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内部干燥,没长多少杂草。洞入口处相对宽敞,阳光自上方淌下,照亮了洞口嵌的木梁。灰色的木梁上多了层灿金色,光与影完美混合,洞内的黑暗为底,衬出入口处细碎的金色尘埃。
要忽视矿洞深处泉涌般的煞气,洞口的景色甚至有几分神圣感。
项江没有千年老妖怪的浪漫情怀,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一行人赶快进洞干活。
矿洞内,洞壁上还残留着老化的电线和照明。电线早已干枯起皮,红蓝双色全成了泥巴棕灰。不过除了照明,无论是干干净净的洞壁,还是脚底平坦的碎石层,都没带上多少岁月的痕迹。
只要把两边的旧灯换掉,就算说明天会有人来上班,殷刃也会相信。
戚辛穿着一身朴素的灰黑办公套装,站在矿洞入口,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除了必要的发言,这个女人几乎不吭声。洞里吹出的冷风撩动她的头发,殷刃没能从她身上察觉到半点修行者的气息,但她信多少,偏科学岗还是玄学岗,仅凭这些完全无法判断。
目的地已到,戚辛眼看着九组各位拿出乱七八糟的灵器忙活,半个字也没多问。
她只是沉默地站着,像来给他们带路的机器人。
比起这位办公职员,黄今显得更加忧心忡忡:“既然知道有沉没会饲养的高危邪物,为什么要我们来采集数据?乙组应当有空闲。”
“稍微有点危险就让乙组做,要你们干什么?天天查市里的鸡毛蒜皮?我记得你的资料,你当初搞事的时候可没这么婆妈。”
项江嘴巴上说着,弯腰在洞口处插下一张木片。
他以木片为中心,钉下一枚枚木钉。木钉小拇指粗细,颜色黯淡,它们散发出浓重的腥气,上面隐约能看到细密的符文。
黄今瞧着地上那一圈圈顶级木钉灵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大哥,你都在洞口插上防大型邪物的镇灵钉了,还不兴人多问两句吗?
镇灵钉,对付大型邪物的绝好灵器。原料要用到百年以上的存尸棺木,夜行人里偶尔会流出一两根,能拍出六位数的价格。
识安财大气粗,这么一码就是几十根。
至于钉子中央的木片,黄今认都没认出来,只能看出是个古件儿,想必也价格不菲。
自己的银行卡余额闪过脑海,黄今心痛如绞。他决定换个方向思考,比如集中精神,看向项江本人。
遗憾的是,项江的想法也很难看——字面意义上的“难”看。
这个人的思维像极了海胆,朝四面八方竖着尖利的刺。项江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他体表的符文像是被液化拉扯似的扭曲变形,很难让人看出内容。
很快,项江钉完了镇灵钉。洞口以木片为中心,多了六圈木钉。它们彼此挨得极近,有点像某种牙齿,时刻准备择人而噬。
镇灵钉成阵,寒气压过了洞口的煞气,让人颇有安全感。当然,如果他们六个不是被围在洞口内部,那就更好了。
事已至此,黄今放弃了质疑工作本身的念头。他认命地继续问:“那里头的是什么邪物,有资料吗?”
“我们先预习预习。”见项江的眼刀又要丢过来,他连忙找补道。
设完镇灵钉,项江就一直靠在岩壁上休息。阳光从洞口斜斜射入,他正好站在阴影之中,鞋尖刚好踩在光影分界线上。
兴许是黄今的找补起了作用,项江收回视线,低头看向满是碎石和沙土的地面。他乱糟糟的刘海垂下来,有点脏,刚好遮着眼。
“我简单调查了下,目前只能确定数量和危险性。”项江说,“沉没会在偷偷养邪物,不是开动物园。矿洞内地势复杂,你以为识安买张票就能进去参观?”
“邪物种类、能力类型、具体位置……一切都没有确定。你们需要循序渐进,一点点收集线索,逐步确定它的习性和特征。”
殷刃没停下手上的灵器布置。
项江绝对在说谎,就算邪物的具体种类没确定,识安至少知晓它的大概能力和位置。不然万一他们找不到邪物,或者找到个没战斗力的煞气肉团,识安和他们都会很尴尬。
既然有人趟好了路,他只要躺平等着就好。全自动人工引导的任务,一点脑子都不用动,谁不喜欢呢?
钟成说的注意力却被完全吸引了。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项江,听得无比认真,在原地凝固成了一座人形雕塑。
“其实和调查新物种的方法差不多。”
见项江半天没继续,耳机里,卢小河适时接上话。
“你们就当在研究一种新的猛兽——多找到些蛛丝马迹,判断它的习性。我们掌握的数据越多,对它的了解也越多。这样就算碰见了,心里也有底。”
“那我觉得还是别碰见比较好。”黄今嘀咕。
葛听听点了一半头,又觉得不对,坚定地梗住了脖子。
放在往常,卢小河大概会用类似于“哎呀我先呸三声,咱们肯定没事”的说法带过话题。这一次,她只是干笑两声,自行继续。
“数据收集切忌心急,大家要谨慎一些哦!无人机不好进矿洞,我会尽量为大家提供情报支持。就算有不确定的线索,也可以随时报给我。”
“不用有太大压力,今天只是据点布置。咱们先把出口附近的路巩固好,有戚小姐在,暂时不需要深入哈。”
钟成说瞬间露出被冷雨泼了满脸的表情。接着他迟迟反应过来,“担心恋人”的前提下,他应该松一口气才对。
就像一个这辈子从没跳过舞的人,想要四肢随着音乐协调舞动。结果钟成说的“思维四肢”就差手脚互绊,啪叽摔平在地。八壹中文網
殷刃差点缺德地笑出声,但他成功忍住了。
他的恋人看上去比以往笨拙,也比以往生动。
殷刃到底没忍住手痒,他将手按在钟成说后脑,安抚似的揉了下。
热乎乎的,黑发依旧光滑而柔软。钟成说的头发微长,发尾柔软地贴上后颈。它们像是吞噬了阳光,泛出鸦羽般黯淡的黑。
殷刃无意识思考了几秒它们变白的模样,原本舒坦的心情荡然无存。
也不知道怎么就平白无故地想到这些,是这里老人太多的缘故吗?
殷刃揉揉太阳穴,调整了会儿呼吸。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先混过这关。
……
下午两点左右,据点布置完毕。
防水毯和睡袋安置妥当,凝水的灵器旁放着轻便的合金水壶。项江就地起灶,烧了些开水,冲出六碗速溶紫菜蛋花汤。馅饼冷掉后有点腻,原本酥脆的面壳子沾了水,入口软塌塌的,没有刚出炉那么惊艳。但配上热乎乎的汤,吃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更升镇为什么这样仇视外地人?”
钟成说看了眼殷刃手里的饼,直接朝戚辛开了口。
戚辛抬眼看他,平凡的眉眼如同一张白纸,没什么情绪色彩:“我不想谈工作以外的事。”
殷刃:“……”
这两位还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问答都很直截了当。
“我有好奇的成分,但这和我们的调查有关。”钟成说毫不气馁,“饲养特殊生物也要看环境,生物越特殊,对环境的要求越苛刻——了解环境特征,我们也能得知生物本身的特质。”
钟成说情感上再迟钝,也能看出更升镇的异常。
当地人对外来者的仇视已经到了扭曲的地步,要说这是单纯的自发行为,鬼都不会信。
而他的鬼也给出了情报。此处邪物比外界多了百十倍,沉没会选择在这里饲养高危邪物,必定有它的理由。
不远处,殷刃人唱鬼随,趁热打铁:“戚姐,这座山镇很不对劲,我们识安正是为这个来的。有些事儿只有本地人才知道,你就给我们讲讲嘛。”
戚辛规规矩矩地坐在马扎上,她啜了口汤,思索了好一会儿。
“行吧。”她说。
这下不止在场几个人,连耳机里的卢小河都屏住了呼吸。
“我还小的时候,更升镇没有这样的气氛。”戚辛放下泡好的汤,用纸巾擦了擦嘴,“听我妈说,再早点那些年,更升人其实非常好客。”
“这里最初是个山村,后来发现了矿。当时的村长脑袋好,趁机把这边发展成镇。接下来的镇长更加厉害,将它一举变为远近闻名的富人镇。那几十年,所有人的生活都在朝上走。”
后面的事情,其实工作资料里有提及。
二十多年前,这里被某场天灾波及,死了近百人。原本矿产丰富的山也出了问题,产的稀有矿一天比一天少。
更升镇产业单一,矿产相关的行业一倒,大部分人没了工作。投资者摇头,合作者转身,慕名而来的劳动力也渐渐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一地华丽狼藉。别说外来者,就连本地人的子女都有了逃离的迹象。
“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山村成长为山镇,山镇变为繁华的名镇。
然后它迅速“衰老”。
人们还没有准备好。无论是挥别过去的荣耀和富足,还是送走那些再也不愿回来的亲人。
又开始有人过来——只不过他们再来的目的,不是投资或观光,而是谈“临近山镇合并”“镇内改造重建”。
镇子在衰老,而他们来为它送葬。
“如果不谈出身,任吉莹就是‘外来者’的典型。其实她很有能力,如果不来这里,她还能坐得更高。”
戚辛淡淡地评价道。
“任吉莹原本打算拆除环形线,把空出来的地方重新规划——比如更合理地布局,比如修几条通往临镇的路。”
“但镇民们不许她动任何东西,一动就寻死觅活。这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比别处多几倍,他们集体往地上一躺,警察来了都没办法。”
葛听听听得有点呆:“更升镇的人不喜欢外地人,我能理解。但现在这种恶意程度……”
“再多我也不知道了。我也是中途离开了十几年,之后才回来的。你们要想知道更多事,只能问当地的老人。”
戚辛嘴角动了动。
殷刃知道她想笑什么——镇上的老人隔着八百米远都恨不得冲过来碰瓷,压根不可能告诉他们当年的经过。
不过他确实对二十多年前,导致镇子异变的“天灾”很感兴趣。
而且镇子里的那股熟悉感总是挥之不去,就像粘在手机屏幕上的一块脏污,总是时不时引跑他的注意力。
“我去上个厕所。”戚辛讲完了这段堪称普通的镇子历史,她站起身,要往矿洞深处走。
项江:“你出去上。”
“刚才我看到了,里面有挖好的单间。外面太亮太开阔了。”戚辛脚下的步子没停。
“葛听听、殷刃、钟成说。你们三个陪她去,我和黄今在这守着。”项江倒也没有和她继续掰扯,“早去早回,别乱跑。”
那个单间离得不算远,十几步路的距离。估计是之前凿矿洞意外发现的空间,改造成了休息室或者储存间一类的地方。他们在洞内放置照明后,它还挺显眼。
被光一照,低矮的门洞愈发幽深,戚辛的胆子着实挺大。
戚辛上个厕所,后面跟着一串人,走出了皇帝巡视后宫的气势。越发浓重的影子里,她的鞋子依旧很有节奏地踩着地面,分毫不乱。
她和葛听听两人进了单间,而殷刃与钟成说一左一右守在门洞外,化身厕所门神。
残酷的现实告诉殷刃,鬼王是不能碰瓷“神”位的,连门神也不行。他这个门神刚刚光荣上岗三秒——
洞口处的大片光亮,刹那间缩成一个点。
原本笔直的道路骤然成了羊肠,岩壁肠道似的蠕动不止,他们就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吞吃入腹。
殷刃沉下脸色。
戚辛还在附近,识安的处刑任务再离谱,也不会牵扯无辜民众。
……对他们下手的,绝对不是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