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心潮澎湃
“丁丁当······” 钟声敲响的时候,小黑才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太阳已经爬上山坳,荷锄的老农在田地里忙活,尽情地挥洒着劳动的汗水。牧童牵着黄牛,在溪流边放牧。一户农家门口的月季花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呈现出勃勃生机。 听到钟声响,小黑赶紧从木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也许是许久没有投入到紧张忙碌的学习工作状态之中了,他还没有来得及调适生物钟,稍微有点不适应。孩子们已经陆续赶到学校,纷纷走进教室,学习热情十分高涨,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琅琅读书声,像煮沸了的一锅粥。 小黑出去转悠一圈,走进自己接管的一年级教室,发现讲台上放着一些温热的烤地瓜和玉米棒儿。 “是谁给我捎带了这些东西?”小黑的心头不由得一热,站在讲台上问道。
班上的学生没有吭声,大多摇了摇头。有个胆大一点儿的孩子嘴里蹦出了三个字:“没看见!”小黑百思不得其解,也就不再去追查。既然送土特产的人乐意当无名英雄,就随他去吧!小黑把那些食品拿回宿舍,用来当作早餐,慢慢享用。 早读课的下课铃响了的时候,白鸿雁在她爷爷的陪伴护送下到来了。小黑高兴地安排她坐到靠近讲台的前排中间位置。老爷爷笑得合不拢嘴,从衣兜里掏出一叠皱皱巴巴尚带体温的纸币。 “田老师,辛苦你了!这里总共码拢有九十九块钱,是我好不容易才借来的,你先收着,剩下的欠款我一定想办法尽快凑齐,最多不超过三个月,您尽管放心好了。”
小黑接过钞票,揣进裤兜里。老人含着笑回家去了。李希望兴冲冲地走过来,邀请牛牯岭小学所有同事一起去他家吃饭。因为他的转正指标下来了,大家都为他感到高兴。可他却变得一筹莫展,愁眉苦脸。 小黑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希望说:“原先呆在花坪大瑶山里教书,盼星星盼月亮,一直盼着能够早日转正,心里有个奔头。那时候,日子过得虽然十分艰苦,可心里充满希望,始终有精神支柱。现在愿望突然实现了,反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了。”
这点小黑能够理解,在追求幸福而奋斗的过程中人们感受到的快乐,超越获得幸福的结果本身,正如童年时代伙伴们去想方设法钓鱼、捉鱼,比在家里吃鱼更能享受到生活的乐趣。 “况且转正还得交四千二百元进编费,原先代课每年才八百元补助金,连自己的生活伙食都维持不了,家里还得贴钱,哪里凑得起这四千多块钱呢?没办法,只能到处借钱了。可自己家里的亲戚都很穷,借钱也非常不容易。真没想到,出头的日子到来了,我却为这事背下了一屁股债。”
李希望似乎越说越伤心,情绪低落至极。
小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只想到为他减轻负担减缓生活压力。“那做酒请客就免了吧!不必要再破费花那冤枉钱,节省点也好。”他急了,连忙说道:“这可不行,我爸昨天听到我要转正的好消息,兴奋得一宿没合眼,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就出去赶集把菜都买好了。再说人生在世,难得这样风光热闹一下,也只是到家里面坐坐喝杯薄酒而已,花不了几个钱。”
他见小黑把他当作自家兄弟一样,也替他担忧,于是转变了脸色,笑逐颜开起来。 “兄弟,我还是羡慕你呀!起点工资比我的高得多,干上一年就过了试用期,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转正,还是在籍的国家干部,而且不用花大价钱。而我真够窝囊,以工代教,代课三年等于白干了,还永远只能是职工,普通的事业编制,提拔不了。”
从他的话音里,小黑找到了一点自身的优越感。的确,对于这五位同事来说,他小黑算是幸运儿,他们都真的挺羡慕小黑,村庄里的土老百姓更是如此,认为小黑这么年纪轻轻就非常优秀,正式从大中专院校毕业参加工作,成为了国家有用的人才。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小黑的苦衷呢?他们根本不知道,成绩比他小黑差一大截的许多同学上完高中都考上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石油大学、湖南大学等名牌重点大学到京都、省会深造将要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翱翔在广阔的生活天地,有着无可限量的发展空间和光明美好的前景。而小黑呢,只能自惭形秽地呆在大山里默默地与娃娃为伍,跟粉笔做伴,同油灯诉苦。 为了支持和庆贺李希望转正的喜事,学校又召开了一次专题会议。李希望郑重地向学校领导老师提出请求允许他借用一千元公款,陈忠厚校长算是点头答应了,但他提出大家民主理财,在借款的凭据上都给签个名字,这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作为中国共产党人,他老陈才放心。 为了科学公开民主管理,增加透明度,让大家心底都有一套明白账,陈校长汇报了全校的经济收入状况,总共196名学生,每个学期扣除上缴上级各单位部门的经费以外,每个学生平均提留只有35元钱的公用经费。至于庆贺喝喜酒,例行规定:像做生日这种小事,红包礼金只能开支60元,像李希望老师转正这档子人生的大事可以封120元红包,相当于每人摊派10至20元。大家心里都十分清楚,学校就那么一点钱,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反正节约归己,熟蛋在锅里。 大家都同意了陈校长的意见,纷纷在借据上面签了名。刘苗还另外用材料纸制了一张发票,表明“祝贺李希望转正开支礼金壹佰贰拾元整”。她在经办人处工整地写上“刘苗”三个字,催促小黑在证明人那里签个名。小黑二话没说,拿起笔用行草的书体划下了“田乌蒙”。 教师节到了,陈校长提出给每位老师发壹百元津贴,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刘苗嘱托王胜利又制了一张发票,叫大家逐一分别签上姓名。小黑平生第一次靠自己的劳动挣得了报酬,顿觉新奇、兴奋不已。社会生活是一本厚重的大书,全新的生活开始掀开了第一页,这些是先前在学生时代从未遇到过的。 小黑揣着到手的一张印有四个领袖人物“毛周朱刘”头像的百元钞票,用手摩挲了一番。他小心翼翼地装进裤兜里,生怕被风给吹走似的,每隔那么几分钟又伸手摸捏一下,发现百元币还在。 在返回宿舍之后,小黑又翻出小木匣,找出老同学欧希廉先前寄给他的第七封信,好像捧起了宝贵的精神食粮。他仔细地重新阅读了一遍—— “乌蒙老友,你好!一九八九年的第一封信发给老朋友后,我就料定有什么不快之事。究其原因在于我,在信中说了不该说的话,有伤于老友,望原谅! 乌蒙,我上个学期由于情绪在后半期很不稳定,体质急剧下降,而最终导致春季失败,由期中考试时的全班第二,倒退到第四名,名次较之先前二十名开外倒还算好,成绩呢?八科548分,于是我深感惭愧,内疚不安。成绩之所以差,是由于体质太差,尤其是视力下降,时常感冒、头痛,思想太复杂,班级管理工作造成我分神,耽误浪费许多宝贵时间,而导致数学57,英语65,语文67,政治63,简直不敢想象,竟弄出这样差的成绩来。 乌蒙,上学期你的成绩于你来讲是太差了,与往昔相比,我想你一定会非常难过的。弟兄,我相信你是不会沉寂太久的,虽然现在于你来讲,条件是较差,天地也有限,但在此之时,像山谷里的雏鹰那样,若练硬自己的翅膀总会有搏击万里晴空之时。 老同学,我们现在还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青年人的心都是相同的,都会有心灵颤抖之时,惊喜乐悲,漂浮不定,有时都会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欲求学而不能尽心致力于学业,犹如‘树欲静而风不止’,往往难以自拔。 老同学,倘若你处在这种环境之中,当控制其感情情绪之洪流,静心衡量一下,寻找唯一令自己感到愉快而有用的事情去做一下吧!这样你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自我,这样你就会为之全力以赴地奋斗不息,而在全身心投入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之中时,会如痴如醉,忘掉生活的烦恼与忧愁。我想,你不是很爱好文学吗?那么何不潜心静气从事文学写作呢?兴许这是一条可以通天的路。 弟兄,这个学期比起上个学期来,我就受到各方面的冲击。眼睛出了问题,一到学校就去医院打了两针,天天吃药,滴眼药水,洗眼睛,更是一日三次。分了文理科,该走的对我情绪影响很大的同学没有走;不该走的,与我亲密无间的老同学却又走了。我的心,几度悲怒难熬,真不想再那样下去,不然全都输了。我要调整心态,得积极乐观豁达开朗起来,不然,尚未出战,就已败北。 不过,这两天以来,我的体质好些了,心境也大为豁达开朗了,决心再也不为那些过去不愉快以至于今天混沌的事情,而牵挂羁绊,而惶惶之。我要对这些琐事说一声‘再见’。该干我应该干的事情了。 乌蒙,你说石柱的女朋友忽然不幸夭亡。我深为之痛惜。他是在莲城师范73班吧。我要写信安慰一下他,你可知道,此时的他一定会很痛苦迷惘的。 弟兄,你说我身上像蒙了一层怕事的阴影,的确是周围的事情,有些是使我感到心寒,我不得不以人言可畏来警告自己。老友,若有其他我该做而未做,害怕做的事,请说出来,我会花时间精力去做的。 老友,去年你不想来会面,我理解你,不管今后何时何地,你我永远是最好的老同学。 在此,我拟写了一副对联赠送给你:吉星高照创大业,雄才大略展鸿图。 乌蒙,我还要给你重提杜荀鹤的那句话:‘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珍惜宝贵的时间,只争朝夕,不负韶华不负春! 我另外赠送你一番话—— ‘平静的湖面练不出飘悍的水手,安逸的环境造不出时代的伟人。别列杰夫’ 愿你我都在不平静的湖水里拼搏,在不安逸的环境里施展才能,皆得所愿! 老友欧希廉写于1989年3月24日晚” 小黑读罢信件,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息。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天生就肩负一种使命,好像不去实现远大的理想,就白来世界上一趟。至于自己是否适合从事文学写作,他还尚且不能断定自己是不是那块材料,但他决心尝试准备往这条道路走下去。因为在他面前,没有明摆的阳光大道,只有泥泞不堪的山间小路,向大山之外如蛇爬行般蜿蜒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