的地标出现在校园里。 造型很大。 但出现在校园里,也很突兀。 桑秋驻足看了一小会,感觉和电视里偶尔出现的火爆网游传送点长得很像。 可能是市内新做的文娱产品。 他没深入玩过这些游戏,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想。 路过快递站,他把一桶通厕灵取回来。 回到家,桑秋脱下校服,换上皱巴巴的旧衣服,先去厨房炒了几个菜,把饭煲上。 才戴上口罩,一手提着通厕灵,一手按照说明书,用塞子挤压堵塞的马桶口。 这一弄就是一小时。 桑秋满头大汗,也不方便去擦,汗水顺着眼睫毛滑进眼睛里,辣得他连眨数次眼睛,险些没流出生理性的泪水,略长的黑发混着汗液刺挠着后脖颈,痒得厉害。 但好在通厕灵还算管用,眼见着马桶堵塞有松动的痕迹,水流缓缓流动。 “哥!”门口传来呼喊,伴随着换鞋跑步的哒哒声响。 又大喊一声,像没断奶的小狗:“哥!”
桑秋没时间回应,满怀期待地继续通厕所。然而不幸的是,天知道哪一步出了问题,马桶发出一声噗呲的怪叫,又堵住了。 努力白费。 厕所门恰好被推开,一个内搭校服,外衫兜帽卫衣的男孩唰地一下探进头,双眸如星,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左右打量厕所里的情况。 桑秋往边上退了一步,呵斥他:“别过来,这里脏。”
男孩倒不是很愿意听话,还想凑过来仔细看看马桶的问题。 桑秋严厉地喊他大名:“顾星河!”
顾星河这才不情不愿地退回厕所门口,懒散地靠着木门:“哥,你不是昨天也试过了?不行就还是叫通厕所的来修吧。”
“你先吃饭,我再试试。”
桑秋没解释,继续弯下腰观察说明书,“饭在厨房,九点半我去检查你作业。”
顾星河还是想和桑秋一起,但被桑秋催了几次,还是乖乖吃饭,回到自己房间埋头写作业。 桑秋则又试了半个小时,整桶通厕灵都被他用光了,马桶仍然在怪叫着堵塞。 实在没办法,他只好脱下口罩和手套,用手机打给下午念了无数遍的电话,这电话还是隔壁邻居给他推荐的通水工工人。 然而等那边工人到了,却不是邻居推荐的那位,而是公司派来的另一位。 大叔很不客气地用了一大桶公司那边带的某种化学药剂,虽然把马桶修好了,却狮子大开口,要了个高价维修费。 桑秋只料到一半,手指紧了紧,但面对身形壮硕的中年男人还是面不改色地:“我们之前约定的不是这个价格,有录音了。”
中年男人当即“草”了一句,不甘心地骂骂咧咧要价。 但桑秋虽然身形瘦削,却很坚定地一口咬定。中年男人用脏鞋子在客厅踩了一圈,还是没能让桑秋松口,只好又把钱往上提了提,翻了最开始的一小倍价钱才肯走。 一直到轰隆一声关上门,桑秋才在原地松了口气,垂眼把手机上报警的页面退出去。 顾星河还呆在房间里戴耳机写作业,桑秋一早就叫他这边要施工,听到动静也不用出来。 桑秋把厕所和客厅的地板拖了一遍,把马桶和旁边的洗手台洗干净,才把衣服脱掉,顺势冲了个澡。 一身汗味和化学剂的刺鼻味被沐浴液冲干净,桑秋换了身宽大睡衣,水滴顺着墨黑的湿发落在白皙的肩头,他站在厕所门口静静地发呆,去厨房吃饭。 饭热过一次,再热就干巴得慌,吃着嘎嘣脆。 桑秋干脆就着冷菜吃,边吃边看手机里的零钱。 ......不多了。 他本来计算着这个月的饭钱和水电费,精打细算是足够的,但昨天突如其来的马桶堵塞足足花掉六百多,零钱顿时缩减一半。 然而这才九月头几天,还有大半个月要花钱。入学后还有陆陆续续的学杂费和班费没交,辅导班和水电费也不清楚几号缴费,除此之外辅导书也是一个大开销。 本来去食堂吃的话还能省点钱,但学校食堂因为转学生的事情,开学连着几天都在维修,只供应留校生饭食。 桑秋和顾星河都没有住校,不能去食堂吃。 而自己做菜肯定没有食堂便宜,偏偏还不能做差了菜色。 毕竟顾星河还在长身体,这两天嗷嗷叫脚踝疼。 他们虽然是兄弟,但却不是完全有血缘的——一个姓桑,一个姓顾,他们是个重组家庭。 桑秋跟桑先生,另一个大哥跟妈妈。桑先生再婚后,顾女士把她的儿子改姓带过来。 桑秋记不太清自己生母的样子,离婚的时候他才几岁,只记得家里天天吵架摔碟子,自己喜欢蹲在角落,听大哥和自己说话。但过不了太久,他就和大哥分散开,得叫顾女士妈妈。 顾女士平时对他很客气,但对顾星河的要求却很严格,哪怕经常出差,也会时常打电话关心顾星河的饮食和学习。 哪怕只是为了应付顾女士,桑秋都得想办法让顾星河在生长痛的时候,保持丰盛饮食。 想到这里,桑秋看着零钱,顿时胃口全无,匆匆洗了盘子就出门,找自己以前剪头的十元路边摊。 以往这个点,剪头摊还在。 但这次他赶过去的时候,就空无一人了。旁边小铺子的大妈跟他说,最近这边新开了家理发店,生意相当火热,原本的十元摊主过去当店员了。 桑秋问:“那边剪头多少钱?”
大妈打量他的头发:“学生头很简单的,我上次看他们六十块一个人。”
贵过头了。 桑秋谢过大妈,在周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新的理发店。用地图搜,最近的要走四公里。 他没那个时间过去。 桑秋丧气地回家,思考自己头发的出路,以及之后的肉菜。 他对着列表发呆,在顾女士和桑先生的对话框里输入好几次话语,都觉得不恰当,最后还是打电话给桑先生。 电话响了好几声,对面才接听。 桑秋:“爸,这个月的钱可能不够,家里马桶坏了......” 他还没说完,桑先生说:“跟你们说过不要往马桶里乱搞,就你们两个还能坏?”
桑秋说:“星河同学前几天抱猫来玩,放了点猫砂和猫粮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掉下去的。”
桑先生语气一缓:“星河年纪小,你顾阿姨又不怎么在江城,你怎么就不知道多照顾下他?”
桑秋不说话了。 桑先生接着训他:“不要像女孩子一样扭扭捏捏!有话要说。”
桑秋嗯了一声,又听了会教训,把电话挂了。微信过了半个小时,才慢吞吞发来五百块钱,附带几句留言。 桑秋不想看。 他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脸色,去检查星河作业,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写作业。 高三作业堆积成山,他还少了晚上三节晚修课的写作业时间,又忙碌别的,这时候才开始做题。 于是埋头写到凌晨一点钟才算清光所有作业,头晕得厉害,本来想预习下明天的课程,却没了精力。 此时天色漆黑。 城市里的夜晚没有星星,窗外的高楼挡住月亮,桑秋远眺放松眼睛,却只能看到自己房间微弱的灯光。 星河房间里是黑的,他明天体育课要和隔壁班打篮球赛,写完作业就休息了。 他想把灯关掉睡觉,但突然而然的沉重感压得他睡意全无,并且不想失去光亮。 他坐在台灯下发呆,拿出手机看了下。 生母已经很久没和他联系,他们的聊天界面停留在过年时的尴尬问候。 至于大哥...... 桑云庭记得他。 对方在之前的每几月都会和他聊两句,问他的生活状况,还鼓励过桑秋考到他曾经的大学。 聊的不多,但已经非常体贴。 然而时至今日,桑云庭已经有将近大半年没和他联系了。 桑秋主动打听过他们工作的地方,从同事那里得知桑云庭没出什么事,按部就班工作着。 但是这边发消息过去,大哥那头却沉寂了,一声不吭。 打听了好久,才知道是家中琐事,今年新婚,嫂子怀孕很快。 桑云庭已经组建了美好的家庭。 他在事业上未来可期,忙碌于奶粉钱和孕妇情绪安抚,一个人三个地方转悠,大约是没精力关照桑秋的消息了。 桑秋对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久,没有说话。 他有些怅然,对着得不到回复的消息栏发呆。 现在已经要凌晨两点。 再熬夜的话,他明天上课仍然会犯困,他必须要睡了。 桑秋把视线从生母和桑云庭的聊天窗口移开,手机抖动,意外在睡前发现曲文君的消息。 [曲文君]:你打游戏吗?这个点只有走读生还在线吧 [曲文君]:啊不用误会,我突然想起来,学校新的地标有点像大火游戏《无限生存》的传送点。 [曲文君]你说会不会转学生和这个游戏公司有关系? [曲文君]:我还是不太希望转学生来...他们来得太突然了,包括通知,这些都很强硬,我给市长写投诉信似乎都没用。 明天,准确地说是今天下午,他们就要到来,我真的很想知道深层原因——我正在猜。 桑秋垂眼看完消息。 [桑秋]:我不清楚那个游戏公司 对面回复得很快。 [曲文君]:你在线啊 [曲文君]:没事,我就是想找个人分享一下猜想 [曲文君]:你说,会不会是转学生是这个公司的关系户?好像也不对,人数有点太多了,合并校园,对面肯定不少人 [曲文君]:你觉得呢?随便说,你哪怕说这些转学生是《无限生存》的npc也行,哈哈哈 桑秋:...... 桑秋觉得曲文君大概真的很无聊,并且好奇心过剩。 但对着熄灯后更加漆黑的夜晚,他搓了下晚上通马桶用力过度的通红手心,头晕的感觉越发剧烈。 窘迫的零钱虽然得到缓解,但他想到六十块的理发费用和今天粗鲁的马桶工人,心头像悬了块巨石,随时会落下把他的心脏砸得稀巴烂。 他最后躺在床上勉强想了想,随意摁下回复。 [桑秋]:也可能我是npc 普世众生中极其平凡的、沿着路径生活的一种,为了生计和自己都不清楚的求生欲活着,世界并不围着自己转,主角永远是别人。 他勉强笑了下,觉得自己很无趣......桑秋闭上眼,陷入沉眠。 他没有再看手机,不知道后面曲文君又发来两条信息。 [曲文君]:你可真会开玩笑 [曲文君]:生存游戏的npc可是很难存活的,这么说自己就没必要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