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5年,新德赫瑞姆王国,尤希库鲁战场以北
‘所以,’伦芙芮一边说一边把玩着今天下午刚刚手工制作出来的荆棘冠冕,‘这就是你当初触碰到我的血以后,看到的两个象征命运改变的征兆之一?’ 坐在天选者对面的是一位黑发黑眸的绝美女子,她看上去很年轻,但又给人历经沧桑之感;她的气质神秘而危险,却又意外的让人觉得可靠。现在她没戴头盔,也没有用魔法变声。她从来不介意在伦芙芮面前展现真实的自己。 ‘一片红色的海潮和一道黑色的堤坝,’搜魂回答,‘指的应该就是上午的战斗,你的命运也确实改变了。’ ‘我有点期待第二个征兆了,或许它会和第一个一样精彩。’伦芙芮的眼睛闪闪发亮。 ‘无论它预示着什么,你都不大可能喜欢。’搜魂平静地说,‘我看到了火,一团非常普通的火,却让人觉得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还有眼泪,无数的眼泪,由众多人流出来。胜者和败者,杀人者和被杀者,勇敢者和怯懦者,虔诚者和卑劣者,人人都在流泪。有几滴眼泪是属于你的。’ ‘我十岁以后就没哭过,以后也不可能哭。’伦芙芮觉得有些好笑。 ‘没人能完全洞悉命运,说不定你以后真的会哭。’ 伦芙芮有些生气地看了搜魂一眼,然后简短地答道:‘胡说。’ (2)1229年,新斯瓦迪亚王国,帕拉文 ‘这就是你在征服了世界之后给自己的奖励?一根树枝和几片树叶?这根本不是女王的冠冕,真正的王冠应该由黄金和宝石制成!’克雷斯生气地再次从胜利桂冠上揪下来一片月桂叶,扔在地上。 ‘历史上的大部分王冠的确都是这样,但我本人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在自己头上压一个可笑的金属环。’伦芙芮走过来掐了掐克雷斯的脸,把桂冠剩下的部分夺回,‘而且,放尊重一点啊,亲爱的。刚刚你拿着的是新斯瓦迪亚王国国家荣耀和骑士精神的象征。’ ‘骑士精神?’克雷斯戏谑地说,‘这几年你杀的斯瓦迪亚骑士,比你出生之前所有人杀的还要多。’ ‘但骑士的梦想依然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美好事物之一,值得保留下来,’伦芙芮耐心地解释,‘搜魂大人给我讲过不少关于亚瑟王的故事,那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另外,必须指出,在由改宗斯瓦迪亚骑士组成的月光骑士团中,有不少人对月神的信仰比这间屋子里的某些人还要虔诚。’ 克雷斯当然完全明白‘某些人’指的是谁,她尴尬地转移话题,‘说起来,你的女巫又跑到哪去了?’ 伦芙芮再次挂上标志性的神秘微笑,‘搜魂大人去维基亚执行秘密任务了。’ 所有人都好奇地盯着伦芙芮,克雷斯接着问:‘什么秘密任务?’ 伦芙芮耸耸肩,‘她要求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答应过了。’ 克雷斯指间正在把玩的匕首掉到了桌子上,发出引人注目的一声闷响。‘搜魂。’她用充斥着杀意的声音念道,接着又愤怒地质问伦芙芮,‘连我也不能告诉?晚上你私下告诉我可以吗?’ 伦芙芮却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决,‘如果不是你问,我连地点都不可能说。’ 天选者正式做出一个决定之后,当然没有任何人胆敢反驳。克雷斯后悔开启了这个话题,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滔天怒火,将话题转回之前。‘好好好,我明白了。你尊重斯瓦迪亚人的信仰和梦想,这很棒。现在,作为回报,斯瓦迪亚人也非常尊重你。他们已经把帕拉文的皇宫收拾出来了,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建筑物之一啊,我们何不今晚立刻搬进去?晚上我们就可以一起睡在柔软的天鹅绒大床上了,这才是全卡斯迪亚的女皇该有的待遇嘛。人们都说皇宫的大厅无比奢华,就算接待维拉也不会显得失色,我们干嘛还要在这简陋的军营里开会?’ 伦芙芮微微张开嘴似乎打算说点什么,但没能成功,因为塞尔拉进行了抢答,‘指挥官本来就应该和部队待在一起,这只是常识而已。’ 在得到了大家赞同的眼神后,塞尔拉得意地瞥了克雷斯一眼,克雷斯的手紧紧地握着匕首,目光专注地盯着塞尔拉。 眼看形势要变糟,伦芙芮赶紧从后面搂住克雷斯,靠在她身上,‘要什么天鹅绒大床呀,你的身体也很柔软啊,只要能抱着你一起睡,睡在哪里不都一样吗?’她又暧昧地冲克雷斯眨了眨眼睛。 塞尔拉瞪大眼睛,羡慕地看着这一幕。但克雷斯却并不买账,她直接推开伦芙芮,继续辩解,‘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赢了!没有必要再过之前那种简朴克制的生活了!大陆历史上从没有哪个活物得到过像你这样的权势,你既是王也是神,你想干任何事都可以!’ ‘我不是神,请永远不要使用这种比喻了。’伦芙芮认真地说:‘我们是战士,战士在见到死亡女士之前必须一直战斗,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战争基本结束了,但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当初我向你们展示的那些梦想连一个都还没有实现。我们必须永远保持戒备、谨慎,随时准备应对一切灾厄,这是神所期望的。’ ‘你统治了多半个世界还不满足,忘不了小女孩的幻想!你那些理想主义的计划不会给你自己带来任何好处,你的女神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谎言。斯瓦迪亚人编了一套故事欺骗愚民,诺德人、罗多克人、库吉特人也一样,但你的故事比他们编的都好,你骗起人来和杀人一样出色,所以所有人都臣服于你,但想不到你终究落入凡俗,不知不觉间得了政客的职业病,那就是上自己的当!’ 说完这些话后,一股巨大的恐惧席卷了克雷斯的全身,她立刻就后悔了。她明白,自己越界了。 摩根的第一念头是感到幸运,因为莫盖巴现在正在苏诺维护稳定。不然,他要是在这里,恐怕天选者本人都控制不了情况。 斯迈德浑身寒毛直竖,上一个当众侮辱月神的人是他的表哥徒利,当时伦芙芮立刻现场把他做成血鹰了。 显而易见,塞尔拉想要开口提醒伦芙芮这件事,但佳玛拉成功用肢体语言阻止了她。她闭紧嘴,幸灾乐祸地看着克雷斯。 老鱼心疼地看了一眼伦芙芮。他很好奇,被自己的挚爱当着朋友们的面否认自己的信仰和一切珍视的东西是什么感觉呢?但他实在想象不出来,虽然有两个视若己出的年轻人,他却从未有过伴侣。 托妮看起来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她稚嫩可爱的脸几乎扭曲了。她不敢打破沉默,于是用军团的手语向着克雷斯比划着什么,显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提米的脸上只有一片茫然,他根本理解不了为什么连三分钟都不到,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至于伦芙芮,她展现出了从没人见过的脆弱一面,她的两只手都在颤抖,她几次抖动嘴唇,但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之前无论在多么绝望的死生之际都挂在她嘴角的若隐若无的微笑,第一次彻底消失了。她的眼睛中闪着水光,克雷斯觉得伦芙芮好像快要哭了。但伦芙芮当然不可能真的流泪,她最终只是在漫长的沉默中说出了一句话:‘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呢?’ 伦芙芮陷入某种犹豫不决地状态中。克雷斯觉得寒冰正在冻住自己的皮肤,而烈火正在灼烧自己的内脏。她知道,伦芙芮真的生起气来,会比自己可怕一千倍。自己会被做成血鹰吗?还是说愤怒到极点的红发女士会开动脑筋,想出更恐怖的惩罚? 终于,伦芙芮停止了犹豫,做出了某种决定,抽出匕首向着克雷斯走了过来。 伦芙芮终于下定决心要杀自己了吗?但一刀刺穿心脏已经比自己之前的设想好多了,克雷斯心想。 伦芙芮开口干巴巴地说道:‘克雷斯,你玷污了我的信仰和爱,作为惩罚,我决定切下你一根手指。’ 克雷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双手都伸了出去。 ‘不过,我之前还发过一个永不伤害你的誓言,’天选者疲惫地叹了口气,‘你自己来吧。’ 克雷斯立刻接过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左手小指切了下去。真的挺疼的。但她没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波动。她现在实在不敢冒险继续降低伦芙芮对自己的好感了。 ‘现在,立刻去找月光骑士团的副团长,让他选出五名既虔诚又能言善辩的改宗骑士’,伦芙芮下令,‘你们七人马上出发去维鲁加找渡鸦,帮他处理东罗多克山区剩下的城堡,围困不成则劝降,劝降不成则刺杀,这套流程你应该已经很熟悉了。一直到明年在罗多克的加冕典礼之前,别让我再看到你了。其他人继续开会。’ 克雷斯离开了营帐,所有人都觉得非常沮丧,他们失去了这个彻底摆脱克雷斯的大好机会。 (3)1229年,新斯瓦迪亚王国,帕拉文 塞尔拉灼热的目光盯着桌子对面的两人,但托妮和伦芙芮却继续讨论着自己的事,镇定自若,好像她只是另一张桌子而已。 终于,塞尔拉忍不住率先开口,她直接问出了一直以来渴望问出的那个问题,‘伦芙芮,你觉得我是不是比克雷斯更漂亮、更聪明、更能干、更有魅力、更虔诚,更理解你,更精神稳定?’ 托妮立刻做了一个赞同的手势。伦芙芮继续挂着那熟悉的微笑,平静地说:‘这是非常明显的事,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得出来,你问这个干嘛?’ 塞尔拉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立刻追问:‘那为什么你身边的那个位置属于她而不是我?’ 托妮明显非常开心,她给了塞尔拉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看向伦芙芮。 但没想到伦芙芮却自然而然地回答,‘因为克雷斯是我的爱人,是我的伴侣,而你不是克雷斯。在我十岁时,我那做国王的父亲默许我的继母谋杀我,但那两名私兵素质不高,不懂得抓紧时间执行任务,而是先凌辱了我。直到现在,我也没办法触碰一个男人而又不在内心深处感到害怕,当然,这一点不可能让别人看出来。 之后,我取得了第一场胜利,以少胜多,以弱胜强,通过奇袭杀了那两人,不久后又被匪帮抓到。我设法成了那个匪帮的成员,然后是领袖。不久前我册封的三名王国守护都是这个匪帮出身。一个劫匪公主的生活当然很难有多快乐,在此期间,我遇上的最幸福的事就是认识了克雷斯,一个被世界抛弃,却又坚持抗争的流浪儿,一个面对别人或者自己的死亡都面不改色的女孩,她是个残忍的神经病,但她也是我在绝望中唯一的光彩。 我们一起成长,一起冒险,一起杀人,一起经历被杀的危险,有一次还差点一起自杀。我们发誓永远相爱。所以,无论何种情况,我都绝不可能放弃她,这就是你和托妮渴望得到的问题的答案。’ 托妮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塞尔拉继续循循善诱:‘你当时肯定没有邀请月神见证,那么这个誓言当然是无效的。’ ‘理论上无效。但卑贱时所承诺的,高贵时仍要履行;安逸时所选择的,考验中仍要坚信。’伦芙芮说。 ‘这也是先知者笔记里的话吗?之前怎么从来没和我们说过?’塞尔拉问。 伦芙芮笑了,‘你是把我当成那种没了笔记,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的人了吗?我不是那种人。这是我自己的原则。’ ‘假如,我是说假如,’塞尔拉强调,‘假如她死了,你会找一个替换她的人吗?’ ‘不会,’伦芙芮毫不犹豫,‘真爱一生只有一次。而且,她要是死了,我会很伤心,你肯定不想我心碎吧?’ 塞尔拉摇了摇头,伦芙芮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因为托妮的年龄、天赋和性格,都正好适合继承我们的事业,所以我花费了大量时间教导她,但你也是我妹妹。我对你的爱不比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少。’伦芙芮又在塞尔拉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继续和托妮讨论之前那份文件。 塞尔拉凑过去看了一眼,实在太枯燥,于是离开帐篷,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伦芙芮、托妮,和新斯瓦迪亚王国的宪法。 (4)1229年,新斯瓦迪亚王国,帕拉文 克雷斯当然不会那么听话,真的立刻南下。她让那些白痴骑士们等到明天再和她汇合,自己溜回了猫之团的营地。 天选者向来蔑视近身侍卫的概念,营地里也没有巡逻者敢于拦她。克雷斯轻而易举地来到了伦芙芮的帐篷门口。她听见里面有塞尔拉的声音,感到一阵恐慌。果然,回来一趟是正确的选择,必须在南下之前和伦芙芮和好,不然谁知道两个多月的时间会有什么变化。 她耐心地等待,不久后塞尔拉离开了。这个贱人到底在里面干了什么?她厌恶塞尔拉的程度绝不会低于她厌恶自己的。但她始终没有动手,她实在无法预料杀掉一个伦芙芮的挚友会是什么后果。 里面继续传来托妮和伦芙芮争论的声音。这个小贱人也一样讨厌,甚至都没杀过几个人,就莫名其妙成了公主。伦芙芮居然许诺明年给她专门办一场公主的加冕礼。可是自己到现在还一个正式头衔都没有呢! 克雷斯决定不再等了,她无声地走进去,从后面环住伦芙芮的胸口,又用自己的脸蹭了蹭伦芙芮的。 旁边的托妮惊呆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伦芙芮一点也不惊讶,她当克雷斯不存在,继续看文件,但也没有生气。克雷斯立即决定再接再厉。 克雷斯将脸埋在伦芙芮的脖颈间,缓慢地亲吻,啃咬,伦芙芮恼羞成怒地喊道:‘停下!’ 克雷斯自然不可能停下,她亲吻伦芙芮的嘴角,用她所能做出的最温柔,卑微的姿态哀求,‘亲爱的,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 伦芙芮扭过头回应克雷斯的亲吻。 一旁的托妮被事情的发展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伦芙芮抽出时间用眼神示意托妮,接下来她必须独自处理这些文件了。 托妮生气地重重跺了跺脚,抱起纸笔跑开了。 (5)1230年,火泪之日,新罗多克王国,杰尔喀拉 一个星期前,天选者和她的三千多名战士,在民众的欢呼声中浩浩荡荡地进入了杰尔喀拉城,新罗多克王国的首都、义军的大本营。尽管在四年前,维鲁加的义军集会就已经选举红发女士为女王,但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彻底结束了在大陆其他地区的战争,并且在那些地区建立了新的秩序。终于,她有机会来到南方的义军兄弟们中间,进行她的最后一场加冕礼,为罗多克民族的自由运动画上一个句号。这光辉的一天和她第一次宣布要解放罗多克民族的那一天之间,相隔着十五年的艰辛战斗和恐怖杀戮。 天选者从帕拉文出发,途径苏诺和乌克斯豪尔,从维鲁加附近的山脉豁口处进入了新罗多克王国。跟随她的有一部分猫之团老兵,一部分新近获得认可的月光骑士团成员,一大群长期追随她的库吉特和萨兰德外籍佣兵,还有很多从德赫瑞姆、诺德、斯瓦迪亚征募的新兵。因为这次行动只是回到自家后院,根本不可能再遇上什么战斗,选拔同行者的主要标准,是要让尽可能多的不同群体见证到荣耀的一幕。 在此之前,克雷斯和渡鸦联合火柴先生、葛瑞福斯等一批义军骨干,已经彻底肃清了东罗多克山区的一切残余敌人。几个曾经大肆进行迫害活动的斯瓦迪亚旧贵族被处决,一些年轻热血的骑士宣布改宗并加入月光骑士团。大部分投降的斯瓦迪亚官兵被安置在杰尔喀拉城外,等待接受天选者的改编。现在,整个大陆最后一批与天选者敌对的势力,是西罗多克山区马拉斯堡附近的千名顽固分子,但他们也已经明确表示了谈判的意愿。 穿过维鲁加时,伦芙芮派遣南境守护渡鸦前往亚伦地区,代表她接受最后一批敌人的投降,莫盖巴被留在维鲁加代替渡鸦维持秩序。天选者本人带着其他人继续南下,终于在去年年底时和爱人克雷斯重逢,两人度过了幸福的几天。火柴先生虽然仍然固执地不愿意公开身份,却还是找机会和伦芙芮见面,与她分享这些年来的艰辛。义军成员们不再掩饰自己,纷纷在大街小巷吹嘘自己在正义事业中的伟大贡献,每个人都期待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即将建造的英雄纪念碑上。伦芙芮的继承人、副手们、朋友们,全都欢聚杰尔喀拉城内,她觉得大家值得拥有这样一个大团圆时刻。 新年的第一天,女王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将一顶白色的永志花冠戴到自己头上,群众和军队欢呼的声音,甚至连巴普伦河的最上游都能听见。永志花是一种生长在罗多克崇山峻岭之间的,随处可见的小花,朴素、纯洁、美丽、芳香,无法烧尽。它代表着罗多克义军战士的不屈精神和高尚,真挚的情怀。 傍晚时分,夕阳笼罩了城市、军营、宫殿、广场。经过一天的欢乐气氛后,一切都被笼罩在了这梦幻、静谧、温柔的橙色日光中。月亮还没有出来,但根据惯例,这一天的月亮必定很圆,一些罗多克的月神教徒打算在晚上时举行活动,当众讲道,他们期望自己的热忱会被天选者本人注意到。尽管城市中一直有人怀疑斯瓦迪亚的降兵会趁机暗杀女王,但没人相信天选者真的能被凡人杀死。 城市中心的旧宫殿中,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举行。参加者五花八门:天选者的朋友和副官,本地上流社会人士,义军骨干成员,投降的斯瓦迪亚军官。一个黑衣猫之团军官代表,正和一位白衣月光骑士称兄道弟,喝的不亦乐乎。不远处一群从帕拉文来的金色制服的新斯瓦迪亚军官,正在和几个刚刚投降、还没来得及换下红色狮子军服的本地驻军争论宗教问题,但气氛却意外地和谐。伦芙芮的资深追随者们和她一样不分场合人人佩剑,但现场大部分的安保人员,还是义军兄弟们安排的绿衣罗多克人。 克雷斯贴在伦芙芮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伦芙芮露出笑容,两人做出几个比较亲密的动作,旁边的义军代表扭头装作没看见。塞尔拉不久前和克雷斯吵了一架,险些动手,幸亏佳玛拉把她拉住。今天佳玛拉终于在宴会上摘下了她的头巾,露出冷峻、坚毅、利落的面容,塞尔拉和她一起喝酒。老鱼正和一个本地义军讨论着什么,斯迈德和提米见状就直接把空间留给了他们,自己聊了起来,不是兄弟亲似兄弟。托妮没有参加宴会,在协助伦芙芮处理了几个月的政务和法律制定工作以后,她对经济运行产生了兴趣,此时正由几个义军兄弟带领着参观港口区,摩根陪同着她。 突然,不和谐的音符闯了进来,城市中传来嘈杂的声音,有几处地方还起了火。不久,一个绿衣士兵前来汇报,市民们发生了暴乱行为。 ‘这也太假了吧,’伦芙芮笑着感叹道,‘杰尔喀拉的人民恰恰就选择了生活最安定,混乱最容易受到镇压的一天发动了暴动?真会有人信这种拙劣的故事吗?这明显就是有人谋划,想要分散走我身边的一部分护卫呀。’ ‘如他们所愿,佳玛拉、塞尔拉,你们带着宫殿里最有经验的战士,去维护秩序。无论这个阴谋是什么,都不大可能真的伤到我,但如果得不到有技巧的帮助,会有很多无辜市民白白送命。今天真的不适合发生这种事。’ 佳玛拉和塞尔拉带着最熟悉的一些人离开了,并没有担心伦芙芮。真是个笑话,天选者要是这么容易刺杀,岂能活到今天? 现在提米正趴在桌子上,好像是喝多了。老鱼的辩论进入了激烈环节,他没有在意这些小风波。克雷斯显然不愿意和爱人分开。伦芙芮继续下令:‘斯迈德,我看你是这大厅里醉的最轻的,去找托妮,她身边武装护卫不多,立刻把托妮带到我这来。’斯迈德当然遵命照办。 不久,几个红衣斯瓦迪亚人毫无预兆地从正门闯入。伦芙芮感到无语。这就更假了,几个驻扎在城外军营,被主力部队密切监视着的不满分子直接就到了王宫的宴会现场?谁会相信这是独立完成的?六人全都带着弩箭,这倒算有些麻烦。 伦芙芮让自己进入战斗状态,她集中注意力,她看到那些敌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她听到他们的呼吸和脚步声,她感觉到空气的流动,她感知到他们在和她对视之后所受到的巨大恐惧。她预判他们扣动扳机的时间和方向,她想象弩箭划过空气带来的奇异音乐。她灵巧地侧身,六发弩箭全部擦着她的身边飞过。 其实,就算她不躲,也只有两发能击中她,这些敌人实在是太弱了。他们没有幻想自己有装弹的时间,直接拔出近战武器向着伦芙芮冲过来。没人认为有必要上来帮忙,有些人过去关照那位被流矢击中的无辜商人,伦芙芮挥舞着当初从神庙中得到的那把圣剑,以一敌六。 一场优美的舞蹈上演了,这是一场风之舞、血之舞、死亡之舞。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伦芙芮的剑同时闪烁着白光和红光。不难想象塞尔拉一定后悔错过了这场表演。十几秒后,六人全部倒地,伦芙芮耀眼的金发又被染红了。‘红发女士!’零零散散的欢呼声响起。 伦芙芮还在努力开动脑筋,思考把这几个新兵放进来的目的何在。就算她没有战斗能力,这些人也不大可能在老鱼、克雷斯等好几个世界顶级战士和一大群义军兄弟中间把天选者杀掉。她猜测这些人只是障眼法,让她们放松警惕,掩盖真正的杀机。伦芙芮的眼睛一直盯着在场的红衣斯瓦迪亚宾客,等着他们发难。 果然,不久之后,一个红衣骑士便一跃而起,向伦芙芮冲来。他飞快地跳到伦芙芮侧面,替她挡住了义军兄弟射出的致命一箭,接下来又是一箭。两秒后,这位无名英雄胸口插着七支弩箭,倒在地上。 伦芙芮感觉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为什么会有敌人在战斗中舍命救自己?此人是谁?她的崇拜者?她的爱慕者?月神的虔诚信徒?伦芙芮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知道了。但与此同时,她知道了今晚真正的杀机是什么。 发动攻击者在绿色标准军服的左臂部分缠上了紫色丝带,不知何时,大厅里三分之二的义军士兵都已经缠上了紫色丝带。他们毫无预兆地发动突袭,对其他所有人痛下杀手。和老鱼辩论的那个义军老兵,被他自己的一个朋友从身后割了喉。老鱼一点也不惊慌,面色平静如水,立刻跳开,抽出武器开始作战,转眼间已经砍翻数名阴谋者。伦芙芮粗略一看,克雷斯和提米也明显没有危险。 尽管她最有经验的战士已经被佳玛拉和塞尔拉带走,但场面却并没有明显倒向阴谋者一方。他们人数众多,通过突然袭击杀死了不少对他们完全没有防备的自己人。但只要开始正面战斗,这些人就完全不是伦芙芮、老鱼等一众久经沙场的战士的对手了。老鱼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数名敌人畏缩地后退好几步。但克雷斯和提米战斗状态不佳,可能是喝多了。伦芙芮飞快地解决掉那几个不知如何把弩箭提前偷运进宴会现场的威胁最大的阴谋者,然后过去与同伴汇合。 除了对于那些死在自己的宴会现场的无辜宾客有些愧疚以外,伦芙芮不认为这个场景有什么特殊的。她在十五年来的数十场大战中,经历过很多比这更危险的场面。伦芙芮一边在战斗中让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变得更红,一边将克雷斯护在身后。克雷斯是个刺杀大师,擅长灵巧地使用短剑和匕首,但在这种场合她的优势不大。 很快,在场的友军全部死亡,只有一些没有战斗力的客人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但最重要的刺杀目标,天选者本人、老鱼、克雷斯、提米,却都还活着,而阴谋者已经只剩下三人。伦芙芮优雅而又利落地转身,将其中一人开膛破肚,另外两人明显已经开始考虑投降。 突然,伦芙芮的直觉向她疯狂示警,虽然她的注意力正集中在敌人身上,但她还是在最后一刻侧身,瞄准她心脏的匕首刺穿了她的右肩。 她飞快地将剑换到左手,跳到安全距离,然后回头。克雷斯眼神冰冷,右手拿着短剑,左手拿着当初伦芙芮作为定情信物送给她的匕首,匕首上面沾着伦芙芮的血。 老鱼终于放弃了一直以来坚持的绝对冷静,他想要做出一个震怒的表情,但他失败了。因为几乎就在伦芙芮回头的同一刻,提米的剑从他的后脑刺入,口部刺出。 原来这才是真正无法抵抗的杀机。 (6)1230年,火泪之日,新罗多克王国,杰尔喀拉 摩根彻底被惊呆了。 前一秒,托妮还津津有味地听着一个义军兄弟讲述本地海产品的销售情况,亲切地叫他大叔。下一秒,托妮就抽出匕首,用闪电般的速度割断了这位大叔和距离最近的几个义军士兵的喉咙,招式间颇有红发女士的风采。 摩根知道,以衡量正常人的眼光去思考托妮的行为是很荒谬的,早在五年前他就清楚了这一点。当时,渡鸦派他把这个刚捡到的小女孩和一千名生力军,一起送去给正在鲁达堡的伦芙芮。摩根对此感到莫名其妙。伦芙芮得到这个孩子以后如获至宝,天天将她带在身边。这个孩子也丝毫不见外,对于这个从流浪儿到公主的转变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适应非常良好。 后来,萨格斯城之战,摩根被分到两个任务,一个是指挥右翼山坡上的预备队,一个是在伦芙芮冲锋时帮忙看孩子。他震惊地发现后一个任务其实更加困难。托妮和他骑在一匹马上,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不远处地大战,一边给摩根分析局势,还问了一大堆摩根这个老兵都答不上来的问题。战后,超过一万具敌军尸体被留在战场上,托妮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穿过战场时就像在游览果园一样。当摩根问她对这地狱般的恐怖景象作何感想时,这个金发碧眼的十岁小女孩挥着拳头红着脸回答:‘姐姐最厉害啦!我以后也要像她一样!’ 摩根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当时就完全明白了,为什么天选者会允许这个刚认识一个星期的流浪儿放肆地叫她姐姐。怪物就该和怪物呆在一起。 摩根一度以为托妮无论干出什么事都不会让他惊讶,但今天他还是惊讶了。看见匕首的闪光,闻到鲜血的气味后,他立刻条件反射地拔出佩剑,随时准备动手或者逃跑。看到托妮继续杀死两名靠近侧门的义军兄弟,然后夺门而出后,摩根没法思考为什么,只是麻木地跟上托妮。 他的前脚刚刚踏出海关大楼,身后就变魔术一般地出现了一大群武装人员,对他们进行追击。摩根明白了,托妮刚刚奇迹般地发现并带他逃脱了一场来自友军的伏击。 他继续跟着托妮往前疯跑,路上后知后觉地发现城市竟然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托妮带他走的路线复杂曲折,他完全想不明白,这个小家伙是怎么在到达杰尔喀拉的半个星期之内,对地形这么熟悉的。 托妮带他甩开追兵,从靠近码头区的西门出城,在城外收拢了二十几名对情况一头雾水的士兵,向着北门的方向前进。从那里,他们可以最快地找到天选者。 (7)1230年,火泪之日,新罗多克王国,杰尔喀拉 伦芙芮左手持剑,侧身应敌。阴谋者已全部死亡,提米依然对她非常害怕,不敢靠近或者直视她。现在是她和克雷斯的单挑。此时伦芙芮的右臂已经基本失去知觉,并且还在流血,抽不出时间包扎。她的身上已经有了数道伤口,刚才她必须两面对敌,导致一名阴谋者划破了她的左腿,这处伤只比右肩的轻一点。她依然难以对克雷斯下杀手,但克雷斯明显没有这种顾忌。 克雷斯的身法像毒蛇一样灵活,而伦芙芮四肢中的一半都已经无法使用。几招过后,短剑割破了伦芙芮的左手手腕,又继续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肺部,然后拔出。这已经是致命伤了,克雷斯却还不满足,她继续将伦芙芮的右膝盖刺穿,把伦芙芮掉在地上的剑踢到远处,才有了安全感。 没有武器,浑身流血地靠在王座的台阶上,四肢全部受伤,就算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士也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伤到自己,克雷斯心想,她放心地开始嘲讽,‘你不是说你的月神让你帮她征服世界吗?现在月神的计划失败了。’ 伦芙芮现在正在思考幕后黑手会是谁,而且肺部受伤,不能说话,但她还是分心用手语和唇语配合着回答克雷斯的问题:‘死亡女士不会在意这种琐事,征服世界是我自己的计划,而这个计划只是一个更伟大的计划的一部分。托妮和她未来的继承人们会完成计划。死亡女士没有失败,计划也没有失败,失败的只有我,只有我……葛瑞福斯?’ 克雷斯对于伦芙芮的种种惊人之处已经习以为常,现在对她猜出幕后黑手也没什么惊奇的,她发现伦芙芮的左手居然还能动,立刻用匕首把这只手钉在地上。 伦芙芮意有所指地说,‘女孩子这么凶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克雷斯摘下伦芙芮的永志花冠,将其折断,碎片扔在旁边一具阴谋者的尸体上面。‘看哪,你的义军兄弟。所谓的罗多克民族是一个谎言,所谓的义军是一个谎言,所谓的人民是一个谎言,你相信的思想自由、人格平等,都是谎言。你的梦想是一个谎言,你的信仰是一个谎言,你天选者的称号更是一个谎言,当人们不再相信这个谎言,你就躺在这里了。’ 伦芙芮继续用唇语回答,‘我们都非常清楚这个阴谋能成功的唯一原因是什么。但我的爱情呢?那也是谎言吗?’终于,伦芙芮哭了,她流出的眼泪的数量远不止搜魂所说的几滴。 克雷斯突然感到无言以对,但她努力不让自己显得难堪,继续用嘲讽的语气问,‘你还有什么遗愿吗?’她将剑抵在伦芙芮的脖子上。 伦芙芮期待地看着她,‘我想让你再吻我一次。’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克雷斯不明白。但她还是凑过去,吻了伦芙芮一下。和将近二十年前她们的第一个吻一样,这个吻非常浅。 之后就是一阵剧痛,伦芙芮咬掉了克雷斯的下嘴唇。 就着自己的泪水和克雷斯的血,伦芙芮把刚刚到嘴的肉咽了下去,这就是天选者的最后一餐。 伦芙芮继续用唇语说,‘即使到了现在,我也并不后悔认识你,克雷斯。’她闭上眼睛,几秒后睁开。她又挂上了标志性的神秘微笑,‘你弄伤了我,我也弄伤了你,我们扯平了。佳玛拉和塞尔拉很快就要回来了,你赶快逃吧。我很快就要穿过黑夜之门了,永别了,我的爱人。’ 克雷斯发现伦芙芮刚才并不是在报复,只是开一个小玩笑而已。伦芙芮的眼睛中没有愤怒,更没有恐惧,只有悲伤,和一小点不舍。克雷斯的眼泪落在伦芙芮的身上,她转身离开。 突然,一声巨响,宫殿的一扇侧门被人撞开了,但回来的并不是佳玛拉和塞尔拉,而是单枪匹马、满脸愤怒的斯迈德。 (8)1230年,火泪之日,新罗多克王国,杰尔喀拉 斯迈德跑在大街上,越来越觉得不妙。暴民在四处打砸,这倒正常。但还有其他成组织、成规模的杀戮。他到处都能看到手臂上缠着紫色丝带的杀手偷袭或者集体屠杀其他人。被杀的人形形色色。不久前他看见一个老者站在台上宣讲月神的理念,旁边一些民众给他捧场。结果,突然过来一群穿着义军服装的人把他们全杀了。现在,他看见一群肩上系着紫色丝带的义军,袭击毫无防备的另一群义军。看上去比较正常的那一方很快就被屠杀殆尽。 这些罗多克的义军有大问题!斯迈德突然意识到,目前天选者身边几乎所有护卫全是绿衣的罗多克人,他感到一阵恐惧。现在这座城市的混乱程度已经超过他见过的任何一处战场了。自己能找到托妮吗?斯迈德觉得不可能。但如果立刻返回宫殿汇报异常,说不定能有所作用,他下定决心,立刻往回跑。 到宫殿附近时,他就知道已经晚了。但他还是撞开一道侧门,单枪匹马冲了进去,宫殿里的景象让他肝胆俱裂。数不清的尸体,有些明显属于宾客,有些属于系着紫色丝带的人。天选者奄奄一息地靠在台阶上,她的王冠成了碎片,她的圣剑掉在远处。老鱼躺在地上,死状凄惨。克雷斯和提米是仅有的两个站着的人。 一个躲在角落里的商人连滚带爬地来到他旁边,手舞足蹈地想要说些什么。这个人已经被吓得神志失常,但斯迈德还是成功提取了他的核心意思:克雷斯杀了伦芙芮,提米杀了老鱼,叛徒们杀了很多人。从提米的表情中,斯迈德知道这是真的。 他已经被这一夜的恐怖弄得头晕目眩,没注意克雷斯消失了。他问提米,‘为什么?他就像是我们的父亲哪!我自己有一个血缘上的表哥,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和人渣,他死时我眼睛都没眨一下。你才是我认可的兄弟,而老鱼就是我们的父亲!我们一直同甘共苦,在遇见天选者以前,甚至在加入火鸦帮以前,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怎么能伤害他!’ 提米现在最该干的就是赶紧逃跑,但他的心理素质明显比不上克雷斯,经过恐怖的一夜后,他的脑子有些混乱了。他冲着斯迈德大笑:‘老鱼是个疯子,和伦芙芮一样!’ ‘和伦芙芮一样?’斯迈德喃喃地重复道。 ‘我经常听说,有贫民家的女孩读了骑士小说,就以为自己是贵族小姐,这种事很常见。’提米接着说,‘但要说一个土匪家的女孩,读了经书以后就以为自己是神,伦芙芮绝对是独一份。’ ‘别说了,求你了,提米,别说了,’斯迈德知道,伦芙芮现在还能听到提米的话,‘你不能这样说天选者,这不对,压根不对,完全不对。’ ‘天选者!’提米怒吼道,‘那个白痴封你当西境守护,封老鱼当北境守护。但我才是除了她以外唯一的诺德人!红发的伎俩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而且我的精神比她正常,我能比她取得更多胜利!她死了,我就是北境之王,我就是北境之王!’ ‘北境之王,北境之王……’斯迈德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提米的话。 斯迈德拔出剑,提米也拔出剑,他们都完全不去思考这种行为的理由。斯迈德开始后悔,自己要是多花点时间训练该多好!提米和他的技巧差不多,但提米的诺德血统让他在力气上占了巨大的优势。不过,提米不敢使用也无法想象以命换命的招数,斯迈德决定出其不意。 他让提米的剑直接穿透自己的胸膛,拉近距离,划开了提米的喉咙,兄弟的血溅在斯迈德的脸上。 斯迈德向前爬动,一只手抓住老鱼的尸体,一只手抓住提米的尸体,一家人就得待在一块。 他一生中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努力把自己的头转向伦芙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