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山田太太的神色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她坐在床边,叠放在膝前将衣摆揪得紧紧的双手,出卖了她的情绪。
“只是凭这些就推断我是凶手?”
“这当然不够,刚才您说您是四点五十分左右回家的,我记得上个月您弟弟一家曾过来约您一家三口逛庙会,那时您也给我送来了点心,还介绍您弟弟给我认识,所以,我知道他家的具体位置,那里距离华兰小学也只有十分钟的路程。那么,今天两点十分出发的您,四点二十应该已经从您弟弟家赶回来了。”
沈鹤眼角余光注意到,陆陆续续又有几名警官进到房子里来,就连佐藤警官也重新回到了屋内,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中间不翼而飞了三十分钟,我想,您大概是慢悠悠地逛到了您和山田先生曾经有过美好回忆的地方,去悼念您和山田先生的婚姻了吧。”
关于这一点,已经超出苏木所能了解的线索范围,她困惑地看向沈鹤。
沈鹤继续道:“您的鞋底上有青泥,泥里还混着粉色的花瓣。”
他边说,边将手里的相框递到山田太太眼前。
“是这张照片里的花吧。”
苏木恍然,只有杀人凶手才知道此时山田先生已经过世了。山田先生性情暴躁,按照正常情况,接送完孩子的山田太太,应该快速赶回家中,可她不仅没有,还跑去了两人合照过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已经不会有人因她回来迟了而大发雷霆了。
山田太太低垂下眼帘,接过相框,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两张欢快幸福的面容。
“这是秋明菊。”
她的嗓音已经有些沙哑,还带着一点鼻音,听起来像是要哭,可眼眶里却没有泪水。
她已经哭过了。
就在她敲响卧房的门,却没有再听到愤怒的咆哮和东西砸过来的声音时,她就放声痛哭过了。
“他是个很喜欢读书的人,读的书也很杂,看到有趣的内容,就时常会讲给我听,其中就有一个传说,是有关秋明菊的。”
山田太太透过那盛放的粉色秋明菊,恍恍惚惚地就看到了两人结婚的那一天。
她今天的确是去过那个草坡了,那一片一片的秋明菊还在绽放,可是却没有相爱相知的两个人了,就连身后本应该是令人沉醉的黄昏,也被一幢一幢的高楼切割、碎裂。
“美神阿芙洛狄忒深爱着丛林里勇敢矫健的美少年——阿多尼斯,可阿多尼斯身为猎人,最终却被猎物所杀,被美神所爱恋的他,胸口流淌的鲜血最终化作秋明菊,凄美却永远孤寂地绽放。”
年轻的山田先生对山田夫人说,无论是坚守一份等不到的爱,又或是没有爱,都是无比孤寂的,可他们是幸运的,在茫茫人海里,在漫长无边的岁月里,能相遇、相知、相爱,这已经足够去驱散所有的寂寞和黑暗。
那天,山田先生摘下了一朵秋明菊,编成指环,套在了山田夫人的手指上,他告诉她,从今天起,秋明菊也会来见证他们共同的明天。
山田夫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说出那样温柔话语的人,竟然也会对她拳脚相加,也会开始埋怨她没有工作,无法帮他分担生活的重担。
其实她向来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她嫁给了这样的人,那么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过要放弃或者逃避。
可她没想到,就在前天,为了庆祝小澈代表足球校队,在多校联盟赛上夺得第一,她好不容易咬咬牙下决心买了三文鱼回来,想要父子俩能一起好好吃一顿,聊聊天。
只是最后那顿晚餐也没有吃成。
她日积月累的怨怼在山田先生操起酒瓶砸向小澈时,彻底地爆发了。
她泪眼朦胧地抱着手臂被划伤的小澈,摒弃沉默,字字泣血地声讨着丈夫的冷酷和暴戾。
而习惯了将妻子视作情绪宣泄途径的山田先生,也只是愣了几秒,随后便掐住了他妻子的脖子。
山田太太坐在卧房里的每一刻都能回忆起,当时被掐着压在男人身下的恐惧和窒息。
小澈坐在一旁,咬着嘴唇,呆愣地流着眼泪。
他还那么小,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父亲和母亲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山田太太。”
沈鹤的声音将沉浸在回忆里的山田太太唤醒,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她不断地在昨日的美好,与如今的痛苦里撕扯、挣扎,精神几度崩溃。
沈鹤自然也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沉下嗓音,轻声道:“您送走小澈也是因为不希望他看到这样恐怖的场面吧,我想您是真的爱着小澈,所以,自首吧。”
山田太太愣愣地抬起头,看向蹲在身前的男人。
苏木也开始重新审视苏木,这个男人,此时眼神里藏着温柔和怜悯,看破了凶手的作案手法,也看破了一位母亲和一位妻子绝望的爱。
苏木想起沈鹤拒绝帮她查案的无情,也想起他看着自己附身玩偶喝汤的无奈。
这个男人似乎与他脸上挂着的冰冷,全然不同。
有的人看似热情活泼,却也可能软弱自私;
有的人看似冷漠麻木,却也可能有最柔软的心肠。
沉默良久后,山田太太闭上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警方拷走山田太太时,沈鹤正在和佐藤警官说话,他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苏木趴在他的口袋里,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小澈”“减轻量刑”“最好的辩护律师”这几个词。
苏木轻轻笑了笑。
警车列队开走,和市区里明明灭灭的灯光融为一体,反观身后还保留着旧时代气息的公寓楼,苏木想起了山田太太的粉色小花,她忽然对沈鹤说道:“沈鹤,你知道吗?秋明菊在我们国家,又叫做银莲花,它的花语是渐渐消逝的爱。”
沈鹤挑眉:“所以呢?”
“这么冷门的玩意儿我都能知道,你说我生前有没有可能是个植物学专家!”
沈鹤嗤笑:“大多正值青春的女性,对花语都有一些了解,这也能称之为专家?”
被轻视的苏木气呼呼地扑腾起翅膀,恶狠狠地叫嚷:“你厉害,你了不起,那你倒是帮我查案啊!”
沈鹤谈笑不语。
回到沈鹤出租屋,苏木从小肥啾身体里窜出来,一本正经地坐在沈鹤面前,由衷发出感叹:“说真的,如果这个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多一些就好了。”
沈鹤握着鼠标,在右下角的提示框上点击“忽略全部”。
听到苏木的话,又斜睨了她一眼。
“你看,你的头脑很好,也很善良,虽然你对我不怎么样,但是对于可怜的山田太太,你在为她考量,劝她自首,还帮她请律师!如果这个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的话,那么迷途的人就能知返,好人也不会担惊受怕地生活,反而坏人要提心吊胆他们做过坏事。”
沈鹤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看向苏木。
人的头脑一旦转得太快,就会生出许许多多的心思,稍微有一条两条是不该有的,那就是祸害。
沈鹤看着眼睛里闪烁着小星星的苏木,心里默默道,心思纯良,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他说出口的话却是:“再聪明的人,也没有办法改变别人的命运。”
沈鹤的声音低低的,十分悦耳,就是语气有些古怪。
苏木认真品了一番,说:“这个我也知道,可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是可以帮助到一些人的,这些帮助不一定能改变人生,但是却能给人新的选择和喘息的空间,这对穷途末路的人来说,也许就是转机。”
她的表情郑重其事,已死之人木讷的眼眸里,竟也焕发出了神采,让沈鹤恍惚间看到了一个浑身散发着美好与赤诚的少女,沈鹤想,或许这就是生前的她吧。
“你还真是个单纯善良的小阿飘,如果有机会路过你的墓地,我会为你送上一束花的。”
沈鹤眼角含笑,说完就转过头去,不再看身后咧着嘴,好似燃起新的希望的阿飘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