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眉亲自煮了一壶安神的萱草茶,热热的斟上,用红漆双喜字的托盘端了,放到罗汉榻的小几子上,温声道:“不知道祖母喜欢喝热的,还是温一些的?”
老太君打量了陆念眉一眼,回道:“烫口的。”
陆念眉颔首微笑,将左边一盏烫手的,放到老太君跟前道:“约莫再过上一刻钟,就能喝了。”
老太君看向陆念眉的目光,充满审视:“老婆子来这儿,打扰你休息了吧。”
陆念眉温婉回道:“本就睡不着,祖母能来与孙媳说话,倒省的孙媳胡思乱想。”
陆念眉的回答,老太君尚算满意,点了点头道:“坐下说话吧。”
陆念眉这才落座,老太君撩开茶盏盖子,有淡淡宜人的香气传来,老太君问道:“为什么要挂八卦镜?”
“图个清静。”陆念眉极缓慢的答道:“祖母能告诉我,为什么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便将我撵出荣安郡王府吗?”
陆念眉看得出,老太君前后态度的变化,自始至终,不拘是大白氏,董氏还是褚洛然,她们都回避了老太君对她的态度,她只感受到老太君对她从嫌弃,到喜爱的变化,却并不知晓过程。
老太君开口就问八卦镜,陆念眉想,也许,老太君是知道些什么的。
老太君深深的看了陆念眉一眼,用冷漠到极致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因为,老婆子看到了你周身围绕的死气,浓郁的死气,老婆子明知道洛然那孩子喜欢你,但老婆子不能让洛然喜欢一个将死之人,但……”
“你活下来了,且现在身上没有了那种死气围绕,这也是老婆子觉得奇怪的地方。”老太君盯着陆念眉不放:“你才嫁进郡王府第一日,郡王府就有人死了,老婆子不得不怀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你特意让丫鬟去拿八卦镜挂出来……”
“原来,祖母真的能看到。”陆念眉垂下眼眸,露出苦涩的笑容来:“母亲与夫君只是猜测,没想到,祖母是真的能看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太君眯缝着眼睛,看向陆念眉。
陆念眉抬起头来,纯净如莲瓣一般的脸颊扬起来,看向老太君道:“祖母不必害怕,我是什么情形,夫君是知晓的,且我不会害郡王府。”
陆念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道:“孙媳有一事不明,还想请祖母解惑,祖母能不能仔细看看,在我身上能看到什么。”
陆念眉说着,去解胸口的坠子,浅米色丝线离开身体的那一刻,陆念眉清楚的看到,老太君的瞳孔放大了,陆念眉沉默着,又将坠子重新系在脖颈上:“祖母,看到了什么?”
老太君不可置信的看向陆念眉,陆念眉见老太君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瞧,拐杖也往门口挪去,分明就是想要离开的意思。
“祖母,孙媳现在弄不明白许多事情,还请祖母告诉孙媳,在孙媳身上看到了什么,我要用这个,去救夫君。”陆念眉凉凉的手,落在老太君干瘪的手背上,让老太君无端的一抖。
“老婆子看到了……浓浓的死气,比上次见你多了一倍不止,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老太君杵着拐杖说道。
陆念眉沉吟片刻,依旧有些迷茫,显然这个坠子是可以帮她遮挡这所谓的死气的,但为什么呢?
“祖母稍安勿躁,孙媳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或是东西,孙媳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而已。”陆念眉见老太君始终戒备的看着她,出声解释道。
老太君怎么可能信了这样的话,冷冷道:“若你真是个普通人,怕是早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陆念眉看了眼更漏,温柔在旁落座道:“孙媳的确是个普通人,依着祖母的标准来说,孙媳在来京城的时候,还是个普通人,入京后,到了陆府,渐渐开始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老太君沉着脸,盯着陆念眉不挪眼,好像想要看穿陆念眉一样。
陆念眉将老太君跟前的茶盏往前推了推道:“祖母喝茶,容孙媳慢慢禀来。”
老太君看了眼陆念眉,也知自己今夜是怎么也睡不着的,倒不如索性弄个明白。
老太君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只觉得萱草的清淡香气,让她渐渐安稳下来,只听陆念眉徐徐说道:“孙媳也是才知晓的。”
陆念眉说着,用纤长白皙的指尖,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温声说道:“孙媳这里,对魂魄来说,有一道吸引的光芒,是孙媳入京的路上,磕碰了的缘故,入京后,孙媳总是见到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吓得连觉也不敢睡了。
母亲与祖母为孙媳找了许多的大夫与道士瞧过,都没有用处,孙媳不忍母亲日日忧心,便撒谎说,自己没事了,却每日半夜扯着丫鬟,妈妈打牌,不肯入睡,直到白日,才敢眠一眠。
赶巧姨母带了元智大师来,元智大师将他的菩提子手串给了孙媳。”
陆念眉将胭脂红色袖摆拢了拢,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上面带着的,正是与褚洛然一般无二的菩提子手串。
老太君自然认得,微微眯了眯眼睛,听着陆念眉继续说。
陆念眉继续说道:“孙媳当时便见不得那些东西了,欣喜若狂的睡去,哪知道,这手串带来的,并不是好处,而是多了一重,自那以后,孙媳可以听到那些东西说话了。”
陆念眉垂了垂眸子,老太君也想起了自己刚开始看到死气的惶恐,看向陆念眉的目光,带了几分怜悯。
只是看到那些虚浮的影子,就已经将母亲等人吓得不轻了,更别说,能听到那些东西说话,孙媳害怕极了,害怕的觉得自己活不下去,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孙媳在镇国公府遇到了世子,世子是与浅姐姐一道,商议浅姐姐与瑾瑜表哥婚事的,正巧遇到刑家的刑嫣然找不到了。
孙媳跟随世子,找到了“她”,听“她”说了冤情,将这一切都告诉给了世子,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端。”
老太君也是记得当初的事儿的,刑家的案子,是褚洛然破的第一个案子,没想到,那个时候,是因为陆念眉,才能那么顺利。
“自那以后,世子知晓了我的本事,遇到案子,总是引着我前去,倾听他们的冤屈,包括在郡王府出事的郑柔儿,起先孙媳很怕世子,因为世子明知道孙媳害怕那些,却还要孙媳去面对那些,但世子说,许多事情,不是我躲就能躲得掉的,所以,孙媳渐渐的,没那么害怕了。
之后,姨母知晓了,再不肯让我接触这样的事情,我也渐渐变得不只是能看到,能听到,我常常听到许多人在我耳边哭喊,昼夜难眠,还是世子从天意大师那里,求来了这个坠子,让孙媳贴身佩戴,才止住了这一切。
孙媳从害怕,到接受,到如今的坦然,甚至庆幸,庆幸自己能看到,能听到,可以帮助世子解决案子,洗脱冤屈,这每一步,都是世子陪伴孙媳走过来的。”
陆念眉带着浅浅的笑意,看向老太君,坚定道:“所以,祖母放心,孙媳一定会还世子一个清白。”
老太君深看了陆念眉一眼,她看到的那些东西,比起陆念眉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她尚且害怕了那么多年,甚至几乎避世隐居起来,陆念眉却仍旧活得如同正常人一样。
“我……当年老郡王病重,只有苗疆的药才能解,苗疆设有瘴气,鲜少有人能活着出来,我不信邪,自己一个人背了包袱,走了进去,几乎死在里面,替老郡王寻来了药,老郡王的病好了,我的眼睛却几乎是瞎了,等眼睛好了些,便能看到那些死气了。”
老太君这些话,从未说过,只有老郡王一个人知晓,如今老郡王已经走了,她鲜少提起这样的话来。
老太君回忆道:“那个时候,我第一个看到的,是先帝爷,老郡王叮嘱我,死也不能说,我看着先帝爷的死气越来越多,直至最后死去,之后再参加宴席,我能看到许多人,原本还笑着与我说话,但她的身上,却开始有死气弥漫……我渐渐承受不住,再不肯见人,渐渐隐居起来。
老郡王也随同我一道,不出门,不见客,只躲在自己一方小院子里过活,直到……我在老郡王身上看到了死气……”
老太君长长的叹息,眼底有泪光涌动,盯着如意圆桌上的三足天青釉鎏金香炉不语,那时候的绝望与隐忍,几乎是一辈子的痛楚,已经烙印在心上,怎么都解不开。
祖孙两人,说着各自的经历,渐渐的天色亮了,有晨光从外洒进来,老太君亲自支开了雕花缠枝花卉窗子,问道:“这会儿朝阳初升,你该是看不到那两个孽障了吧?”
陆念眉微愕,才明白老太君陪她对坐到天明,是因为怕她一个人面对褚洛医与吴溶月,陆念眉笑了笑,扫了眼窗下的两个浮影,柔声道:“看不到了呢,多谢祖母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