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时间过得极快,若无战事,便是每日从早练兵到晚,须臾间,就已经过去十日。自从上次谢初尧剿匪归来以后,史将军陆陆续续派出了两只小队前往晏城试图收复失地,却都铩羽而归。负责领兵的副将是个年轻的将军,比谢初尧也大不了多少,因为两次兵败,正跪在中军帐前请求再次发兵。那副将姓翟名顾,是新朝极为器重的翟家嫡系子孙,前途正是一片明朗的时候,便颇有些不管不顾的锐气。但凡路过将军帐前的兵士,都能听到翟顾朗朗的声音——“将军!再给我五千人马,我定能将晏城拿下!”
“赵军不足为惧,只是占着易守的城池,比我们有些优势罢了!”
“两次失败又如何?将军难道要弃晏城不顾么?”
“如今正值春耕关头,赵军凶残,哪里会顾得上百姓的死活?请将军发兵!”
史将军被他烦的头疼,便唤来亲卫:“去,把谢校尉请过来。”
那亲卫恭声应诺,便去了校场。谢初尧这些天忙着练兵,以战俘名义收到他麾下的军士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他必须要在下次上战场之前,将这部分人彻底融入军营中。只有如此,方能将两股势力融合起来,如臂使指。谢初尧练兵与旁的校尉不同之处在于,他每一次下令出刺,自己手中的红缨枪也会一丝不苟地捅出去,看上去比军士们更要气势汹汹。史将军亲卫到了校场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热火朝天的练兵景象。他远远地出声唤道:“谢校尉!”
春寒尚未完全过去,男人却已经打了赤膊。他原本古铜色的皮肤因为过了一个冬天没有晒太阳的缘故,又白回来不少,肌肉线条分明、大汗淋漓的模样,便是亲兵这样的男子,看上去也有些面红耳赤。谢初尧听见声音,挥手让军士们停住了动作。原本杀声阵阵的校场顿时安静了下来,这令行禁止的场面,看得亲兵暗中咂舌。谢初尧看向他:“可是史将军有什么吩咐?”
亲兵忙道:“将军请谢校尉入帐。”
谢初尧点了点头,从军士中看似随便地选出来一个人:“李孟,出列。”
叫李孟的士兵正是此次的战俘,生的仪容不俗,气质尤其凶狠,看上去就像一个刺头。男人沉声道:“方才我练兵的样子你都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刻钟内,你替我发令。仍要继续刺枪,练够一刻钟为止。”
李孟扬声应道:“是!”
谢初尧看向军士们,眼神一凛:“若我回来听到有偷懒的、不服闹事的,一律军法处置!”
众人齐声应是,喊声震天,颇有些猛虎下山的气势。谢初尧随手从兵器架上取过衣物,这才跟着亲兵走了。男人穿好了上衣,单薄的衣物无法掩盖他浑身上下蓄势待发的肌肉,线条完美中暗含着力量感,让那亲兵羡慕不已。身后的校场上继续传来喊杀声,亲兵偷眼看了谢初尧两三眼,好奇道:“谢校尉方才喊出列的那人,是叛军俘虏吧?谢校尉放心他来练兵?”
谢初尧沉声道:“不妨事。既然已经到了我的手下,我自有办法让这群俘兵听话。”
亲卫便不再说什么了,心中暗道——难怪将军这么看重这位谢校尉,看来他在军中地位上升的势头如此之猛,也是有原因的。不多时,两人便到了中军帐前。谢初尧看到军帐外跪着的翟顾,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他进入军帐必然会经过对方,可毕竟他的官职低于翟顾,就这么从跪着的副将面前走过去,实在不知礼数。谢初尧来到翟顾身侧,主动冲他点了点头:“翟副将。”
翟顾脸色一黑,哪里肯让对方在自己面前经过?赶忙起了身。他的眉毛皱的几乎能夹死苍蝇:“谢校尉无事来中军帐前做什么?”
史将军的亲兵一直跟在将军身边,早就看出翟副将和谢校尉不对付,如今见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找麻烦,忙出面打圆场,“翟副将,是将军有令,传谢校尉见面的。”
翟顾双眼带火地盯着谢初尧看了半晌,终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亲兵暗中松了一口气,对谢初尧道:“谢校尉,请。”
男人阔步进了军帐。史将军并未在案前处理军务,而是站在大帐另一侧的舆图前,眉头紧锁地盯着那地图看。谢初尧进去之后,恭声行礼:“将军。”
史将军抬了抬手:“不必多礼。你方才见过翟副将了?”
谢初尧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是!方才属下经过时,翟副将便起身走了。”
史将军把谢初尧看作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亲信,对他自是掏心掏肺,也并不会防备对方。他叹了一口气道:“那日我唤你来帐中谈话,有意让你出兵晏城的消息传到翟副将耳中,他自是一百个不服气,坚决请求带兵攻打晏城。如今发兵也发了,两队人马皆是死伤半数以上,他还想着再添兵。”
谢初尧不置可否道:“是否添兵,该由中军主将下令,并非一个副将能左右的。”
史将军闻言,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若是事情有你说的这般简单,那就好了。”
他并未对谢初尧多说什么,翟家在朝中的地位,等到谢初尧站到一定的位置时,自然会知晓。中年人指着舆图上的一点,沉声道:“晏城依山而建,地势本就是南低北高,大军向晏城开进,自是被对方一览无遗。翟顾两次兵败,也不能全怪他无能。”
谢初尧默默地站在了史将军身边,再一次在将军的示意下,看向了那舆图。每一次看到熟悉的国土,男人心中都会感到一阵激荡的情绪,只能死死压抑着,才不致红了眼眶。从前幅员辽阔的故土,如今因为战乱,已经七零八落,只剩下中原腹地,仍在朝廷手中。自从姓墨的乱臣贼子反了先朝,西北便沦陷到异族手中。那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自小长大、千百次征战、无数次抵御外敌的地方!如今北地赵国异军突起,开始逐步显露野心,恨不得从新朝嘴里撕咬下几块肥肉,自北向南慢慢蚕食着他们的土地。而剩下星星点点的标注,便是在朝廷手中东躲西藏、时时企盼复兴故国的先朝一脉,如今在舆图之上,几乎已经成了苟延残喘、随时有可能熄灭的火焰!谢初尧只恨自己手中无兵马、无钱粮,甚至连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只能眼看着先朝一脉慢慢凋零。如今虎视眈眈的西北,还有野心不小的赵国,明明是外敌,却变成了他们得以苟延残喘的助力。谢初尧心中只觉讽刺,还有一片蔓延着荒芜的悲凉。史将军的声音仍在耳边响起,“外忧内患,再加上百姓经过多年的流离失所,本就人丁稀缺。我们手里的兵士不能由着翟顾填在晏城那个无底洞中。”
谢初尧心中不无讽刺地想,区区一个晏城,折损两千余兵力,就这样毫无带兵本领的翟顾,也能被朝廷所信重?偏偏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朝廷、软弱无能的朝廷,竟能灭了他整个家族、他拼死保卫的国!此时史将军对谢初尧心中汹涌澎湃的恨意一无所觉,只是仍困在自己的方寸之地,疲于应对。中年人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若你没有良策取下晏城,我便只能继续给翟顾添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