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相依为命
期中考试完毕,学校又放假了。小黑一返回到斗牛山村,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七爷爷田江山,就像热衷于追剧的人那样,急于知道故事主人公的命运如何,情节的发展走向怎样。 吃过晚餐以后,天上挂着一弯新月,像一只小船。桂花树仍有余香,枣树上的青枣大都变成了红枣,被摘掉了一大半。小黑缠着七爷爷,来到红枣树下,听他讲那过去的事情。 七爷爷田江山吸了一口旱烟,慢悠悠地进行了讲述。 从那以后,夏雪莲无家可归,居无定所,风餐露宿,带着两个孩子到处流浪,靠乞讨要饭勉强维持生计。走过了一村又一庄,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跨过了一条又一条河,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母子三人苦苦忍受煎熬,一面为勉强糊口度日当乞丐,一面为了苦苦寻找孩子他爸田华龙,到处打听他的下落。那个时代,家家户户并不太富,普遍的平头百姓自家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吃了上顿愁下餐,又哪还有多少钱粮施舍给别人呢?有的人非但没有同情心,不但不肯给点吃的,还像赶狗一样地驱赶他们。那种饱一餐饿一顿还遭白眼受欺辱的滋味真不好受,那种叫化子的生活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夏天倒还好,可以随便睡在地上休息,还可以到溪水里洗个澡,到山上、路边摘点野果吃。 可是,严寒的冬天到来了,折磨人的时日是那么地难熬。漫天飞舞的雪花把母子三人困在一座两面通风的破庙里。夏雪莲感到又冷又饿。田永福衣衫单薄破烂,冻得瑟瑟发抖。三人只得偎依在一起,抱成一团,互相用体温取暖。要命的是,雨雪纷纷扬扬地飘飞了一天两夜,厚厚的积雪封住了通往前方的路,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可怜的弱女子却突然迷了路,来回转都没有窜出山林,真是撞鬼了! 夏雪莲带着两个儿子踩着没膝盖深的冰雪,忽然脚底一滑,大儿子田永福滚下了山坡,摔倒在一片乱坟岗地。万万没想到,他竟晕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了。夏雪莲急忙从肩上包袱里掏出仅剩的一个干馒头就着抓到手里的雪沫儿喂到田永福溅嘴边,强忍悲痛地哭喊:“儿子,你可别吓着老娘,你快醒醒呀!飞,田永福,我的儿呀!……” “哥哥——”小家伙一边使劲地摇晃一边痛苦地呐喊起来。 任凭千呼万唤,田永福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鼻息越来越弱,最后停止了呼吸,脉搏也不再跳动了。 “哎哟,天啦!老天爷你太不公平了!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夏雪莲呼天抢地,跪伏在大儿子瘦弱的躯体旁,泪流成河。“我儿子还这么小,就挨饿受冻熬不过今天。他还不到十四岁呀!天神啦!您快救救我儿子吧!观音菩萨,我求你发发善心行行好吧!……”
雪后放晴了。一缕柔和的阳光投射在田永福那僵硬的尸体上。夏雪莲回想起近些日子来每当讨到饭时,三个人不够吃饱,大儿子田永福总是让给小儿子田永祥多吃点。多么在行、懂事、乖巧的孩子呀!他若是出生在大户人家,早该上学读书了,说不定将来有出息做大官发大财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一阵痛哭流涕悲号过后,夏雪莲就地掩埋了大儿子的尸体,垒起了一处小小的坟堆,像一个风干了的包子。她回头望见身旁唯一的血脉,这是维系她与整个大地相连的独根苗了,是她坚强地活在世上的一根支柱。她觉得无论如何都要精心呵护好这命根子,让他传宗接代,像一粒种子一样,扎根在大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似乎就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 幸好田永祥还命硬,受苦忍饥挨冻也不打紧,没闹什么病;泥里滚雨里爬雪里摔也没受什么伤未造成大碍。他像老家屋后的竹子一样好端端地长高了,像家门前的李子树一样长粗壮长大了。母子俩相依为命,蹲过桥洞,捡过垃圾,吃过剩菜,流落他乡,受尽了人世间的磨难,但男盗女娼的卑劣行径却从未干过。夏雪莲都不由得惊奇地佩服小家伙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就跟家乡的杨柳那样,随便插在哪儿,都能惊人地生长起来。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解放军的队伍唱着雄壮、嘹亮的歌声打下了天下,闹起了革命,斗起了地主。那些往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老爷纷纷被抓起来,终于解放了!贫民百姓扬眉吐气的日子就要来到了!夏雪莲打听到这个好消息,便带着儿子匆匆赶往魂牵梦萦的斗牛山村。她想亲眼看看赶她出村的大财主孙强盛将会遭受怎样的折磨和惩罚。岂料那王八蛋被捆绑审了一回,不久就病死了。 夏雪莲还未赶到村口,就听说孙强盛已经死了。她这才敢放心大胆地回到村里。半边茅草半边盖瓦的小屋依旧还在,仙人球泛着青绿,在金色的太阳光映照下,还是那么生机盎然。田土也分到了一些,地主家的房屋也占到了一间,财产也刮分到一点,生活比原先稍微改善了一些。但田华龙依然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回来过。夏雪莲带着尚未成年的儿子,依旧在这沉寂的山沟里,在贫困线上挣扎。精神却愉快多了,总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了,而且还多出了一间以备娶亲用的“洞房。”新当上的生产队长田红人来派活,碰见了夏雪莲,打招呼说:“咦,田嫂,你不是有两个小孩跟你一起出去的吗?怎么现在只见一个田永祥呢?你还有个儿子呢?”
夏雪莲伤心地说:“别提了,他在前几年病死了。”
队长忙安慰说:“噢!对不起,嫂子也别太难过了,你还有个宝贝儿子嘛!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啊!将来呀,田永祥娶了老婆,给你生一大群孙子,命脉不就旺起来了吗?”
夏雪莲这才破涕为笑,转忧为喜。更让她高兴的是,田永祥虽然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可他却能干起了青壮年人的活儿,又挺懂事在行的。难怪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田永祥每天要去干些又脏又累的粗活,弄得全身伤痕累累。但他从没抱怨谁,从没流一滴眼泪。
每次母亲问到他,伤疤怎么来的?身上痛不痛? 他都会忍住说,不痛。 母亲看见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苦得跟耕田的牛牯似的,稚嫩的肩膀过早地压上了沉重的生活负担,身上还这儿青一块那儿紫一块的,她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的疼痛。更让做母亲的愧疚为难的是,由于过早地失去了父爱,孤儿寡母能够活命都已经实在不容易了,自己在旧社会从没进一天学堂门,就连儿子这一代也耽搁了,聪明的孩子失去了接受教育的机会,也只能沦为平庸,守在田间地头做个平头百姓了。每当夏雪莲看见儿子当牛作马般地去抬杉木、修水库、开山取石、挑重担,卖力干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往常只顾活命——哪怕像狗一样屈辱地活着,却忘了让他读书奔前途,自己真是个失职的窝囊的母亲。 过去,夏雪莲寄希望于自己的男人,苦苦盼望着田华龙早日归来,帮一下家里的忙,可等待的结果却是一场空,盼星星盼月亮盼得个透心凉。当那“狠心贼”、“负心汉”逃离家园的时候,夏雪莲还是二十七、八岁的少妇,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想起以前所发生的事情,还留存在记忆中的生活画面便像放电影似的历历在目。 她自己每天对着家门口的仙人球,默默地在心里头诉说对爱人的怀想,整夜抱着寂寞入睡,愈加思念丈夫。寡妇的日子可真寂寞难熬啊!想想自己的男人成为赌鬼以后,把家搞得乌烟瘴气,一贫如洗,还被逐出家门,痛失爱子,遭受孙强盛非人的蹂躏,她心里对田华龙恨得咬牙切齿,可如今时间一久,那股恨意渐渐地冰消雪融了,化作了隐藏在心底的绵绵不绝的爱。她在心头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田华龙,我的男人,儿子他爸,你快回来吧!我一定会宽容、原谅你的过失,现在世道变了,穷苦人得解放了,你不用躲债了,孙强盛那混蛋也早死了,你是男子汉,就早点回来跟家人团聚吧!……” 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夏雪莲就在神龛前焚烧一根香,默默地祈祷神佛保佑自己的丈夫早日平安回来。也许是她的虔诚感动了上天吧!那天她在晾晒衣物的时候,队长来到家门口,高兴地说: “夏嫂,你家大哥给你回信了!”夏雪莲喜不自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呼道:“队长,你说啥?你刚才说谁寄信来了?”
队长慢吞吞地有板有眼地说:“我是告诉你,你家大男人田华龙终于给你回信了。”
队长说着把手中的一封信塞给了夏雪莲,“你自个儿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