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医院。伊晓燕坐在病床边上，看着眉眼疲惫，虚弱的老头还要强撑起身处理军工文件，十分无奈：“你都病成这样了，就不能休息一会吗？”
陆兴泰只回了一句：“国家需要我。”
便低头继续看文件。伊晓燕最看不得他这副为国家事业奉献一切的模样。可以说陆兴泰是一名好首长，敬业的好军人，但绝不是好父亲，或是好丈夫。伊晓燕气得眉毛都拧成一团，啪地站起身，剧烈动作打翻了一旁的保温桶，她也顾不得。许是心中数十年来累计的委屈和愤怒都在这一夕间爆发，她指着陆兴泰鼻子骂道：“国家需要你，那你要考虑过家庭也需要你吗？当年我怀着星剑，十月临盆快要难产……你在哪里？”
陆兴泰一怔，旋即回答道：“我在部队出任务。”
“出任务，又是出任务！你们军人脑子里永远是只有这个吗？都怪你非要让星剑进什么特种部队，又危险，现在你都查出癌症了，他也回不来看你一眼。要是你真出了什么意外，让我们母子怎么活？”
伊晓燕越说越委屈，讲到后面，眼泪直接不受控制流了出来。本质上，伊晓燕是很孤独的。别看在外人眼里她嫁得好，老公儿子都无比优秀，自己也在银行里工作。但实际上，他们两个都是常年回不了家。曾经谢烨霖一度是她的精神慰藉。能有个孙儿陪伴在身边，即使有个作精儿媳，伊晓燕也觉得人生有盼头。可去年过年一夕之间，儿子突然离婚，儿媳走了，他把孙儿也接走到海岛参军。伊晓燕身边一下就变得空落落，起初还好，日子久了，她就感到心口被挖走一个洞一样，仿佛少了什么。她早就不指望自己那个常年不归家的首长老丈夫，心中甚至开始怀念起儿媳。要是诗霜和烨霖还在她身边该有多好……“老头子，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这患的是癌症，医生说没办法根治。在你人生的最后几年，你也要贡献给国家，贡献给你的部队工作？”
伊晓燕上前去拎他的衣领。这一刻就是陆兴泰都有点被她突然的发飙给吓愣了。在陆兴泰的印象里，伊晓燕一直是一个很温和的女人。不过……“你说得对。”
他叹了口气道。人在老了的时候总会变得敏感。大概也就这几年，陆兴泰老得特别厉害，愈发觉得自己精力不如从前了。尽管今年事业更上了一层楼，他却明白自己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他也有意地开始更关注儿子，甚至希望对方能早日给自己生个孙子，往后再努把力接上自己的班。或许他退休后也能过上含饴弄孙的晚年。只是当时陆兴泰还未考虑那么长远。毕竟他今年也才五十出头，这个年纪在政坛上正红火，指不定还能再往上辉煌一把。可这一下突然查出的癌症，就令他向来挺直的脊背瞬间压弯下来。伊晓燕瞪着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兴泰道：“如果这次治不好，我就决定申请跟上面办理退休了，到时候回家好好陪陪你们。”
不过这话说出口，夫妻俩人心里都挺不是滋味的。伊晓燕倒还能安慰自己，没有高位，能有丈夫陪伴，也挺好。陆兴泰却可惜。他本想升到更高，再帮衬自己儿子的。眼下他突然办退休，再过几年那些老友不一定还在。“你现在先别想那么多，说不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伊晓燕安慰了一句。陆兴泰放下手中文件，往病床后靠捏了捏眉心道：“星剑有跟你说过他往上递交结婚申请报告的事吗？”
“这他没说过。”
伊晓燕大惊失色，道：“他只写信跟我提过，他后来在岛上重新遇到了许诗霜，俩人谈起了对象。”
想了想，又问：“他是想跟许诗霜复婚？”
“对。”
陆兴泰点头。他一直压着报告不给批，就是在权衡这件事。一是觉得他们之前离婚又复婚太儿戏。二则是觉得许诗霜这个女人不大靠谱。之前她跟儿子吵那么凶，又生不了孩子，陆兴泰对她印象不好。他们结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两家祖上的婚约促成。如今不合一拍两散，也算是对长辈有了交代。“你给他们批报告了吗？”
伊晓燕有些忐忑地问。她心里是觉得他没批，否则这么大的事，老头肯定会打电话给她交代。果不其然。“没。”
陆兴泰摇了摇头，又问她：“这事儿你是怎么想的？”
伊晓燕略一沉吟，道：“我倒是觉得，孩子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处下决定吧，我们不好掺和。等下次放假回来，如果星剑还说要娶她，那就娶好了。”
左右娶第一次也是娶，他们这个情况与旁人不同，第二次还是同一个人，就不算“二婚”了。而且俩人从家族婚约到如今真心实意地自由恋爱，伊晓燕也是为他们感到高兴。无论如何，从一个母亲角度出发，她是希望儿子幸福的。况且跟陆兴泰不一样，伊晓燕如今对许诗霜印象越来越好。大概人在分别时总会给回忆镀上一层滤镜。时隔小半年再回想起这个儿媳，伊晓燕只记得她们相处时许诗霜的好，而渐渐忘记了一开始的婆媳矛盾。陆兴泰面色迟疑，没说话。伊晓燕一看这死老头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是的，陆兴泰对外是威风凛凛的军区主席首长，在她这里就是个死老头。“你是不是还觉得诗霜那丫头生不出孩子，不想让她跟星剑结婚？”
伊晓燕摇摇头道：“孩子们如果要自由恋爱，你拦不住的。你越拦他们感情反而更深，就像我们当初一样，你别让星剑到时候恨上你。”
陆兴泰被她讲得也是脸上难得一燥。是了，想当初他跟伊晓燕也是自由恋爱，家里死活不同意，但他最后还是力排众议娶了她。只是他几乎把后半生奉献给军队国家，跟她也再不复当年热恋的激情。“那难道我们老陆家就这样绝后了？”
陆兴泰说起这个还觉得有些郁闷和不甘心。愧对地下列祖列宗的感觉。人都是有阴暗面的。陆副主席也不例外。如果许诗霜和陆星剑婚后和和美美的很幸福，骤然得知她生不出孩子，陆兴泰倒还可以说服自己接受。可她跟儿子明显都吵成那样，当初的婚姻狼狈收场，陆兴泰就觉得还不如让儿子娶个能生育的，更好。有前车之鉴在，万一许诗霜跟儿子复婚后又故态复萌，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咋办？思来想后，陆兴泰还是告诉了妻子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还是觉得他俩不合适，不如想办法给星剑重新介绍个对象。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大院里有个当医生的姑娘看上他了吗？我看那姑娘蛮合适的。”
“老陆啊老陆，你真是糊涂！”
伊晓燕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数落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搞愧对列祖列宗那套，难道不知道上面说打倒一切牛鬼神蛇吗？你这话说出去，可真够丢你这领导脸的。孩子的事不用急，再说，这不是还有烨霖。”
陆兴泰有点尴尬。不过打心底，他也是确实把谢烨霖当成亲孙子。伊晓燕：“还什么女医生，那姑娘多大了你知道吗？二十五！这么大年纪还没结婚指不定有啥毛病。诗霜多好啊，她可是女军医，还是最年轻的少尉军官，跟咱们星剑正好匹配，两人互相在部队里也有个照应。你可别以为咱家还是啥首长家庭，等你办了病退，咱们也就是普通人，要过普通日子的。”
陆兴泰闻言渐渐地内心也有些松动了。主要是许诗霜如今也参军，两人婚后不用异地，这一点就很加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许同志现在已经不是少尉了，她前阵子刚升到中尉。”
“什么？！”
伊晓燕瞪大眼睛，旋即便欣喜道：“你瞧瞧，刚进部队小半年就又升军衔了，诗霜跟咱们星剑多配。”
这一天，陆兴泰难得跟老伴聊了很久。慢慢地，他内心下了一个决定。不过彼时陆兴泰还不知道，他会被“未来儿媳”给救一命。……与此同时，苏市。苏娟芳在家收到了女儿和儿子来信，激动地立马拆开。在得知女儿又光荣地往上升到中尉后，苏娟芳当晚就在家里热热闹闹地做了顿好吃的，要为她庆祝。“我们诗霜真是厉害。”
苏娟芳美滋滋道。许国栋也难得让儿媳下班去外面供销社打了一壶酒回家，跟儿子分饮。他一个不喝酒的人，今天破天荒连喝了两杯。在饭桌上苏娟芳一边布菜一边在说许诗霜的事。对女儿在岛上参军过得好她是挺满意的，唯一不太满意的就是女儿之前在来信中说再次跟陆星剑处上了对象。这一点陈春英倒是毫不意外。她就感觉小姑子和那个帅气军官的缘分不止于此。“阿晨和弟媳近况怎么样？”
许俊彦问道。大儿媳陈春英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他们刚下班回来，洗手就上饭桌了，还没来得及看信。苏娟芳随口道：“还成，许晨说他现在在岛上做炊事兵，吃饭什么的都挺好，那边不缺海鲜。”
许俊彦和陈春英听后都沉默了，隐隐地有点愧疚。说实话老弟大老远过去只是做个炊事兵，他们心里也过意不去。苏娟芳一开始也觉得儿子是不是有点不争气。毕竟他跟女儿辉煌的成就对比实在是有些惨烈。后来看到儿媳贝曼英写的信她就释怀了，炊事班比较安全。要真让儿子过去出海跟老蒋打仗，她也舍不得。再多的钱和荣誉都比不上命重要。“诗霜在那边当军医，会不会有危险？”
许俊彦有些担心道。“应该不会吧。”
苏娟芳想了想道，“军医跟炊事兵一样都属于后勤部，不会……”不过她也有些不确定起来。这个女儿，向来是报喜不报忧。陈春英又石破天惊般冒出一句：“妈，你说小姑子会不会瞒着我们在岛上跟那个军官又悄悄领证？”
苏娟芳一听这个面色就沉了下来，“你别瞎说！”
心中愈发地忐忑。大家都看得出来，显而易见，苏娟芳并不喜欢这个前女婿。尤其是不久前那名温市长上门后。温市长也是个高人。他虽没明显表现出意思，但话里话外，都让人能品出他对许诗霜是真心的意思。前几天他和秘书坐着一辆气派的红旗小汽车过来，可谓是轰动了整个工人大院。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全大院的人都知道了堂堂望城市长大人，也看上了许家那个如今参军当军医的女儿，想要诚心求娶。一时间外面的人都在夸许诗霜好运，苏娟芳真会养女儿。苏娟芳心里一下就得意起来，走在外边腰杆也能挺直了。别人家都是靠儿子撑门面，她是以自己女儿为荣！相比陆星剑，苏娟芳内心的天秤一下就更倾斜向了温市长。温博雅给人的感觉就温文尔雅，文质彬彬，懂进度知礼数。长辈往往很喜欢这一类成熟女婿。他今年三十出头，这个年纪的市长，前途无量。可能是小井市民的心理，苏娟芳不喜欢当兵的，觉得他们“野蛮”且有点危险，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为国捐躯了呢。市长多好啊，当官的，有权有势，讲出去也有面子。况且温博雅也是真心的，他留下了不少礼物，并说自己对许诗霜一见钟情，想要娶她为妻。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温博雅已婚过，且有一个儿子。但他当时把那个儿子也带来了，苏娟芳瞧见，感觉是个性子好的。总比陆星剑那个总是跟女儿争锋相对的养子要良善好相处。反正两个都带儿子的，倒不如让女儿挑一个条件更好的，苏娟芳是这么想。她被大儿媳的话越想越后怕，思虑了一个晚上，决定明天就写信给女儿，想让她帮忙申请探亲。苏娟芳想亲自去岛上看看儿女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