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 / 1)

满满的一碗汤药,黄锦双手捧着,为了不让汤药漾出来,他那只跛脚便走得更小心了,慢慢捧到床边,又慢慢递到靠在床头的嘉靖嘴边,嘉靖凑过去先喝了一大口,接着伸出两只干柴般的手接过药碗,深吸了一口气,竟一口将那一大碗药喝了。黄锦红着眼,接过药碗,连忙从床边的几上拿起那块湿棉巾替嘉靖揩了嘴揩了胡须。“扶朕起来,替朕梳洗。”

嘉靖望着黄锦。“主子。”

黄锦苦望着他,“见自己的儿孙,也不是外人,就在床上躺着吧。”

“他们就是你们将来的主子,朕得给他们一个好的模样。找一找,帮朕把那套朝服找出来。”

嘉靖深望着黄锦。“是呢。奴才明白呢。”

黄锦声音喑咽了。说着背过身去,揩了揩眼泪,跛着脚走到墙边那几只大衣柜旁,想了想,揭开了最里边的柜盖,拿开了一块明黄色的缎锦,见到了摆在最底层那顶皇冠和那件龙袍。黄锦身子埋了进去,双手抄着龙袍连着皇冠一起捧了出来,走到床边,放在了另一只床几上。嘉靖:“把蒲团拿开,叫他们将殿里那把椅子搬进来。”

黄锦走到精舍门边:“将大殿里的御座抬到精舍来!”

立刻有两个殿内的当值太监应声先去抬了那把圈背龙椅,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精舍方向抬来。裕王和世子都穿着礼服,这时就跪在大殿外的跪垫上。陈洪躬着腰在一旁陪侍着,时刻等候传唤。那口装着神龟的鎏金铜缸摆在他们身后。两个当值太监把龙椅摆在了原来蒲团的位置,立刻躬腰退了出去。黄锦这才靠过去,先在床上替嘉靖将朝靴穿了,然后跛到床头,将嘉靖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半扛半扶地将他挪下了床,搀着他走到圈椅前坐下。接着给他梳头,挽好了髻,又绞了一块面巾替他净了面,又拿起另外一把梳子在金盆里蘸了水替他梳好了胡须。这才去捧起了那件龙袍,正犯愁怎样才能给他穿上,一转身发现嘉靖已经挺直了腰板,自己站在那里。黄锦连忙跛着脚奔了过去,抖开龙袍在他背后半蹲了下去,将内袖口对准了他的双手往上提了上来,连忙又绕到他的身前替他系好扣子,系好玉带,扶着他坐了下去,又去捧了那顶皇冠在椅子背后替他戴上,将那根长长的玉簪从帽子左侧的孔眼里慢慢插了过去,从帽子右侧的孔眼里穿了过来。一番梳洗穿戴完毕,黄锦的泪线穿珠般滴了下来。二十多年了,他望着眼前突然换上皇冠龙袍的主子,是那样陌生,恍若梦幻。嘉靖:“是不是很难看?”

黄锦:“回主子,是天日之表。”

嘉靖:“那你哭什么?”

黄锦:“奴才是心里欢喜。”

嘉靖:“拿镜子来。”

黄锦立刻跛着脚去案几上捧过来一面镜子,半蹲着照向嘉靖。嘉靖在镜子里也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一个恍若隔世又露出下世光景的自己,慢慢说道:“‘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传他们进来吧。”

黄锦先去放好了镜子,才跛到精舍门口:“有旨,传裕王和世子觐见!”

裕王领着世子出现在精舍门外,一大一小在门槛外跪了下去。裕王:“儿臣朱载垕率世子朱翊钧叩见父皇!”

望着儿子,嘉靖神情凄然,看到孙子,眼睛亮了一下:“进来。”

裕王:“是。”

立刻站起,又拉起世子走了进去。一只绣墩已经摆在嘉靖的身侧,黄锦双手移了移绣墩:“皇上赐裕王爷坐。”

裕王向父亲又长揖了一下,挨着绣墩坐了下去。世子对这个人人惧怕的皇爷爷天生就骨子里亲,可今天乍然见到他皇冠龙袍端然高坐,一时便生了怯意,站在那里不敢过去。嘉靖无力地笑了一下,又无力地拍了一下掌:“朱翊钧过来。”

世子这才走了过去,嘉靖伸出手,世子也伸过去手让爷爷捏着。嘉靖望着孙子:“《礼记》上有一句话,说是君子抱什么不抱什么,师傅教过你没有?”

世子:“回皇爷爷话,师傅教过,是‘君子抱孙不抱子’。”

嘉靖又无力地笑了一下:“看起来你那个师傅还称职。可皇爷爷现在病了,抱不动你了。黄锦,再搬个墩子,让你们的小主子坐在朕身边。”

黄锦赔着笑立刻又搬来一个绣墩挨着嘉靖的龙椅,便去抱世子。世子:“不用,我自己能上去。”

说着一跳,便跳上了绣墩,挺着腰板,两条小腿悬在空中,坐在嘉靖身旁。嘉靖这一次是真的笑了:“还是朕的孙子更像朕。听说你给朕送来一样东西,是什么东西?”

“父皇。”

裕王担心世子说错话,盯了他一眼,把话接了过去。嘉靖:“朕没有问你,让朱翊钧说。”

世子却不敢说话了,望着父亲。裕王:“回皇爷爷话吧。”

“是。”

世子这才又转望向嘉靖,“回皇爷爷的话,父王和臣敬献给皇上的是天降的祥瑞,不是东西。”

嘉靖:“好。那就敬献上来吧。”

黄锦立刻对外面传旨:“将裕王爷和世子敬献给皇上的祥瑞请进来!”

陈洪自上回做了过头事,一直被嘉靖压着,现在竟连精舍都不能随便进去了,尤其今日,三代主子在位,自己却只能站在大殿门外候差,那张脸便一直阴沉着,愣在那里出神,这时竟连里面的传唤都没能反应过来。四个抬铜缸的当值太监都望向了他,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其中一个只好轻声唤道:“祖宗,里边传旨了,叫将祥瑞抬进去。”

陈洪猛省过来:“那还不抬进去!”

四个当值太监立刻抬起了铜缸,迈进精舍。知道嘉靖不能起身,便将那铜缸抬在离他面前只有一尺的地方。其他人又都退了出去,精舍里只有嘉靖、裕王、世子和黄锦四个人。嘉靖的目光望向了铜缸里那只神龟。病中,目光昏眊,嘉靖费力地去看龟甲上那几个字,还是看不清楚,便转望向世子:“朱翊钧,你告诉皇爷爷,龟甲上是什么字?”

世子有了显示的机会,大声答道:“是。回皇爷爷的话,龟甲上刻的字是‘汉文帝后元初年戊寅’,这是天降的祥瑞,距今已经有一千七百三十年了!”

“哦?”

嘉靖目光亮了一下,又望向铜缸里的神龟。世子在府里已被教了好些遍,这时也不知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打开了话匣子,顾自说了起来:“皇爷爷,史书上说汉文帝是贤君,天下人都说皇爷爷就像汉文帝。那个海瑞却说汉文帝和皇爷爷的坏话,上天便降下了这只神龟,就是要让他们明白,海瑞的话说得不对。”

裕王、世子和黄锦都望向了嘉靖,等着即将显出的龙颜一悦。可他们没有等来嘉靖的喜悦,见到的只是他茫然的目光和沉思的神情。他们听不到,嘉靖的耳边正响起一个声音,是海瑞在诏狱里那段话的声音:“汉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当今皇上……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不如汉文帝远甚!”

最失望的是世子,孩童心性,这时虽也有些害怕,还是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皇爷爷,臣说得不对吗……”嘉靖从沉思中省过来,发现几个人失望的神态,也不想扫他们的孝心,强笑了一下:“朕的孙子说得对。朱翊钧,你给皇爷爷敬献了这么难得的祥瑞,皇爷爷该怎么赏你?”

世子:“回皇爷爷话,皇爷爷不要赏臣,要赏就赏那个海瑞,把他放出来吧!”

谁都没想到世子突然说出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裕王的脸色立刻变了:“休得妄言!”

这些天来一直宠辱不惊的黄锦也突然紧张起来。嘉靖脸上这时却没有任何表情。明明说好的,要想办法让皇爷爷赦免了海瑞,自己说了,怎么又错了?世子见到大人们的神色这才也害怕了,慢慢地从绣墩上滑了下来,在皇爷爷面前跪下了。嘉靖慢慢望向了跪在自己脚旁的小孙子:“‘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人人心里都想朕赦了那个海瑞,人人都不敢说,只有朕的孙子一个人敢说。朱翊钧。”

世子抬起了头:“皇爷爷。”

嘉靖:“皇爷爷跟你打个赌,你要是做到了,皇爷爷便赦免了那个海瑞。”

世子偷偷地望向了父亲。嘉靖:“不要看你父王,他没这个胆。”

世子又望向了嘉靖。嘉靖:“朕叫他们把这只龟抬到海子边去,你敢不敢亲手把它放了生?”

世子:“回皇爷爷话,臣敢。”

嘉靖:“黄锦。”

黄锦:“奴才在。”

嘉靖:“你陪着世子去。世子要是做到了,就把那个海瑞带到这里来。”

黄锦:“奴才遵旨。世子爷,咱们走吧。”

答着拉起了世子。“听了。”

嘉靖又叫住了他,“叫陈洪告诉朱七和齐大柱,海瑞由他们俩带来,不许让旁人知道。”

黄锦:“奴才明白。”

突然传了旨意,所有人都回避了,偌大的殿外大坪空荡荡没有了一个人影。只有刚刚从海子边放了神龟回来的黄锦牵着世子站在大殿门外的石阶上,望着大坪远方的宫门。“来了!”

孩子眼尖,世子好远就看见宫门外陈洪在前面飞快地走着,后面紧跟着一顶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抬舆,禁不住轻声叫了出来。黄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世子便不再吭声,直盯着渐渐抬近宫门的那顶抬舆。明制,亲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赏紫禁城乘双人抬舆。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嘉靖二十一年嘉靖搬进了西苑,紫禁城赏乘双人抬舆便变成了西苑赏乘双人抬舆。严嵩任首辅,从七十到八十一就曾经十二年享有这种待遇。现在除了裕王,连徐阶都未赐乘抬舆。破天荒,今天这顶封得严严实实的抬舆内,坐在里面的竟然是戴着脚镣手铐的海瑞!又一个破天荒,今天前面抬轿杆的是朱七,后面抬轿杆的是齐大柱!密旨急召,两条大汉抬着一个小小的海瑞几乎感觉不到肩上的重量,大步流星,将个空手在前面领路的陈洪都奔得气喘吁吁,穿过宫门很快就到了大殿的石阶前。抬舆在石阶前放下了。朱七和齐大柱见世子站在殿门外,一齐默默地向他单腿跪下行了个礼又默默地站起了。世子却看也没看他们,眼睛直盯着抬舆的那个挡帘。朱七掀开了挡帘,伸进一只手拉起海瑞把他慢慢扶了出来。齐大柱在一侧抓住抬舆提了起来,绕过海瑞的头顶,搁在一边,以便他戴镣行走。海瑞拖着脚镣走到了石阶前。世子走到了殿前的石阶边,站在上面打量着站在石阶下的海瑞,见这个人一件葛麻长衫,梳了头洗了脸,虽显着精神却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既不像他想像中那个胆大包天的忠臣模样,也没有像张师傅那般儒雅清朗的气概,不禁有些失望:“你就是海瑞?”

虽未见过,杏黄色的冠袍穿着,海瑞立刻猜出了这便是世子,镣铐在身,揖了下去:“回世子,我就是海瑞。”

世子:“你好大胆,竟敢骂皇上。”

海瑞眼中这时闪出希望的亮光:“就为将来没有人再骂皇上。”

这样的回话倒是世子没想到的,听了一怔,又见他说这话时望着自己眼中闪着好亮好亮的光,不禁对这个人有了好感,悄悄走下了几级石阶,靠近了他,放低了声音:“我向皇上求了情,赦免你,进去后你要好好回话。”

海瑞虽然死志已决,但听见几岁的世子这几句话还是不禁一片温情涌上心头,又揖了下去:“臣谢过世子,臣知道如何回话。”

陈洪这时满脸堆笑望向世子:“世子爷,皇上和王爷正等着呢,让他进去吧。”

说完望向朱七和齐大柱:“锁链不能解,提溜上去吧。”

朱七和齐大柱一边一个各伸出一只手插进海瑞的腋下,将他半举在空中,走上了石阶。眼前的这景象看起来有些怪异——嘉靖坐在圈椅上,裕王坐在左边绣墩上,世子悬腿坐在右边绣墩上。三个人一齐看着海瑞,眼神各不相同。他们面前的地上竟赐了一个拜垫让脚镣手铐的海瑞跪在那里。陈洪、朱七、齐大柱早已退到了殿外,黄锦这时也离开了精舍,蹲在精舍外通道靠东端的窗边吹燃了火坐上了药罐,一边熬药,一边听候传唤。为了今天这次见面,嘉靖已经想了好些时日,卧床多日,几天前便密旨命黄锦叫李时珍开了几剂单药,旨意很明确,吃了以后要让自己能够坐两个时辰。李时珍是几百年一出的国医,自然明白这几剂单药该怎么开。今早嘉靖喝了那一大碗汤药,现在已经坐了一个时辰,却仍然有一股元气托着,稳稳地坐在那里。“这个人有个外号你们听说过吗?”

嘉靖开口了,是在问裕王和世子。裕王自然知道,但这时也不能说知道:“儿臣等未曾听说,请父皇赐教。”

嘉靖却望向了世子:“他的外号叫‘海笔架’。”

世子:“臣请问皇爷爷,为什么叫‘海笔架’?”

嘉靖:“他在福建南平当教谕,上司来了,另外两个官都在他两边跪下了,他却站着,不愿下跪,中间高两边低就像一个笔架,由此博得了这个美名,可见此人从来就爱犯上。”

海瑞:“回陛下,臣要真能做一个笔架,也为让大明朝书写丹青,不为犯上。”

“你不是笔架,也做不了笔架。”

嘉靖神态突然间又严厉了,“你现在抬头看看,坐在你前面的三个人像什么?”

海瑞慢慢抬起了头,但见嘉靖高坐在正中,裕王和世子低坐在两边,很快他就明白了嘉靖的意思,他们祖孙三人才是大明朝的笔架,一时沉默在那里。嘉靖:“看不出吗?世子,你说朕祖孙三人坐在这里像什么,告诉他。”

世子天生聪颖,何况话已说到这个分上当然明白,当即答道:“回皇爷爷话,我们祖孙三人坐在这里才像个笔架。”

“听见了吗?”

嘉靖立刻望向海瑞,“世子的话你以为然否?”

海瑞却答道:“回陛下,臣眼里看见的不是笔架,而是我大明江山的一个‘山’字。”

当着面,一句话就顶回了祖孙二人的意思,而这句话还如此正大堂皇,无法驳回。心里暗急的是裕王,为了不激怒嘉靖,立刻接言了:“海瑞!到这个时候你还如此自以为是!既说大明的江山,又说皇上与我们只是一个‘山’字,那‘江’是谁?江山也是可以分开来说的吗?读书不通,仅凭一个‘直’字管什么用!”

海瑞低下了头,却依然执著地说道:“回王爷,臣说的就是直言,皇上、王爷和世子就是我大明江山的‘山’,群臣和百姓才是我大明江山的‘江’。”

嘉靖平生就喜欢在文字上游戏群臣,谜底却永远捏在自己手里,几十年来从没有一个臣下不在他设定的谜底里绕室彷徨,也从来没有一个臣下不遵从他的谜底契合圣心,他自己也就一直在自己设定的谜底里游刃有余,其乐无穷。想好了今天一来就要将这个海瑞圈在谜底里,借此完成他这一生需要猜破的最后一谜。这时见海瑞跟自己过上招了,“乾上乾下”合成的乾卦就在今日,那股心气更是蓬**来,也不急于驳他,而是又慢慢望向儿子和孙子:“你们以为他说得对吗?”

裕王当然以为他说得对,但这时只能微低着头:“儿臣愚钝,只能请父皇训导。”

嘉靖不看他了,只望着世子:“朱翊钧,你以为他说得对吗?如实回话。”

世子望着嘉靖:“皇爷爷,臣觉着他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似是而非!”

嘉靖立刻断言了,“刘禹锡有诗云:‘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是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你嘴上说朕和裕王、世子是大明朝的‘山’,群臣百姓是大明朝的‘江’,江水滔滔拍山而去,‘江’和‘山’又有什么关系?”

海瑞怔住了,想了想只好答道:“是。臣的比方是不甚恰当。”

裕王见海瑞如此回答,心中暗觉一宽。世子见皇爷爷一番话便把海瑞问住了,不觉也兴奋起来,满眼佩服地望着嘉靖。嘉靖:“‘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就凭你,读了一些高头讲章,学了你家乡人丘浚一些理学讲义,就来妄谈天下大事,指点江山社稷!你岂止这个比方不恰当,在奏疏里妄谈尧、舜、禹汤,妄谈汉文帝、汉宣帝、汉光武,还妄谈唐太宗、唐宪宗、宋仁宗、元世祖。朕问你,既然为君的是‘山’,你说的这些圣君贤主,哪一座山还在?”

海瑞:“回陛下,在。”

嘉靖:“在哪里?”

海瑞:“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裕王和世子都震住了,屏住了呼吸。嘉靖这回倒一点也没动怒,意外地说道:“朱载垕、朱翊钧,这句话你们记住了。”

“是。”

裕王和世子同时答道。“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这就是朕叫你们记住这句话的道理。”

嘉靖知道自己靠药物托着的那股元气正在一点一点泻去,抓紧了时间,平和了语气,“君既不是‘山’,臣民便不是‘江’。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数省两岸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两岸数省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这个海瑞不懂这个道理,在奏疏里要朕只用长江而废黄河,朕其可乎?反之,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严嵩、杀严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长江一旦泛滥,朕也要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杨廷和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道理。”

这一番惊世骇俗的道理,不止裕王和世子听了懵在那里,海瑞听了也睁大了眼,陷入沉思。“比方这个海瑞。”

嘉靖落到了实处,“自以为清流,将君父比喻为山,水却淹没了山头,这便是泛滥!朕知道,你一心想朕杀了你,然后你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史册里,留在人心里,却置朕一个杀清流的罪名。这样的清流便不得不杀。”

裕王和世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嘉靖:“本朝以孝治天下,朕不杀你,朕的儿子将来继位也必然杀你。不杀便是不孝。为了不使朕的儿子为难,朕让你活过今年。”

裕王的脸色立刻变了,世子也惊在那里。海瑞伏了下去:“臣甘愿伏诛,以全圣德。”

嘉靖:“来人。”

黄锦这时不知是因为一直蹲在火炉边还是听到了里边君臣四人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心如止水的他听到传唤站起时也已满脸流着汗,先端开了火炉上的药罐搁在地上,又拿炉盖将火炉盖了,跛着脚艰难地走进来了。黄锦:“奴才在。”

嘉靖:“叫陈洪、朱七、齐大柱将这个人押回诏狱。”

“是。”

黄锦这一声答得好沉重,转过身跛着脚又走出了精舍。这一瞬间,世子的眼眶里盈出了泪水,呆呆地望着嘉靖。嘉靖也已经深深地在望着他:“朱翊钧,你是不是想说皇爷爷说话不算数?”

世子连忙抹了泪:“臣不敢。”

嘉靖:“知道不敢就好。朕告诉你,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明白吗?”

世子这时哪里能够悟得皇爷爷这话的深意,只觉得心里委屈,还不得不答道:“回皇爷爷话,臣明白。”

“启奏主子,奴才陈洪等候旨。”

陈洪的声音在精舍门外传来了。嘉靖:“押回去。”

“是。”

陈洪立刻答了一声,对站在身边的朱七和齐大柱,“提溜出来!”

朱七和齐大柱慢慢走进了精舍,目光都望着地面,一边一个挽起了海瑞,又慢慢走了出去。嘉靖这时已经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强挺着:“黄锦,带世子到御用监去,喜欢什么就赏他什么。”

世子已经从绣墩上滑下来了,跪在嘉靖面前:“回皇爷爷话,臣不敢受赏。”

裕王立刻接言了:“妄言!皇上的赏怎敢不受。立刻去!”

黄锦已经弯下腰拉起了世子:“王爷的话说得是,世子爷,咱们去吧。”

说着背过身背起了世子,接着望向裕王:“王爷,主子的药熬好了,就在通道里。”

裕王点了点头。黄锦这才背着世子跛着脚也走出了精舍。嘉靖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直望着世子被黄锦背着的身影,那目光明显露出渴望世子回头再望望他的神色。世子却一直没有回头,就连黄锦跨过精舍门槛侧过身子那一刻也有意将头扭向了窗外那边。“朕的孙子也不认朕了。”

嘉靖自言自语的这句话竟如此苍凉。裕王一惊猛抬头望去,但见嘉靖脸色已经十分灰暗,刚才还挺着的身子也软了下来,眼见便要瘫滑下去。裕王一步跨了过来,当胸抱住了父亲:“父皇!父皇!”

嘉靖一只手也紧紧地抓住了儿子的后背,挺着不让自己倒下:“背、背朕到床上去……背得动吗?”

裕王从小身子就羸弱多病,这时孝心振发了力量,一手托着父亲的后背,一手挽起父亲的腿将嘉靖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床边,慢慢弯下腰去,慢慢将父亲平放了下来。裕王汗水、泪水已经满眼满脸:“儿臣立刻去传李时珍……”嘉靖抓住了裕王的手臂:“不要走……”裕王只得站住了,见父亲两眼虚虚怔怔地望着自己,知道这时万不能离开,便先去拔了父亲冠上的那根玉簪,小心地取下了他的皇帽,接着替他取下了朝靴,拉过薄被替他盖上。嘉靖躺下后又缓过来些了,望着儿子:“跪下。”

裕王挨着床边的踏凳跪下了,紧紧地望着父亲。嘉靖:“枕头下,拿出来。”

裕王将手伸进了嘉靖的枕头下,立刻感觉到是一块绫布包着的一叠旨意,慢慢拿了出来。嘉靖:“揭开,先看第一道。”

裕王含着泪,揭开了绫布,立刻露出了第一道旨意。——封面上直接写着“着将楚王庄田退发百姓诏”!裕王眼睛一亮。嘉靖:“楚王死了,没有后嗣。湖北周边好些藩王都想要他的庄田。我们朱家的人真是欠百姓的太多了。朕不会将楚王的田给他们,一共一百四十五万七千三百二十六亩,全退发给过去替楚王种田的百姓吧。明天就叫户部派人去办这件事,也算朕最后替百姓做了一回主。”

“父皇圣明。”

裕王哭了。嘉靖:“第二道。”

裕王拭了泪,拿开上面一道旨,露出了第二道旨,立时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那道旨的封面上赫然写着“赦免户部主事海瑞诏”!嘉靖:“张居正说过海瑞是‘国之利器’,这话说得平常。这个海瑞就是我大明朝一把神剑,唯有德者方可执之。朕躬德薄,你比朕仁厚,留给你。将来对付那些贪臣墨吏,或要推行新制,唯此人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裕王此时已哭出声来,抽泣不已。嘉靖:“不要哭,听朕说完。”

裕王竭力收了声,泪眼汪汪地望着父亲。嘉靖:“海瑞给朕上的这道疏,朕看了不下百遍。他曾经说过,他的疏百官看不懂,也没人能够看懂,这话不错。海瑞的意思就是想我大明朝以民为本,君臣共治。朕御极四十五年,从来是一人独治。你太弱,没这个本事,让内阁和六部九卿多担些担子,用贤臣做首辅。”

裕王:“启奏父皇,我大明朝哪些是真正的贤臣?请父皇教诲。”

嘉靖:“没有真正的贤臣。贤与不贤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看清楚了,贤时便用,不贤便黜。朕已经给你安排了,你看第三道旨吧。”

裕王连忙又拿开了第二道旨露出了第三道旨,却是一怔。这道旨的封面上却没有任何字。嘉靖:“翻开。”

裕王翻开了封面,这才看见里面只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徐阶 高拱 张居正!嘉靖:“这三个人朕早就都派做了你的师傅。就按名字安排的先后顺序,次第用之吧。”

裕王哪里还忍得住,捧着那道名单哭着问道:“请父皇旨意,这三个人以后还有何人?”

嘉靖也茫然了,昏眊的目光转望向床顶,是那种想透过床顶仰望苍穹的神态:“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裕王趴在床槛边失声痛哭起来。尽管生了两大盆好大的炭火,围坐在炭火边的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申时行还有那些六部九卿的堂官们还是觉得寒冷,一个个都穿着出锋的袍子坐在那里,一个个都面带倦容。自从嘉靖病重以后,天崩地坼也就是顷刻间事,他们便一直守候在这里,显然好些时日了。张居正有些忍不住了,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掀开厚厚的棉布门帘。一阵寒风立刻将好些雪花吹了进来。群臣都被吹得一哆嗦,望向昏昏暗暗的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张居正:“徐阁老去了已经两个时辰了,我们干脆都到殿外去候着吧。”

赵贞吉接言了:“阁老说了,如果出大事便会立刻召我们,还是在这里等吧。”

张居正慢慢放下了门帘,慢慢走向火盆边自己的座位,刚迈开两步,突然一震!远远地,北风呼啸中传来了景阳钟声!所有的人都倏地站起了!景阳钟一声一声苍凉地传来!“皇上!”

这一声是好些人同时哭喊出来的。张居正猛地转身掀开了门帘第一个奔了出去。群臣一窝蜂向门外奔去。景阳钟声越来越响了!已是子牌时分,海瑞还坐在桌前就着烛光在翻看一本《大学衍义补》。自农历十月嘉靖密诏海瑞,两个月来海瑞便不再梳理须发,头顶上只束着一根布带,任一把长发披在背后,脸上也是于思丛生,除了两眼和鼻梁,面部都被胡须遮住了。好在床上的牢被、身上的衣服都有齐大柱经常拿出去让妻子清洗,虽在冬日,地面也经常洗得纤尘不染,这时他依然衣着整洁,光着的脚穿着一双草鞋也显得干干净净。脚步声从牢门外的通道里传来了,走得比平时急,也比平时沉重。海瑞放下了书,慢慢望向门外,心里微微一动。——牢门外的灯笼前齐大柱腰上系了一根白布孝带,手里提着一只好大的食篮,满脸惨容。望着齐大柱身上的孝服,他明白了,今夜就是自己的大限,慢慢站了起来。门锁开了,齐大柱默默走了进来,不像平时向自己行礼口呼恩公,只是低着头,揭开食篮盖,将里面的一壶酒和几碗菜端了出来摆在桌上。齐大柱给海瑞斟满了酒,又给自己斟满了酒双手捧了起来。海瑞也端起了酒杯:“这几个月辛苦了你,更辛苦了你妻子,这杯酒我先敬她,你替她饮了。”

说完一口干了杯中的酒。齐大柱依然没有吭声,只默默地将酒也喝了。海瑞自己拿起了酒壶先替齐大柱斟了,又给自己斟满,双手端起:“还有七爷,和你们镇抚司那些兄弟待我海瑞都不错,这杯酒我敬他们。”

一口又喝了。齐大柱依然默着陪他喝干了酒。海瑞又要斟酒,齐大柱却罩住了酒壶:“恩公,吃些菜吧。”

海瑞:“也好。”

海瑞的家风,吃菜必然就饭,答着便端起了面前那碗“断头饭”,大口吃了起来。一大口饭,一小箸菜,竟然风卷残云,很快将那碗饭吃了,放下碗,又去拿酒壶。这次齐大柱没有拦他,任他将两只酒杯斟满了。海瑞再次端起酒杯:“大柱,我救过你,你需帮我做件事。”

齐大柱直望着他。海瑞:“我这里有封书信是给王用汲王大人的。你想方设法要尽快送到他手里。家母和拙荆还有我那个还小的儿子今后都要拜托他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厚厚的书信,递了过去。齐大柱却突然扑通跪在了地上,大声哭了起来。海瑞反倒笑了:“杀过倭寇身经百战的人还这样看不破生死。快起来,不要让你的属下笑话。”

齐大柱抬起了头:“我瞒了恩公,对不起恩公。”

海瑞有些预感了:“现在告诉我,不要让我遗憾终生便是。”

齐大柱:“因担心恩公难过,我们便一直瞒着恩公,说是夫人生了个儿子。其实夫人今年七月在雷州已经故去了,儿子也没能保住……”海瑞懵住了,站在那里待了好久,眼中也慢慢盈出了泪水,接着一把抄过桌上的酒壶对着嘴便大口喝了起来。齐大柱慌忙站起了,在一旁看着他把那壶酒喝完。海瑞抹了一把眼泪:“我不孝。那封书信你更要替我尽快送给王大人,家母只能靠他奉老送终了。”

说到这里坐了下来在椅子上又怔怔地想了一阵子,转望向齐大柱:“还有酒吗?”

齐大柱:“没有了。”

海瑞:“什么时候行刑?还能不能给我拿壶酒来?”

齐大柱这时又滴下了眼泪,慢慢说道:“恩公,有旨意,皇上赦免你了,今夜大柱就是来接你出狱的。”

如一声雷,海瑞惊住了,两眼倏地望向齐大柱腰上的孝带:“你给谁戴孝!”

齐大柱慢慢从衣襟里又掏出一条孝带双手捧给海瑞:“皇上、皇上殡天了!”

海瑞的眼睛直了,脸也立刻变得惨白,接着身子一颤,手捂着胸口,慢慢弯下腰去。“恩公!”

齐大柱迈前一步要去搀他。海瑞伸手推开了齐大柱,腰仍然弯着,身子在不停地抖着,终于发出了一声嚎啕恸哭,接着哇的一声,将刚才吃下去的酒饭和菜不住地呕吐出来!齐大柱只好站在一旁随着落泪。突然,海瑞止了呕吐,人却像干柴一般倒在地上。——明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嘉靖帝朱厚熜去世。《明史·海瑞传》载“海瑞闻讯大恸,尽呕出所饮食,陨绝于地。”

先帝驾崩的国讣在一夜之间通告了在京各部衙官员。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清晨,大雪纷纷扬扬,自嘉靖壬寅年搬离紫禁城距今已沉寂二十四年的午门,跪满了七品以上戴孝的京官,雪地上一片嚎啕!辰时正,左掖门开了,徐阶、李春芳、陈以勤、高拱、赵贞吉戴着孝走了出来。右掖门开了,陈洪领着司礼监几大太监戴着孝走了出来。内阁一行,司礼监一行,从两门走到午门,一行恭立在正中午门的左侧,一行恭立在正中午门的右侧,都含着泪站成了两排。显然,这是在等午门大开,恭候新君颁读遗诏。飘洒了一夜的大雪恰在此时停了,风也停了,官员们的目光都望向了即将打开的午门,哭声更大了!陈洪将手一挥,两个司礼监太监各提着一条一丈余长的响鞭走到了午门前,手一抖,两条长鞭直直地躺在了雪地上。陈洪又将手一挥,两个太监将响鞭倏地抡起,两条长鞭在空中抡成两道圆圈,紧接着是一声脆响!哭声戛然而止。长鞭又抡起两道圆圈,一声脆响!长鞭最后抡起两道圆圈,一声脆响!三声鞭响,午门嘎嘎地往两边徐徐开了。无数双含泪的眼,都望向了渐渐打开的午门。深深的门洞里是更深的内宫,却一片空寂,没有他们期盼的新君出现。这样的沉寂也就一瞬间,徐阶领着内阁诸员突然面对午门外跪下了,陈洪领着司礼监几大太监也面对午门外跪下了。很快所有的官员都听到了自己背后的跸道雪地上传来了车轮碾着积雪发出的声音,听到了整齐沉重的步履踏着积雪发出的声音。“百官恭迎新君圣驾!”

跪着的徐阶这一声竟如此洪亮!一直面对午门跪着的官员们这才明白即位的裕王来了!很快,所有的人就地跪移了一百八十度,面对跸道趴了下去。挂着孝布的御辇在朱七、齐大柱等锦衣卫和御林军的护卫下慢慢辗到百官的面前,离午门还有很长一段便停下了。朱七在左边,齐大柱在右边拉开了御辇的车门,重孝的裕王从车门里出来了,朱七连忙伸手搀住了裕王的手臂,一个锦衣卫及时将踏凳摆在了车门左侧,裕王踩着踏凳下了车。“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臣这时不用任何人领呼,几乎同时发出了山呼声!裕王却仍然站在御辇旁,一动没动。所有的官员都抬起了头,所有的目光都露出了惊诧!御辇里居然跟着出来了一个人,被齐大柱搀着踩着踏凳也下了车。那人竟是海瑞!在百官惊诧的目光中,裕王拉着海瑞的手慢慢踏着跸道的积雪向午门走去。——公元1566年,明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裕王朱载垕继位,改元隆庆。奉先帝世宗皇帝遗诏:“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

以海瑞为代表,赦免了所有谏言诸臣。从这一刻起,揭开了长达十六年隆万大改革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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