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的情况只维持了两个来月。钱眼不能每天都来给柳叶子家挑水了。
不是钱眼不愿意,而是水越来越少了。入春以后,老天爷已经有几十天没有下雨了,严家滩水库都已经奉命放水保春耕了。 更要命的是,好些人家已经闹春荒了,家里早已经断粮了。 断粮的事,几乎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都会发生。往年省上县上都会发点救济粮下来,大家紧一紧,由一天吃三顿改成两顿或者就一顿,往往也就挺过去了。 今年不知道为什么,上面的救济粮迟迟没有下来。 问书记,书记自己也着急,只能天天去公社反映,公社打电话问县上,县上也没有回答。 钱眼有天就跟柳叶子说,可能要出去逃荒了,也就是出去要饭,可能不能来跟她挑水了。 柳叶子知道钱眼家一定是断粮了。他家人多,孩子就有四个,还有两个老人。柳叶子想都没有想,就将自己家的半缸子米倒进一个麻袋,让钱眼背回去。钱眼站了足足一袋烟的工夫,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捧了两大捧米放在衣服里。卷好,放进背篼,上面再盖上猪草。 钱眼说: “回去让家人吃了上路。”“上路?”
“是,今晚就走。”
钱眼说,晚上没有人看见,也容易躲开民兵。 柳叶子是知道的,每年春荒的时候,都有人悄悄跑出去要饭,公社就组织民兵设卡拦截,抓回来的人一般就会在公社学习班集中学习半个月。表现好的才能够回家,表现不好的继续学习。本队的杜大娘就是饿死在学习班的。当然杜大娘是个地主婆,饿死也就饿死了。 这些柳叶子是知道的,钱眼一家要逃荒,当然是不希望被逮回来的,晚上走很自然。可不知道为什么,在钱眼离开她家的那一刻,她明显有一种担心,好像这家人真的就是她亲戚似的。 “柳妈,” 钱眼这样称呼柳叶子。 ”有人来借粮,千万别借。”
钱眼在走出去前,回头对柳叶子说道, “另外,柳妈你最好带着大娃去西宁。”
“为什么?”
柳叶子整个表情和身体语言都在问为什么,钱眼走了回来,站了一会儿,说, “今年可能上头都困难。”
柳叶子还是满脸疑惑,钱眼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就信我一回,到西宁去吧。”
钱眼走了,当晚就带着一家人逃荒去了。 没有几天,队上又偷跑了几家人,听说公社已经派民兵设卡了。 公社的广播天天都是领导们的无比严厉的讲话。柳叶子这几天都在想钱眼的话,心很不安,跑去找嫂子,找哥哥。 他哥哥说:“矿上工人中有谣传,已经有地方饿死了人。”
她哥说:“你到西宁去也好,毕竟是单位,有人管,留下来,有钱有粮票也可能买不到米。”
“那你们呢?”
她哥哥说先把一家人带到矿上再说,矿上毕竟有上万人。柳叶子的哥哥所在的矿是一个大型的中央直属的煤矿,不是地方的煤矿。 “我不信政府就不管,就让上万人活活饿死。”
柳叶子害怕了,当天晚上就在哥嫂的护送下,抹黑赶到了县城,那里可以坐火车。幸好一切都还顺利,只是上车的时候发现,每个车厢的门口都站着两个军人,端着枪,腰板笔挺。不过这反倒让柳叶子觉得安全。 柳叶子这一去就呆了差不多两年,期间收到了几封哥哥的来信。第一封信是差不多四个月才收到的。信中说,老家已经干掉了,连水库都开裂了。第二封信说,上面发了两次救济粮,但不顶用,有些人就挖仙米(一种泥土)吃。第三封信说,书记(我父亲)给大家开证明,让大家公开出去要饭。但是晚了,陈幺爷死了(我幺爸),张三爷死了,王九爷死了,队上还有几家人的小孩子死了。收到这些信的时候,柳叶子心里都很难受。这毕竟是自己的老家,是自己从小就熟悉的人,说没了就没了。 这总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呀。 不过,柳叶子隐隐地更想知道一点钱眼一家的事,可又不好问,她哥更是一个字没提。当然她哥哥恐怕也是一点情况也不知道的。柳叶子有点担心钱眼一家,希望他们没有事情才好。 差不多是一年之后了,她哥哥来信说,公社在挨家挨户登记,也动员家属把还在外地的叫回家。他哥哥说,你不要忙着回来,现在情况并没有完全好转。这样柳叶子就又多呆了一年,直到她男人单位下逐客令:再不回去就进学习班,柳叶子这才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老家。回家之后听到最多的是,谁家谁谁死了。大家唏嘘一阵,有时也忍不住流泪,最让柳叶子心里难过的是:钱眼的父亲死在了逃荒的路上。钱眼无力把父亲带回来安葬,就葬在了一个他自己永远也叫不上名字的,也永远不可能再找得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