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很早之前就知道,没有那场挤进窗户缝隙里的雨,那盆花不会重新回绿。
但他无法祈祷有同样的雨淋到他身上,这样的幸运事不会降临在他头上,只能祈祷自己像那盆花一样,绝处逢生、枯木再回春。 靠自己的力量。 没想到花的运气不错,他也奇迹一样被上天怜惜了一次。 宋青一路被推到医院花圃内的停车场处,一辆小型车的旁边。 身后的人摁了车钥匙,车灯闪了闪,宋青一路提着的心总算稍微放了放。 她确实打算带他走。 都到这里了,没理由只是让他看看,然后丢下他。 * 南枝将轮椅推到副驾驶座旁,同时将车门打开,露出不大的内部空间和座椅。 城里停车太麻烦,每次开车一般都无法到达目的地,需要再开一段路才能找到合适的停车位,然后走路去某某店和商场吃饭。 她不喜欢,在买的时候就想着,车要小一点的,随便哪个小夹缝就能停下,不需要太高超的技术挤狭窄的车位。一个人往来各个地方,也不想开太大的浪费,所以车不是烧油的轿车,算是电车。 四人座的,薄荷绿的颜色,精致又小巧,正适合一个人开。 南枝将轮椅固定好,宋青自觉往副驾驶座上坐,然而轮椅和座椅有高低之差,因为小,大多数东西都在车底,所以底座很高,并且座椅较为靠里,没有借力的地方,还是单开门,入口空间不大,他试了几次都没有上去。 不仅如此,座椅下调节前后高低的杆子还挂到了他腿上的纱布,差一点将纱布扯下来。 虽然及时发现,没有硬上,纱布也没有掉,但几次折腾,南枝明显瞧见纱布顶端溢出点点的红来。 才住院一周出头而已,其实不到出院的时候,医生是知道他没钱缴费,再加上她就是护士,可以很好的照顾他,所以特许的。 一周多,伤口尚且没有长好,缝了线的地方很容易因为活动再度扯伤。 他还不止是腿截肢,是出了车祸,被猛地撞击,身上基本全都是伤,换衣服的时候南枝看到过,T恤下外露的皮肤上有很多青紫,脖间还有擦伤,会上不去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南枝感觉他气喘的厉害,额上有汗,面色和脖颈都白了白,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冷风吹的。 “我休息一下,很快就……” 宋青突然顿住,他看到身后的人将轮椅往后拉了拉,空出位置后绕到前面来,微微倾身,伸出双手,像抱小孩一样抱住他。 温热触觉和怀抱顷刻间包裹着他,叫他呼吸都断了断,整个人寂静,不动也不说话了。 一股力道从接触的地方传来,他感觉自己朝上了些,被那股力道带起,同时因为这股力道,俩人身体贴的更紧。 宋青支起脑袋,尽量离她远一点。 因为他记得曾经有很多人说过他穷酸,身上有一股子味道。 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保持一些距离没错。 他不想被嫌弃。 或许是扬了头的原因,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破旧的衬衫和对方干净洁白的卫衣短暂的纠缠在一起,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 宋青从来没有自卑过,因为他心中有书有前路,他知道自己受的所有苦都是为了未来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的老师也和他一样,穿的是十几块钱的T恤,破了旧了也不舍得换,鞋子烂了也照样穿。 临下课时曾有个学生说,自己衣服多到穿不完,丢了好多,老师直接向他开口,不要可以给他,后来老师当真将那个学生穿过的衣服套在身上,大大方方来给他们上课。 没有人不敬他,也没有人说他身上有穷酸的味道。 所以那些外在的东西其实不重要,老师不被说闲话,是因为他足够强大,他得过很多奖,带出过很多优秀的学生,逢年过节一大帮人来给他送礼拜年,想让他关照一下自己的孩子,都被他赶了出去。 他和老师唯一不同的是,他很弱小,暂时还没有建树,只要他像老师一样就好。 内心拥有足够多的东西,所以从来不自馁,然而这强烈的冲击,还是让他指尖颤了颤,不自觉低了低头。 南枝发现他不算重,当然也不轻,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而且不是从腿根截肢的,有一只腿是从膝盖处。 据说是出车祸后他还清醒着,司机倒是吓坏了,想逃跑,慌不择路下二次碾压了他。 当时他看到车开过来,求生本能往一边挪去,一条腿微曲,所以被碾压时一个在大腿处,一个在小腿上。 怕他以后不好穿戴假肢,医生尽量保住他残余的部分,截肢位一只在大腿根往下一点点,一个是膝盖下一点点。 他之前应该很高,余留下的腿修长,所以不轻,南枝有一点抱不动他,她感觉这个人在往下滑,可能怕摔吧,南枝从不远处的医院楼大玻璃上看到他想往上些,但因为无法借力,那只余留下的腿从五分裤中漏出来,无所适从地挂在空中,小腿不自觉翘了翘,还蛮可爱的。 可爱这个词用来形容一个成年男人有些不恰当,但她确实感觉可爱。 南枝实在抱不住他,她不得已朝下了些,托了一下对方的——屁股。 宋青浑身一僵。 南枝:蛮翘的。 有了地方使力,她抱的稍微顺畅了些,费了些功夫将人放在副驾驶座上,轮椅则被她推到另一边,放在后座内。 都安排好后,她自己也上了车,坐在驾驶座,没有往家的方向开,而是去了附近的小吃店,准备先吃点东西。 她下班早,晚饭到现在还没吃。 顾及到身后的人,不打算点刺激的,沙县吃两碗馄饨就好。 南枝握着方向盘,稳稳行驶。副驾驶座上,宋青在看她后视镜上挂着的精致吊坠。 是一个国风的小香囊,下面连着麦穗,上面有刺绣,旁边还配了个铃铛,很漂亮。 挡风玻璃前也放了一些七零八碎的可爱小摆件,最中间是个水晶球,车子过减速带时,一震里面的水晶片会微微晃荡,还有雪花飘荡。 暂时停车时,她闲着无聊,随手拧一拧水晶球的球体,车内会响起音乐。 整个内部结构和车外一样,是冰淇淋薄荷绿色泽,就连方向盘都被套上干净漂亮的皮套,座椅自然也是。 他就像一个外来者,着一身破旧拾捡的衣服,和这辆车格格不入。 宋青拢了拢垂下的衣物,尽量让自己占的面积小一点,期间不断检查身下,怕自己掉落什么东西。 他甚至翻了翻纱布,担心自己刚刚多次活动,伤口崩裂,流下什么鲜红的液体来,将整洁鲜亮的车座弄脏。 还在往腿下摸的时候,冷不防听到前面有人说话。 “宋青……” 并不是喊他,而是类似于喃喃一样的说这个名字。 “‘青’这个字很适合你。”这句话是跟他讲的,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便干脆点了点头。 “你和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宋青敏锐地注意到她是带着笑的,似乎自己比她预期中的更让她满意。 这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怔怔望着她。 南枝也没等着他回应,比起谈话,她这更像自言自语。 红绿灯一过,她就扭头继续往前开了,很快到了一家她很喜欢的沙县门口。 她边解安全带,边告诉后座的人,“这家的馄饨皮薄肉多,放上醋和沙酱很好吃。”
看得出来,是真心和他分享,眼角都是弯弯的,笑得很真诚漂亮。 她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光鲜亮丽的城里人,但一点也不嫌弃他,没有往常他在别人眼睛里看到的轻蔑,连怜悯都少。 或许是刚刚抱过他一次吧,这一次宋青刚挪到车门旁边,就被她再度抱起,还是刚刚那个姿势,依旧被她托了一下屁股,宋青在僵硬中被她放在轮椅上。 和头一次的小心翼翼比起来,这一次明显熟练很多,也快了不少,他尚没来得及多注意些什么,已经被她搁在了轮椅里。 这么短的时间,应该不会讨嫌。 这或许是唯一一个向他递来的救命稻草,他想抓住,不想因为自己的某些冒失或者失误被讨厌,然后被放弃。 短短接触罢了,他不知道身后推着轮椅的姑娘喜欢什么性格的人,只能尽量做到尽善尽美,减缩存在感,只在该说的时候说话,该动的时候动,不做一些令人讨厌的举动。 他忽而一滞,感觉有只手越过衣领,触碰到他的脖间,拿出一根短发来。 是他的。 她将那根短发扬去,大抵是觉得会有漏余,自然而然地压下他的衣领朝里看了看,又捡出一根碎发丢了出去。 她真的不嫌弃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主动接近他了。 宋青握紧了轮椅扶手,被身后的人推到一家小店门口。 不是饭点,人不多,南枝先点了自己想吃的,一碗馄饨,又回头问他想吃什么。 宋青看着一排菜单,在最便宜的青菜面,和最抗饿的饭之间犹豫。 面五块钱,蛋炒饭八块。 “要青菜面。”
现在已经是晚上,吃完洗漱一下就可以上床睡觉,不用特别抗饿的食物。 南枝一愣,很快笑着添道:“再要一份蒸饺,两罐排骨汤,两个鸡腿,两个狮子头。”
除了蒸饺之外,每一样都是两份,很明显有他的,宋青提醒她,“我一碗面就好。”
南枝并没有依,“你现在是恢复期,恢复期要多吃点伤才好的快,好的快好心人说了,就可以安排你干活了。”
她当然没有这么恶毒,让一个残疾人去做活,就是骗他的。 但他好像信了,点了点头。 南枝觉得好玩,继续道:“你要都吃完,不能浪费,要不然我就从中作梗,让你见不到好心人。”
她说的是从中作梗见不到好心人,而不是说他坏话,让好心人不资助他。 宋青颔首,“好。”
南枝眨了眨眼,一边觉得自己好像坏人,一边忍不住更欺负他。 “好心人最近很忙,把你暂时交给我了,这段时间你要听我的话,不然我还从中作梗,让你见不到好心人。”
宋青:“嗯。”
十分轻易就答应了。 南枝不忘加一句,“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宋青继续点头,“嗯。”
南枝:“……” 她莫名地,越发觉得自己坏了,欺负一个不会反抗的人一样,有一种罪恶感。 不过也更觉得自己机智,之前没有说是自己资助的他,现在有这么多发展空间。 他在乎好心人,那还不完,被她拿捏了弱点,只能听她的。 南枝看着对面安静坐着的人,由内而外觉得。 突然而然决定收留他,给她平淡又乏味的生活貌似也添了一丝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