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为了再次来到这些地方,荷马期待了多长时间,他有多久没来过这些神奇的地方了......
知识分子居住的博洛维特站,里面的公寓十分舒适,它们直接建在了拱门里面。
婆罗门高僧的阅览室位于大厅中.央——铺满书籍的长木板桌,低垂的带有纺织布罩的照明灯。
在这里,就连厨艺都奇迹般恢复到了危机和战争发生以前的水准。
在阿尔巴特站,整个车站都被装扮成了白色和青铜色,像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一样。
人们生活、工作得井井有条,好像世界大难与他们的生活无关。
还有十分古老的列宁图书馆站,人们迟迟没有为它更名,这个名字还带有某种意义。
这个车站那样的古老,在还是小男孩的科里亚第一次进入地铁时,它就已经很老很老了。
在这个车站里,换乘通道位于站台中间,站台上的装饰花纹浪漫古朴……
亚历山大花园站,永远都半昏半暗,有棱有角,像一个眼盲而且患有痛风的老人,永远在回忆自己那共.青团式的青年岁月。
荷马总是感到好奇,车站会不会与它们的皮格玛利翁都十分相似?
每一个车站,是不是都能被看成雕刻出它的人的自画像?
它们的身上是不是吸收了来自于建造者的部分精华?
但有一点他或许可以确信:车站会在它的居民身上烙下印迹,与他们分享自己的性格秉性,将自己的心情和疾病传给他们。
荷马的智慧、他永恒的深思熟虑、他无法治愈的思乡病,都并不属于条件恶劣的塞瓦斯多波尔站,而是像往昔一样光明的波利斯。
但生活是另一回事。
现如今,就算他终于来到了这里,他仍没有闲情逸致和闲散的时间来走过这些喧哗的大厅,欣赏美丽的车站轮廓和精美的铸件,畅想,幻想,臆想……
他应当奔走,按照猎人的要求奔走。
猎人使出浑身力气才把寄居在自己体内的那个人驯服,这是一个可怕的存在,猎人不得不时时用人.肉喂饱他,满足他的胃口。
他刚刚把内部牢笼的围栅建好,一瞬间外部围栅的铁条便一根不剩了。
应该加快速度。
梅尔尼克——这是什么?
是名字,还是绰号?
或许是口令?
大腹便便的鲁卫队亨特不想把荷马带到叫这个名字的人面前。
荷马把这个名字叫出声来,却在警卫队中引起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反应:关于被关起来的亨特的审判的谈话停止了,而荷马手上几乎铐到关节里去的手铐又重新回到了桌内的抽屉中。
在卫兵们的陪同下,荷马爬上了楼梯,穿过换乘通道,来到了阿尔己特站。
在宫殿门口,有一整排办公门房的地方,大肚子让荷马稍等,自己大步迈进了走廊。
三分钟不到他就回来了,吃惊地看了荷马一眼,邀请他进入走廊。
拥挤的走廊将他们带向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宽敞房间,那里的墙壁全部挂满了地图、图表,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标注和密码、照片和图画。
宽大的橡木桌旁端坐着一位瘦骨嶙峋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的肩膀却十分宽厚,好像穿了毛毡斗篷。
他拥有壮士般的身高——他的双眼几乎与站着的荷马的双眼在同一个位置。
“谢谢。”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放走了大肚子,大肚子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撼在外面关上了门。“您是哪位?”
“尼古拉耶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荷马有些不知所措。
“别耍花招。您要求见我,您说我最亲近的战友跟您在一起,一年前我亲手将他埋葬,这中间一定有隐情。您是谁?”
“我谁也不是……”荷马并没有说谎,“我不是事情的关键。他还活着,这是真的。您只须要跟我走一趟,越快越好。”
“我现在在想,这是一个圈套,是一个白痴的圈套,或仅仅是一个错误。”梅尔尼克抽了一口烟,把烟圈吐在荷马脸上。
“如果您知道他的名字并且带着这个名字找到我这儿来,那么您也应该知道他的故事。
您也应该知道,一年多来我们每天都在寻找他。
也应该知道,为了找他我们还失去了几个人。
您也会知道他对我们有多重要。也许,还会知道他就是我的右臂。”他伴作一笑。
“不,我并不知道这些事……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荷马的头部垂到了肩上,“求您了,您就跟我走这一趟吧,去博洛维特站。时间不多了......”
“不,我哪儿也不赶着去。我有自己的原因。”
梅尔尼克将手臂放到了桌子下面,做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动作,他没有起身却奇怪地向后退。几秒钟以后荷马才反应过来,他坐在轮椅上。
“那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我想弄清楚,你们出现的意义何在?”
“上帝啊。”荷马如今已经对说通这个木头人不抱任何希望了,“您就相信我吧。他活着,现在正被关在博洛维特的囚室里。无论如何,我希望到现在为止他还在那里……”
“我也想相信你。”梅尔尼克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荷马听到纸张燃烧的声音,
“只是这世界上没有奇迹。揽得我心神不宁……算了。我有自己的版本,是谁要戏弄我?但需要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才能去检查……”他把手伸向电话。
“他为什么如此害怕异形人?”荷马的问题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梅尔尼克小心翼翼地放下听筒,一言不发。他把手中的香烟吸完,将很短的一段烟蒂吐进烟灰缸。
“见鬼了,我得坐着轮椅滚着轮子去一趟博洛维特了。”他说。
…………
警卫推着轮椅,荷马走在一旁,他加快脚步,时不时地看看紧靠着他的身材魁梧的警卫。
“如果您真的不知道所有的故事,”梅尔尼克说,
“我已经准备把它们吿诉你。如果我在博洛维特站见到的不是他,那你就等着用这些故事去逗你的狱友吧……
猎人是骑兵团里最优秀的战士之一,一个真正的、堂堂正正的猎人。他的嗅觉、触觉、视觉、感觉都像野兽一样灵敏,但做事从不留余地。
一年半以前他察觉到了异形人的存在……在全俄展览馆站。难道你从没听过这些?”
“在全俄展览馆站……”荷马漫不经心地重复着,“嗯,是,无懈可击的异形人,它们会阅读人的思想,可以一动不动……我以为,它们叫做黑暗族?”
“这不重要。”梅尔尼克打断他,
“猎人第一个察觉到了它们的声音,他拉响了警报,但当时我们已经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了……我拒绝了他。当时我正忙于其他事情。”
他移动了一下胳膊,“猎人一个人赶去了那里,在最后一次跟我们联系的时候他说,这些怪物能压制人的意志,把恐怖带到各个角落。猎人生来就是一名令人难以置信的战士,他一个人就是一整个排……”
“我知道。”荷马含糊地说。
“他无所畏惧,派回来一个男孩转交给我们一个条子,就去地面解决那些畸形变异怪物了。
如果他失踪了,就证明这个威胁比预想中更可怕。他失踪了,牺牲了。我们有一整套传信体系,每一个活着的人每一个礼拜都要向上汇报。这是必须的!而他音信全无已经超过了一年。”
“那么那些异形人呢?”
“我们把事发地认真扫荡了一遍。从那件事以后到现在再没听到有什么异样。”梅尔尼克笑了,
“再没有人写过信,打过电话……通向全俄展览馆站的出口己经关闭,生活重新步上了正轨。而当时他派回来的小男孩精神有些错乱,但据我观察,有人在精心照料他,他的生活是正常人的生活。可猎人……我良心上……”
他通过钢制坡道滑下楼梯,聚集在楼梯口的僧人们四散开来,他调过头,等着气喘吁吁的荷马,补充道:
“最后这些最好不要给你未来的狱友们讲。”
一分钟以后一行人终于到了禁闭室口前。
梅尔尼克并没有急着去拨门闩,他靠在警卫身上,咬紧牙关站了起来,紧贴在猫眼上。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他疲惫不堪,似乎从阿尔巴特站到这儿他都是用自己的残肢步行而来的。
他瘫倒在轮椅上,暗淡的目光划过荷马,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不是他。”
…………
在昏暗的灯光下,囚室的门打开了。
这吝啬的灯光对荷马来说已经足够了:里面囚徒的侧影太过于孱弱,不似一个活人,这样的躯体不可能属于亨特,好像围栅后面坐着的是一个稻草人——没有意志,无精打采,神情呆滞。
难道,守卫……
这是个死人。
那么猎人去了哪里?!
“谢谢。我没法等这么久。”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我在那儿……实在是太挤了。”
坐在轮椅中的梅尔尼克比荷马更快地转身。
高大的猎人矗立在通道中,他的双手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好像一只手不信任另一只手,各自害怕放开对方。
他把自己那变形了的一半面孔转向人们。
“这……是你吗?”梅尔尼克的脸抽搐着。
“目前还是。”猎人奇怪地咳嗽了一下。荷马不知道猎人从来都不会笑,他能做的就是用这个声音代替笑声。
“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了?”
梅尔尼克本想问很多其他的问题,他向瞥卫们发出个信号,命令他们全部离开。
荷马被他和猎人留了下来。
“你的外观也不怎么出色。”亨特又咳嗽了一下。
“胡扯。”梅尔尼克撇了撇嘴,“只是很遗憾,我不能拥抱你了。见鬼……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太长时间了!”
“我知道。我必须……单独地。”猎人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喜欢人群。我想出走以后再也不回来,但害怕了……”
“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与那些异形人?你身上的这些都是它们留下的?”梅尔尼克看向他那些浅紫色的疤痕。
“没什么,我没能把它们消灭。”亨特碰了碰伤疤,“我做不到。它们把我......撕成两截。”
“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梅尔尼克突然激动地说,
“请原谅我,我一开始没有足够重视,我不相信。当时我们曾……你自己知道……但我们找到了它们,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我们想你可能不在人世了,它们把你……为了你把它们……为了你。所有的都烧了!”
“我知道。”猎人用嘶哑的声音说,
“而且它们知道会有这个后果——因为我。它们都知道。它们很会看人,会看每一个人的命运。你甚至不会知道,与我们交锋的真正对手是谁……在最后一次这对手曾冲我们微笑……派来了它们……给了我们最后一个就……而我们……我注定要失败,而你们完成了。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因为怪物们……”
“什么……”
“我走向它们的时候……它们把我展示在了我面前。我像是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真的我。我开始了解关于自己的一切,我了解了为什么我们身上会发生这一切……”
“你在说什么?!”梅尔尼克惊恐地盯着自己的患难之交,迅速地扫了一眼门口——这么着急把警卫赶走,是不是做错了?
“我说,我通过它们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就像是在镜子中看到的一样。不是外表,而是内在……看到了躯壳下的……它们把他引诱到这个世上来,引诱到镜子前,就是为了展示给我看。
一个食人者,一个怪物,但我没有看到人的影子。我被自己吓坏了,我清醒了。原来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我总是说,我在保卫别人,拯救别人……那是谎言。
我只是一头饥饿的野兽,撕扯着血肉之躯。一个野兽中的败类。
镜子消失了,而它……这个……留了下来。我清醒过来,再也不想就那样昏睡下去。它们以为我最后自杀了。我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自杀。
我应该战斗。
起先要一个人战斗……为的是谁也看不见我的真实面目。远离人群。
我想,为了不让它们来惩罚我,我能自己惩罚自己。我想,通过疼痛我能赶走它……”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伤疤,
“后来我明白了,没有了大家它会战胜一切。我忘了自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