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心跳得极快。
这颗心脏只是拟态,只是身为人时的体验深入骨髓,种种认知顽固地扎根在他体内。
眼下,殷刃舌尖发麻,心脏快要爆掉了。被打断的手臂恢复如初,疼痛却幽灵似的徘徊不去。
鬼王大人没空思考什么世界安危,后续处理。满脑子只剩一个单纯的念头——
他必须活下去。
只有他一个人,就当时运不济,死了就死了。刚破封那会儿,殷刃只觉得度过的每一天都是白赚的,像个格外和平的美梦。倘若老天让他变回枯骨一具,他躺回去就好。
可现在不一样。
翅膀团紧紧拢着钟成说,就像巨龙拥着它的珍宝。
剩余翅膀团上的软羽全部炸起,殷刃黑发四散,周身红布水流般流动。他的面庞从流云般的红布内露出些许,赤红的眸子里尽是战意。
他的思绪飞快转动。
不能把钟成说扔远——面前的敌人不是孔宛青那种货色,钟成说空中不好变向,会成为人肉活靶。
无法使用翅膀球防御——纯论力量强度,戚辛能轻松打穿他的翅膀。
只能奋力一搏。
“让我看看,你是哪家的孩子?”
一击不成,戚辛停下攻势。
带着被割开大半的脖颈,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明确的好奇。光看还不够,她以一个人类绝对达不到的角度扭动臂膀,手倏地伸长,抓向殷刃。
嘭!
仿佛一场爆炸,以殷刃为中心,猩红细丝炸裂开来。
轻纱般的红布顷刻散作万千红线,根根血管粗细。它们刹那间铺满这一方天地,赤红如火。
那些压抑的凶煞之力化作红线,线与线凌空交缠,纷乱中带着诡异的几何美感。无数红绳增长、交织、弯曲,远远看去,犹如一朵怒放的细瓣花。
无法留力,又不能酿成大祸。放开所有力量,又要将其压缩在极小的空间内。
殷刃从未如此精细地操控凶煞之力,拉扯之中,那股熟悉的剧痛再次回归,他的躯体似乎被挫成细末。
一切不过短短半秒。
戚辛的指尖在触到殷刃前,先行碰到了其中一根红线。
唰啦啦!
周围的红线顷刻间发了狂,它们蛇一般缠住戚辛的关节。凸出荆棘似的刺,失控的凶煞之力全部打入戚辛的身体。
可惜戚辛毫无反应。她只是挪动头颅,看向被红绳缚住的手腕——
赤红刀光一闪而过。
只是瞬息,她的右手唰地消失。
戚辛的右手连同手腕被斩下,坠下地面。一击得手,钟成说闪电般后撤,跃回一根红线之上。
戚辛眉毛动了动。
钟成说的体重突然消失,殷刃还以为人掉了下去。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殷刃捞人的翅膀团僵在半空,他惊得心跳都停了。
三人处于环形线上方高空,换算过来,堪比十层楼楼顶。虚空之中,只有无数根力量化作的细绳。
钟成说蹲伏在殷刃斜后方,整个人绷成蓄势待发的半蹲姿势。脚下只有一根红线,他身子稳得如同枝头花苞。
钟成说样本包还斜斜背在身后,上面没有丝毫破损的痕迹。恶果在他手里颤动不休,发出细微的嗡鸣。
发现殷刃的视线,此人歪歪头,满脸无辜。
……这家伙不要命的吗,两分钟的冷战根本就不够!
殷刃差点把肺都给叹出去,他咬紧牙关,借着这股憋屈之气,各类术法光辉在他身周燃起。
诅咒、鬼法、幻术、使役。不同系统的术法两两搭配、变幻不定,在他身后结成旋转不停的八卦阵形。
夕阳沉入破败的建筑,带着血色的雾气再次升起。千万红绳间,无数暗沉光辉此起彼伏,最终混为混沌的灰黑。
“……没有新意。”
戚辛脸上的好奇淡了些,她收回断裂的手腕。
“算了……无论你是谁家的孩子,我发现了,就算我的。”她露出一个扭曲的笑,牙齿几乎全部暴露在外。“难得,今天可以好好吃一顿。”
她抹了把嘴角污血,眯起眼睛。
此处犹如炸弹引爆,殷刃带起的血雾顷刻间被炸散。周围的红绳仿佛受惊的蚯蚓,蠕动着四散奔逃。
戚辛断裂的手腕中喷出无数黑色液滴,它们子弹般弹射向两人。空气陡然成了冰冷黏液,沉重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殷刃脑袋嗡的一声,他对这个流程熟悉至极——力量差距太大的情况,只要用压倒性的力量废掉猎物,下一步就可以直接开吃。
他咬紧牙关,艰难地指挥红绳抵挡。他的控制实在不熟练,终究慢了半拍,部分漏网之鱼穿过绳盾。钟成说被溅到手臂,没什么反应。而殷刃则有半个肩膀暴露于液滴之中,顷刻间被打成了筛子。
好在压迫感虽然强烈,但意外地能够忍受。
这一回,殷刃压根没去管自己鲜血淋漓的肩膀。他径直抽出涌出的血,以血加强背后的无数法阵。
钟成说似乎完全没发现空气中的“压迫感”:“……你还好么?”
随即他还不忘补一句:“两分钟过了,我可以跟你说话。”
殷刃:“……”这个人究竟是真的胆大包天,还是压根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殷刃:“死不了。”
扭头回话的那一刻,他身后的上百个术法同时激活,流星雨般击向戚辛。数百道光辉化为利箭,雾气几乎旋成龙卷。
钟成说的反应速度不似人类,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跃出,将自己藏在无数光辉之后。
他这么一动,殷刃确实省下了保护他的力气。
顶级科学岗的优势于此刻凸显——钟成说的气息完全消失,别说戚辛,就连身为施术者的殷刃都找不到他。
戚辛的身躯霎时间被无数光辉淹没。
……
就在三人战斗的几千米外,符行川坐在一栋废弃楼顶。他面色透着不正常的红润,眉心贴着一张写满符咒的符纸。
他的双眼瞳孔里闪烁着灿金色,时明时暗。他的双手掌心多了两道深深割伤,无数血珠从伤口飞出——
符行川身边不远处,血珠扯为无数血丝,彼此交缠不休,凝成一支红黑的长矛。那长矛散发出不祥的暗光,在空气中发出呓语般的杂音。
“两个臭小子……之前岂止留手,留了千手观音吧。”
想到自己之前还给这两位搞特殊训练,符行川呵呵两声。
他简直心疼他的假期。
符部长腹诽归腹诽,见掌心的血渐渐减少,他从包里拿出一袋写有自己名字的血包。撕开后,其中的鲜血自行漂浮而起,继续融入长矛。
使用活人血的禁术,符部长目前能使出的最强招式。
按理来说,它该吸干施术者全身的血液,算是字面意义上的“舍命一击”。
好在现代人类有完美的抽血器械和保鲜技术。除了需要的准备时间长点,这术法还能让他活着用。一包鲜血用完,符行川在包里摸了阵,紧接着撕开第二包。他手上忙碌无比,双眼却盯着其他地方。
透过重重雾气,符行川目不转睛地看向不远处的战场。
这不是“虚弱的自己”能正面加入的战斗。
身为识安老将,符行川对战斗层次的判断一向有数。作为正常人类,在这个时候插足三只怪物的争斗,无异于找死。
不说那个莫名其妙的戚辛,符行川连殷刃的实力都看不透。
术法不比科学,就算是天才,也要漫长的时间积累知识、技术与战斗经验。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没有任何可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殷刃是邪物,他十有八九相当古老,还能成功避开识安的筛查鉴定,实力无法推断。
至于钟成说,这小子更离谱——殷刃、戚辛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也就算了,钟成说的小学成绩识安都能查到,鬼知道这小子怎么变异成这样。
哦对,这家伙和殷刃还在“谈恋爱”呢。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符行川只觉得自个儿大脑承受了不该承受的负担,几次三番冲向“停止运转”的边缘。
太可惜了,他就该把李念抓过来一起受罪。符行川别过头,幽幽看了眼正在完成的血矛,这位第一鬼将眼神悲戚,像是在希望它把他顺便带走。
继续坐山观虎斗好了。
符行川摩挲着逐渐成型的血矛。矛身的煞气越发深沉,矛尖直直指向戚辛的头颅。
处刑任务结束之前,只要那两人没有对识安不利。无论他们是怎样的来头,拥有怎样的实力……
作为上司,他有保护他们的义务。
千米之外。
术法的辉光散去,戚辛仍然站在原处。正面吃了殷刃近百个术法,她毫发无损。
对此,殷刃面无表情。他一只手插入肩膀上的伤口,以五指为笔,以鲜血为墨。更庞大、更扎眼的术法在他身后逐渐成型。
钟成说少见地分散注意力,深深看了殷刃一眼,漆黑的眸子里难说是什么情绪。
“都是些样子货,放弃吧。”
戚辛收起夸张的笑容,略微弯折身体。血肉扯裂的黏腻声中,她的一颗眼球连着眼眶伸长,蜗牛般停在殷刃跟前。
下个瞬间,只听嗖地一声,那根眼被恶果斩断。钟成说反手一握,将它快速塞进取样瓶。
戚辛:“……”
她往后一个闪烁,躲开了恶果又一次攻击。
饶是强大的非人之物,她的脸上也免不了出现了一丝“你有毛病吗”的疑问。这个脆弱人类总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和嗡嗡不休的苍蝇一样烦人。
戚辛指尖凝出一颗纯黑圆珠,可她的手指还未动,钟成说就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猛地从空中摔落。
他的坠落太过突然,殷刃与戚辛同时低下头。而就在此时,远处爆开一阵极强的力量波动,直冲此处而来。
一把血矛破开空气,正中戚辛的太阳穴。
正统术法,识安。
电光石火间,殷刃瞬间明了钟成说的意图。
是这样啊,这个人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也预判了识安可能的做法。
钟成说并不是他要保护的对象,这家伙也是个狡猾至极的猎手。
殷刃口中微叹,心念一动。
这回被启动的不是术法。
钟成说坠落,血矛袭来。戚辛并未失去战力,却不得不分神刹那。
就在那短短一瞬,嗡的一声,空间中的红绳尽数绷直。
一个破绽,正是他想要的。
半边身体染满鲜血,红布暗沉到接近黑色。殷刃面色惨白,瞳孔涣散,连呼吸与心跳都停了。
从最开始,他就很确定,戚辛不是一个能用术法打败的对手。身为非人之物,她对力量与气息的控制令人胆寒。
但恶果却可以割开她的脖子,砍断她的手,她在事后也没有恢复。不知道为什么,戚辛有点不擅长应对物理攻击。
这或许是某种限制,也是他唯一重伤对方的机会。
无数术法的掩盖下,殷刃疯狂熟悉这些“凶煞之力红绳”的操作手法。强行支配那些力量,就像活活撕扯自己脑袋里的神经。
好在他早已习惯疼痛。
“孤注一掷”的术法轰炸中,时间一点点过去,用于辅助的红绳们绷为凶器,边缘如同刀刃般锋利。一朝抓到破绽,殷刃没给戚辛留任何反应时间,红绳自四面八方朝她绞去。
戚辛“咦”了一声。
血肉分离的啪嚓声响起。
红绳聚拢,戚辛的身体被绞成巴掌大的碎块。碎块断面没有骨头或肉,只有半透明的黑色物质。
紧接着,红绳被尽数收回。殷刃没有大意,他气喘吁吁地集中全部力量,在周身缠绕出层层护盾。“坠落”的钟成说一扯手里的透明钢线,利落地跃回红线之上。
他冲殷刃生涩地笑了笑。
殷刃回给他一个虚弱的笑容。
红绳缠绕中,殷刃伸出沾满血的右手,劈砍似的挥下。
气爆炸起,它将会把戚辛的碎块送向各处——它们至少没有溢出污染,至于善后,那就是识安要头痛的事情了。
然而,戚辛的碎块纹丝不动。它们只是彼此分离,静静悬在半空中。
受到这样的重创,戚辛的气息分毫不乱。非常奇妙的,她的敌意突然消失了。
几秒后,仿佛是为了表示“休战”,部分碎块稀里哗啦掉下地面,雪融般消失。虚空之中,戚辛只保留了一块眼睛、一块嘴巴和一只手。
殷刃收起施术的手,心脏几乎冻住。
……这种情况,只代表一件事。
他们面前的“戚辛”,极有可能只是个被控制的傀儡,亦或是分.身。此类手法不少见,然而戚辛恐怖的实力摆在那里,他们先入为主了。
目前看来,这具躯体的毁灭,不会对他们的对手造成“需要在意”的伤害。
“一边施术遮掩,一边布置杀招?不会被我的气息压制,还有一心二用的余裕……”
戚辛转动仅剩的眼睛,打量殷刃发丝末端的翅膀团。
“哈……哈哈……原来如此……”
下颌碎块上,她的嘴巴渐渐弯起——那个笑容几乎是真心的。
“‘你’还活着。不……不对,应该说,‘你’又回来了……我就知道会这样……”
“你要快点长大,早点回来,好好杀死我们。”
戚辛的声音里多了点古怪的满足。
“另外,小心‘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