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利斯总有一些爱凑热闹的人,他们从周边贫穷阴暗的小站来,现在一直在这里的长廊和大厅里徘徊。
他们瞪大眼睛,因为过于惊喜激动,下巴恨不得都要掉下来。
比如荷马,他在博洛维特的站台大厅中徜徉,温柔地欣赏亚历山大花园站纤细的立柱,用眼神亲切的抚摸阿尔巴特街女孩耳环般摇曳生姿的吊灯,与它们融为一体。
有一个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到波利斯了。
图拉站几个小时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会把他的生活一笔勾销,也许会把它一下子扯断。
老头决定他现在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会容许猎人一把火烧了图拉,但过后他会尝试杀了猎人。
但如果猎人提前生疑,他会在一秒钟内扭断他的脖子,或者老头会在进攻图拉站的时候牺牲。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马上就要死了。
如果一切都顺利进行,那么荷马会离开去与世隔绝的地方,这样他就能写满笔记本所有的空白页,最后一个句号会画在写完他从脑后把猎人射杀后面。
他能不能做到?
他敢不敢这样做?
想着想着老头就开始搓手。
没什么,没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不用想太多,想太多就会开始怀疑。
谢天谢地,他把女孩打发走了!
现在他简直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把女孩引入这场冒险,他怎么能容忍她进入一个关着狮子的笼子!
扮演作家上了瘾,他已经忘了她并不是他想象出的一个虚拟人物……
他的小说与他之前的设想大相径庭,要知道,在一开始荷马就打算给自己一个无法肩负的重担。
如何把所有的这些人物都安插进一本书中?
就连他现在穿过的人群,他都想一一写入书中——他们会在书页中感到无比拥挤。
但荷马不想把达部小说变成一座集体坟墓,那里光名字就让人眼花缭乱,在烫铜的字母后面,你无法感知亡者的音容笑貌和性格特征。
不,他什么都写不出,就连他的记忆都随时间流逝而消减,犹如强弩之末。
写什么?
卖甜品的小贩那张长满麻子的脸,以及伸手递给他子弹的鼻尖苍白的女孩——她母亲的微笑犹如圣母,还有路过的士兵脸上挂着的淫荡的笑容,老乞丐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和30岁女人眼角出现的鱼尾纹?
他们中间谁是强.奸犯,谁是贪.官,谁是小.偷,谁是叛.徒,谁是好.色.之徒,谁是先.知,谁是布.道.者,谁只是一个冷漠的陌生人——荷马并不知道。
他无法得知卖甜品的小贩实际上在想什么。
看着女儿微笑的母亲,她的微笑意味着什么。
让士兵的双眼迸发出火花的女人,是不是谁的妻子。
乞丐在还未挨别人一踹之前思考着什么。
因此,谁会在书中永生,谁不会,这不是荷马可以做出的决定。
60亿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60亿!
难道活下来的寥寥几万人都是命中注定?
尼古拉接替地铁司机谢洛夫的位置本应发生在世界末日后的一个星期。
谢洛夫是一个狂热的足球迷,把看足球比赛当作自己的生命。
“整个人类都踢输了。”他这样对尼古拉说,“但你和我却得以逃脱,想过为什么没有?因为你我的生命没有确定的黄牌,法庭给了我们额外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必须弄清楚我们为什么活在这世界上,结束自己手上的所有事情,改正自己,在拿到球以后就飞向闪闪发光的球门……”
谢洛夫是一个神秘主义者。
荷马从未问过他,最终他进球了没有,但谢洛夫让他明白,他所面临的是修正自己所犯下的错。
正是谢洛夫的这番话点醒了荷马,在这个地铁里活下来的人都是有原因的。
但他不能把每个人都写进书中!
还值不值得继续尝试,继续努力?
就在此刻,在成千上万的陌生面孔中,荷马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张脸。
…………
列昂尼德脱下了外套,扯下了毛衣,毛衣下面是一件相对较白的背心。
他在萨莎的头顶挥舞着衣服,完全无视在他周围密集地划过空气的子弹。
突然发生了奇怪的一幕:轨道车开始渐渐落后,前方的关卡并没有火力全开。
“爸爸现在在的话会杀了我!”当他们尖叫着飞出去撞到菱形拒马上时,列昂尼德告诉萨莎。
“你在做什么?我们在做什么?”她无法呼吸,弄不明白在这场残酷的赛车比赛中他们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们投降!”他笑起来,“这个下坡通向列宁图书馆站,那是波利斯的边境关卡,你我都是偷渡犯。”
赶过来的守卫们把他们拖下轨道车,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检查列昂尼德的护照,藏起准备好的手铐,把女孩和列昂尼德带到了车站。
守卫把他们引进一间办公室,恭恭敬敬地低语了几声,走出去请领导了。
列昂尼德颓然瘫倒在凹陷了的沙发椅上,突然又跳了起来,看着门外,冲萨莎挥了一下手。
“这里游手好闲的人竟然比我们红线上的还多!”他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没有看守!”
他们偷偷溜出了房间,起初走得并不急,后来就开始快速地移动到换乘通道里,手拉着手奔跑起来,不想让人群冲散他们。
很快他们背后就响起了警察的哨声,但在这个偌大的车站,想要躲起来再简单不过了,这里的人比帕微列茨站的还要多。
当萨莎漫步在地面,想象着核战之前车水马龙的场景时,她都想象不出这么多人的场景!
这里几乎与地面上一样明亮。萨莎用手捂住脸,透过细细的指缝来看这个世界。
她的视线陆陆续续在物、脸、石头、立柱上停留——个比一个惊人,如果不是列昂尼德,如果不是他粘在她手上的手指,她也许会跌倒,会走失。
有一天她一定要回到这里,当她有充裕的时间的时候,萨莎暗自对自己许诺。
“萨莎?!”
女孩扭头,她的目光与荷马的对接在了一起——那眼神中透露出了担心、愤怒还有惊讶。
萨莎微笑起来!
似乎,她已经开始思念这个老头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这个问题对两个逃离的年轻人来说再愚蠢不过了。
“我们要去杜布雷宁站!”萨莎换了一口气,稍稍放慢了脚步,好让老头跟上他们。
“荒唐!你不须要……我禁止你去!”但他那上气不接下气的禁令并不能说服萨莎。
在边防兵还没有得到通知之前,他们已经到了博洛维特的关卡。
“我有梅尔尼克的委任状!快点放行!”荷马干巴巴地命令值勤兵。
士兵微微张开嘴巴,但无论如何也组织不出语言,他向荷马行了一个礼,打开了通道。
“您是在说谎吗?”当关卡被远远地留在了身后,消逝在黑暗中时,列昂尼德礼貌地询问荷马。
“有什么分别?”老头生气地嘟囔了一句。
“重要的是要在说谎时更有自信,更理直气壮,”列昂尼德评价,“那么只有行家才能拆穿。”
“他妈的你现在还给我上课!”荷马皱着眉,啪啪弹着快要没电的手电筒,“我跟你们一起到谢尔普霍夫站,再往前我就不允许你们维续了!”
“你不了解情况!”萨莎说,“治病的方法找到了!”
“怎么……找到了?”老头猛地站住,咳嗽起来,着着萨莎,那目光胆怯奇怪。
“是的!是放射!”
“在射线的作用下细胞会停止分裂。”列昂尼德帮忙解释。
“是,射线对细胞和病毒的影响比对人的影响大一百倍!但在放射作用下,人体免疫力会大大降低!”老头完全失控,大喊大叫起来。
“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药!你为什么要把她引到那里?!你也知道那里现在正发生着什么!我也好,你们也好,都已经无法阻止他了!把她带走,藏好!至于你……”老头转头冲着萨莎。
“你怎么能相信一个……职业骗子!”他轻蔑地吐出最后几个词。
“别为我担心。”她轻声说,“我知道,猎人是可以被控制的。他的体内有两部分……我两部分都见过,一个嗜血,而另一个总是在试图拯救人们!”
“你到底在说什么!”荷马扼腕,“他的体内哪一部分都不存在了,那里有的只是一个整体,一个怪物,它被困在了人的躯壳内!一年前……”
但由老头转述的光头和梅尔尼克之间的对话并没有说服萨莎,老头的话让她更竖信了自己的想法,她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
“就是在身体里面的那一个欺骗了,杀死了第二个。”她很难找到合适的辞藻,但仍尽力解释给荷马听。
“一个对另一个说没有选择的余地。一个被饥饿啃噬,另一个被犹豫控制……”
“因此猎人冲向了图拉站——是他的两部分一起把他拉去的!”
“应该分开它们。”
“如果他有其他的选择——是拯救,而不是屠杀……”
“上帝啊……他甚至都不会听你说话!你为什么非要去找他?!”
“你的书。”萨莎轻轻地对他微笑,“我知道书中的情节还有可能被改写,结尾还没有彼书写完。”
“阿尔科恩哪里去了?我记得他跟着你们一起出发了呀?现在人哪里去了?”荷马发现面对的年轻人怎么少了一个。
萨莎听到后,眼神有些恍惚,看了看旁边的列昂尼德,打算把实情告诉荷马,毕竟俩个人还是比一个人更有力量的。
但列昂尼德率先说起了话:“他呀?他有事先走了,说是要去找瘟疫的解决方法,就中途脱队离开了。”并伸出手掌紧紧抓住萨莎的肩膀,并用威胁的神色看向萨莎。
“疯话!胡说八道!”荷马陷入了绝望,“年轻人……我为什么要把她托付给您,您哪怕……”
他抓住列昂尼德的手,“我求求您,我相信您不是一个坏人,您撒的谎都不是出于恶意。请保护她。您不是就想保护她吗?”
“你们两个人都还这样年轻、漂亮……你们应该活下去!”
“她不应该到那儿去,明白吗?”
“您又不须要……那里现在……那里正在进行残酷血战。”
“您那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不足以让您去那里……”
“这不是谎言。”列昂尼德客气地说,“您想让我给您一句诚实的话吗?”
“好,好。”老头摆了摆手,“我已经做好准备来相信您了。但猎人……您也看到过他闪电般的移动速度?”
“早有耳闻。”列昂尼德的话意味深长。
“他……您打算如何阻拦他?用自己的长笛?想想看,他会听女孩的话吗?他已经失去了……他不会听任何人说的任何话……”
“不过阿尔科恩在的话,或许就可以让他清醒半刻,毕竟在他心里,阿尔科恩还是很重要的。”
“真是胡闹,这个关键的时刻,阿尔科恩怎么能独自一人去找瘟疫的解决方法呢?”
“萨莎你当时怎么不拦着他呢?他可是对你最好了,也是最听你话的人了!”
萨莎每听到荷马口中有关阿尔科恩的话,自己的胸口就如同被人拿着弓箭射击一样,早已疮痍满目了。
眼睛慢慢开始出现了雾水……
是呀!
是自己对不起他,明知道仇人就在身边,但还是无法为他报仇。
难道瘟疫的解决方法就要比阿尔科恩更重要吗?
地铁站里数万人的生命抵得上阿尔科恩一个人的生命吗?
一想到这,内心的苦楚便一发不可收拾。
张开嘴巴,带着哭腔,对荷马说道:“他,他被……”
列昂尼德见状情形不对,自己快要把萨莎哄骗到手了,这个老头怎么总是阻碍自己呢?
必须赶紧结束这一话题,然后摆脱眼前的老头。
于是便插口说道:“当时我们都劝了他好久呢,但他就是不停。总想着我就是骗子,然后非要带着萨莎离开。但最后萨莎不愿意跟着他,他便独自一人离开了。早知道会这样,当成就不应该让他离开的。”
“再说,他可是最听萨莎的话的,你说,是吧?”列昂尼德说着便再次用力的抓着萨莎的肩膀,然后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萨莎,并用手指做着隐晦的动作。
“是呀,我们当时怎么劝都不行的。”萨莎只好这样说道。
“如果实话实说,”列昂尼德向老头鞠了一个躬,“我真心诚意地同意您的话。但女孩要求这样做,而我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绅士。”他冲着萨莎眨了眨眼。
“你以为这是游戏吗?!”荷马恳求地一会儿看看女孩,一会儿看看列昂尼德。
“我知道。”萨莎坚定地说。
“一切都是游戏。”列昂尼德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