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急,慢慢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一个怪异的声音在殷刃脑海里回响。
谁在说话？
殷刃使劲摇摇头，面前的昏暗空间透出隐约的重影。他眨眨眼,罗万象的头发被护目镜绑带勒起一点，桑杰身上的装饰闪着细碎的光,浑浊的瞳孔定定地看向殷刃。
“你怎么了？”钟成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殷刃下意识转过身，他的恋人手里还捧着正在录音的手机。
“没事,可能是肚子有点饿。”
一瞬的恍惚如同荷叶上的露水,顷刻间消失不见。殷刃吸了口气，看向面前似乎无穷无尽的干枯食道。
殷刃踌躇几秒,慢下一步,与钟成说肩并肩。钟成说挨得近了点，镜片后的目光多了一点儿柔和。
“你说得对，可能我们不该走这条路。”殷刃有点飘忽地喃喃，“就算只是比赛,也不该这样冒险。识安肯定会布置障碍……障碍……唔！”
“没关系，顶多是延续被动遭遇战。‘生存’本身就是一场遭遇战，你肯定也很擅长。”钟成说公正地评价。
他一边说，一边往殷刃嘴巴里塞了颗巧克力豆。
殷刃下意识看向恋人,忘记了那点儿微妙的担忧。
每次给殷刃食物,钟成说都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来，目光里只有纯粹的“给你吃”。殷刃不由地想起很久以前——很久以前，他曾遇见过无数语言不通的动物。但“分享食物”,无疑是它们表达好意的最高准则。
钟成说让他想到它们。
殷刃摸摸嘴唇,看到对方那副目不转睛的模样,他忍不住想要亲吻对方。
反正吻都接过了,小钟同志身为洁癖，看起来也不反感。
等临南的人不注意，自己一定要在清醒的情况下好好亲亲他。殷刃咂摸了下嘴里的巧克力豆，果然是他最喜欢的牌子。
又甜又苦的味道，他熟悉极了。融化的可可脂滑过舌尖，被咽入黑暗的食道。
与此同时，在那个更大、更莫测的食道之中——
“殷刃，殷刃！”卢小河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那开朗的声音里全是急切，“注意点，千万别直接接触那些东西！”
殷刃一个激灵。
他看到了半腐烂的流动脑浆，以及皮肉后露出的白色骨头。
这个腥臭瀑布的上方，颅骨弯成巨大的穹顶。而朝“下游”看去，黏液无声流淌，漫过礁石般的巨大牙齿。
巧克力独特风味还停留在他的舌尖，他面前的却不再是被灯光映照清晰的食道，而是一个巨大的腐烂颅腔。
这具尸体颅腔彻底打通，空空荡荡，里面绕了些未知结构，看形状像是树根。它们浸泡在灰白腐臭的胶质里，构成一滩不祥的沼泽。不知名的昆虫尸体翻倒在“沼泽”之上，像极了一座座小山。
罗万象的机械小球们吊在颅腔最高处，射出强光，照亮了地狱般的景象。
铺天盖地的白色怪物爬满颅腔，空荡荡的颅腔正中，漂浮着一只长满孔洞的巨大橙色圆锥体。
无数眼球结构从孔洞里凸出，各自看向不同的方向。一阵让人恶心的低啸声从圆锥中传出来，听得人脑袋发木。
就像某种格外低沉的警报声。
他们在档案馆见过它，它曾大张旗鼓地飘过郭来福的意识街道。殷刃有点茫然地回忆着，他完全不记得它是怎么出现的。
不，他好像记得。
他们……他们顺着食道一路有惊无险地前进，然后在咽喉遭遇了识安的布置。腐败的皮肉上浮着繁复的符文，先前消失的“眷恋”怪物全都聚集于此。它们甚至深深钻入了腐败的肌肉组织，将尸笼的头颅通路堵得严严实实。
如果只是对付它们，吃了一次亏的殷刃很有信心。但那符文闪闪烁烁，小怪物们也随之疯狂堆叠。伴随着空间挤压的难听声响，虚空中渐渐出现了一个裂口。
它的大小远远不足以被称为“间隙”，但对此刻的他们来说已然足够巨大。
那个橙色的圆锥体尖角刺破裂缝，就这样挤了过来。
尖利的圆锥尖端直直指向四人。
而那些白色的小怪物积累成堆，哆哆嗦嗦地移动，眼珠结构上眼泪飞溅。它们看起来像是在躲那个橙色圆锥，又像是在刻意把它引向识安众人的方向。
……为什么他刚才不记得了？
殷刃压厚体表的煞气层，他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个圆锥体会让自己怎样异常。桑杰则割破手腕，鲜血淋上人骨项链。她将它高高举起，口中唱歌似的念诵着什么。
钟成说尽职尽责地留在后方，尽管殷刃看得出，那个人全身紧绷，随时准备应战。察觉到殷刃在看自己，钟成说微微歪头，冲他眨了眨眼。
“我们上！”
趴伏在地上的罗万象说。
等等，趴伏在地上？
仿佛从梦中梦里醒来，殷刃怔愣在当场。
周遭的环境变得昏暗了许多，殷刃使劲拍拍面颊。他警惕地留意了圈，没发现任何异样。没有术法的痕迹，没有凶煞之力的影响。
可是他就像“断片”了一样，时间又缺失了大段。
难道是那种奇特怪物的影响？还是说和郭围那时一样的记忆操作？……为什么其他人好像没事？
但眼下显然不是提问的好时机。
殷刃迅速观察周围环境。
颅腔还是那个颅腔，罗万象身上的机械损毁小半。她的目光不再那样清明，像是被什么影响了。饶是如此，她依旧高抬手臂，试图以激光攻击对手。
桑杰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她跪伏在地，眼睛里不停有眼泪流出，骨杖深深插在她的身前。
殷刃后背一寒。
幸亏钟成说还好好地站在他身后，那股气息温暖而熟悉。
“葛听听那边也遇到了你们说的东西！”卢小河哑着嗓子报告，“胡桃刚好在那边，符天异情况不好，我建议他们过来汇合。殷刃，胡桃是你的厉鬼，你得配合下令！”
【明明出口不远，不就是只怪物吗，也不知道符天异怎么想的，贵重灵器都用上了，胆小怕事！】
同一时间，胡桃的消息在屏幕上跳动。
【有那只猫指方向，我们五分钟后就到，那只圆锥怪物一直追着我们，你们做好准备……你们这些人也太怂了吧，连试都不肯试。】
【卢小河的判断没错，你尽快。】
这一次，殷刃还没思考完现状，自己的许可消息就擅自传了出去。
他的思考明显比动作慢了许多。
怎么回事？
面前的一切让殷刃有种怪异的撕裂感，他绷紧了每一条神经，想要回头呼唤钟成说，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动身体。
他就像一个幽魂，附在了自己身上，看自己做出些他完全没印象的举动。
这次是钟成说前进一步，走到殷刃身边。
“就像你说的，”钟成说小声说道，“我们去拿个高分吧。那东西影响不到我，我可以和你打配合。”
“我可以稍微不那么偷懒。”他严肃声明。
不，不能这样。殷刃想。这个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怪异，如果只是识安的布置，最多到怪物影响情绪为止——他现在的感受太过邪门，绝对不是正常的“攻击”。
他想叫住钟成说，想要多发挥出一点力量，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是在尸笼腐臭的颅腔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啊。”
自己的声音甚至还愉快地补了句：“我当你的眼镜，你当我的发丝……记得悠着点。”
钟成说抽出与殷刃战斗时的警棍，他随手一抖，那警棍棍体错开，露出一道雪亮的利刃。利刃上篆刻了精细的符咒。
但它只能给邪物造成物理伤害，不是多么稀奇的灵器，公开使用刚刚好。
钟成说冲向不远处的巨物。罗万象跟着大叫一声，强行撑起身。
“好啊，之前藏拙是吧？”
她甩掉破碎的防风镜。
“不是故意的。”钟成说诚恳解释，“我只是体能强些，没有你那样的机械防护，很容易受伤。”
“行了行了。”罗万象说，“我晓得，合理。别废话，快上！”
两位科学岗成了前锋，殷刃“看着”自己则站去桑杰身后。
桑杰双手手腕全割破了，面色惨白。殷刃看着自己用术法为她止血：“用你的祖先压制它们。”
“你呢？”
“辅助攻击……首先，我会让他们‘看见’。”
“九点钟和十点钟方向有甲虫接近！保护好战场！”单边耳机里，卢小河声嘶力竭，“我靠，识安这次下手太狠了……！”
“因为你把符天异叫回来了。识安肯定有驱赶昆虫与怪物的办法，根据我们的下一步调整战略。”
钟成说顺手一刀，刀刃擦过圆锥体一只凸起的眼。
罗万象的激光毫不犹豫地射过去，圆锥体发出更加响亮的啸叫，猛地飞远了些。持续不停的啸叫中，桑杰缩了缩身子。
殷刃则虚空起术，无数殷红光点从他掌心漫出，黏在那个橙红圆锥身周。这些光点是有实体的燃烧现象，科学岗也能看到。
它们最适合标记这种慢吞吞的巨物。
橙红圆锥身上沾满零星红光，钟成说的镜片上，渐渐映出一个星座般的轮廓。钟成说慢慢摘下眼镜，略微侧头，对殷刃不太熟练地一笑。
不对……不对……
殷刃尝试着做出其他动作，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要放开一部分凶煞之力，用头发裹住所有人，强行离开这个明显不对劲的地方。
可他连调动煞气都做不到。
大到四散的光点术法，小到体内的煞气流向。一切仿佛在按着某个“剧本”按部就班地进行，殷刃的心跳如常，连冷汗都无法流出。
“3厘米……2厘米……0.8厘米……燕都的人快到了！注意戒备！”
“陶姨体能不好，我们先处理虫子。”猫博士插嘴，“追兵你们自己想办法。”
嘭！！！
一大片粗糙的马革裹着一行人穿过腐肉，湿淋淋地撞在地上。另一个橙色圆锥紧随其后，飞镖似的扎入颅腔。
殷刃无法自控的指挥下，猩红光点瞬间黏上另一个橙色圆锥。与此同时，他们的队友和燕都组手忙脚乱地爬出马革。
尽管黄今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短暂做出了想要爬回去的动作。
眼前，钟成说的刀刃划向巨型圆锥，罗万象紧随而至。两位科学岗成阻挡之势，与那奇特的怪物对峙。
卢小河在说话，猫博士在叫喊。耳畔是混成一团的声音，无数术法的光辉闪过黑暗，殷刃看向自己的双手，视野出现闪烁不定的黑斑。
不该是这样，这样不对……
……
“不着急，慢慢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离殷刃很近的地方，那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的搭档，究竟是怎么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