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晴明得好。
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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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宴。
看看天色晚来,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罗看
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
迳来到史家庄上。
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
庄内己安排下筵宴。
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
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
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
史进和三个头领叙说旧话新言。
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
史进大惊,跳起身来道:“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叭叫庄客:“不
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
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
史进及三个头领只管叫苦。
外面火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寸,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
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不是这伙人来捉史并三个头领,
怎地教史进先杀了一二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
荷叶阴中治战船。
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话说当时史进道:“却怎生是好?”
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道:“哥哥,你是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大
郎可把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史进道:“如何使
得!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时,我与你
们同死;活时同活。你等起来,放心,别作圆便。且等我问个来历情繇。”
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
两个都头道:“大郎,你兀自赖哩!见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
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
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yb县前看,
因此事发。”
史进叫王四,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
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时醉了,忘记了回书。”
史进大喝道:“畜生!却怎生好!”外面都头人等惧怕史进了得,不敢
奔入庄里来捉人。
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
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必斗动,权退一步,我自
绑缚出来解官请赏。”
那两个都头都怕史进,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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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请赏。”
史进下梯子,来到厅前,先将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喝教许
多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
个火把。
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枪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
扎起,把庄后草屋点着;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
面看。
史进却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庄门,呐声喊,杀将出来。
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罗并庄客,冲将出来,
正迎着两个都头并李吉,史进见了大怒。
“仇人见面,分外眼明!”
两个都头见势头不好,转身便走。
李吉也却得回身。
史进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斩做两段。
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个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
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
众士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
史进引着一行人,且杀且走,直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
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喽罗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不在话下。
一连过了几日,史进寻思:“一时间要救三人,放火烧了庄院。虽是有
些细软家财,重杂物,尽皆没了!”
心内踌躇,在此不了,开言对朱武等说道:“我师父王教头在关西经略
府勺当,我先要去寻他,只因父亲死了,不曾去得;今来家私庄院废尽,我
如今要去寻他。”
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日,又作商议。若哥哥不
愿落草时,待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再作良民。”
史进道:“虽是你们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难留。我若寻得师父,也
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
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间做个寨主,却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马。”
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
也休题。”
史进住了几日,定要去。
朱武等苦留不住。
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散碎银两,打拴一个包里,
馀者多的尽数寄留在山寨。
史进头带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抓角软头
巾。
顶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五指梅红攒线搭;
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磐口雁翎刀;背上
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
众多小喽罗都送下山来。
朱武等洒泪而别,自回山寨去了。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正路。
望延安府路上来,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行了半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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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史进便入城来
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
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
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坐位坐了。
茶博士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
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
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
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
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进入茶坊里来。
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头里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
府扭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足穿一双鹰
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身长八尺,
腰阔十围。
那人入到茶房里面坐下。
茶博士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位提辖,便都认得。”史进忙
起身施礼道:“客官,请坐,拜茶。”
那人见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
两个坐下。
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酒家是经略府
提辖,姓鲁,讳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什么?”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
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
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
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
史进拜道:“小人便是。”
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见面胜如闻名。”你要寻王教
头,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
史进道:“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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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人。”
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
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
你即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
鲁达回头道:“茶钱,酒家自还你。”
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两挽了,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
上。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
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
药,一盘子盛着,插y虼b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
史进见了,却认得他。
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
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
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
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也和俺去吃三杯。”
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
鲁达道:“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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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
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撤开!不去
的酒家便打!”
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开都走了。
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
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
挂着酒旗,漾在空史飘荡。
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
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
酒保唱了喏,认的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
“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
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
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
三个酒至数杯,正说z9陧a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
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
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
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地。
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
鲁达道:“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得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
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
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
酒座儿唱的父女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
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
酒保去叫。
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
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
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着泪眼,向前来,
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
那老儿也都相见了。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么啼哭?”
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渭
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
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
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
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
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
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
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父女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
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差耻。父女们想起这苦楚za无处告诉,
因此啼哭。不想误犯了官,望乞恕罪,高抬贵手!”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
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
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
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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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下。”
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
腌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
必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
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
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
父女两个告道:“若是能彀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
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
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上,看着史进道:“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
你有银子,借些与俺,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值甚么,要哥哥还。”
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
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
子。
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
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两个将去做盘缠,面收拾行李。
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
谢去了。
鲁达把这两银子丢还了李忠。
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酒家明日送来还你。”
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
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
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
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
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
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
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父女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
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脚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
歇处?”小二道:“金公,鲁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
谢提辖,便待出门。
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了你房钱?”小
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
看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酒家自还他,你放了老儿还乡去!”那店
小二那里肯放。
鲁达大怒,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
再复一拳,打落两个当门牙齿。
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
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
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
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迳到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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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
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
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
--“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
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懊的切十斤
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
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
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这郑屠整整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
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
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
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包了。
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
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
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
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
来消遗我!”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睁着眼,看着郑
屠,道:“酒家特地要消遗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
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
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
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
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
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倒在当街上。
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酒
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郑关西!”你
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郑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
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
开了个油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
道:“直娘贼!惫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
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
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酒家便饶你了!你
如今对俺讨饶,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全堂
水陆的道场∶磐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个动
掸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
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酒家须
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
诈死!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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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
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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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
老小邻人迳来州衙告状,候得府尹升厅,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
系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迳来捉捕凶身。”
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
经略听得,教请。
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
经略道:“何来?”
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
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
经略听了,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见性格卤。今番
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须教推问使得。”
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
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
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
这个人时,却不好看。”
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繇,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
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便唤当日
揖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
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迳到鲁提辖下处。
只见房主人道:“却才带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着
差使,又不敢问他。”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
些被卧在里面。
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
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
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府尹见说,且教监下,一面教
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仰着本地方官人并坊厢里正再三检验,
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
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缉捕凶身。
原告人保领回家。
邻佑杖断有失救应。
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
鲁达在逃。
行开个广捕急递的文书,各处追捉;出赏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
贯址,形貌,到处张挂。
一干人等疏放听候。
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
“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
那里去的是;一连地行了半月之上,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
井闹热,人烟骤集,车马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
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之间,却见一簇人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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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达看见挨满,也钻在人丛里听时。
--鲁达却不识字。
--只听得众人读道:“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
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与
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到告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鲁提辖正
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
住,扯离了十字路口。
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
胡须,倒换过杀人姓名,薅恼杀诸佛罗汉;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
尽不平人。
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
了的金老。
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
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
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鲁达道:“酒家不瞒你说,因
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
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
这里?”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
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
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里。亏杀
了他,就与老汉女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
皆出於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尝
说道:“怎地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彀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
日,却再商议。”鲁提辖便和金老行。
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
那女孩儿浓市艳饰。
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
垂救,怎能彀有今日!”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鲁达
道:“不须生受,酒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便
去!”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
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鲁达道:“不消
多事,随分便好。”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z??a何足
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
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娅一面烧着火。
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时新果子之类归
来。
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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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铺下菜蔬果子饭等物。
娅将银酒烫上酒来。
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
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
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
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三人慢慢
地饮酒。
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
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
下来!”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鲁达
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
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
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
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
老儿请下鲁提辖来。
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
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酒家?”老
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
吃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
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
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
鲁达道:“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
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酒家是个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
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酒家处,便与你去。”赵员外
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z9陧a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
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
鲁达道:“最好。”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疋马来。
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
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
两个并马行程,於路说z9陧a投七宝村来。
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
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
晚间收拾客房安歇。
次日又备酒食管待。
鲁达道:“员外错爱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
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卑休絮烦。
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
蚌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迳到书
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多心。
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
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
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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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家自去便了。”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
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
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
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馀里,
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
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
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
之人了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
么?”鲁达寻思道:“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
便道:“既蒙员外做主,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照管。”当时说定了,连
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
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
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
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
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
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
寺内智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
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
智真长老打了问讯。
说道:“施主远出不易。”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
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
当时同到方丈。
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
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
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
“酒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员外肩下。
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
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赵员外道:“些小
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
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汉出
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
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
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只见行童托出
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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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
都寺,安排斋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
险!”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
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
道座众僧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
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撤
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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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
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
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
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
外等方丈会斋。
斋罢,监寺打了单帐。
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
袈裟,拜具。
一两,日都已完备。
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
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
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
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
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捆揲起来。
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
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酒家也好。”众僧忍笑不住。
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
剃除,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剃发人只一刀,
尽皆剃了。
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
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
智深。”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
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
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
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
正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
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
二字,却便道:“酒家记得。”众僧都笑。
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
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
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
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
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
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
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
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员外
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
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
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索哥哥说,酒家都依了。”
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
盒子,下山回家去了。
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卑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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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
禅?”智深道:“酒家自睡,干你甚事?”禅和子道:“善哉!”智深喝道:“团
鱼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
腹,又肥甜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
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
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
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
着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
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
动。
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条,换了僧鞋,大踏步
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
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
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
好!”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着桶
盖。
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镟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
拾得旧刀枪。
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
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
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智深
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作是耍?”智深道:“酒
家和你耍甚么?”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
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
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
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
也不卖!”智深道:“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那汉子见不是头,
挑了担桶便走。
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着。
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
酒吃。
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
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
得,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镟子,
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
歇,酒越涌上来。
智深把皂直裰褪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绣来,扇着
两个膀子上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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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
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
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
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鲁智深一者
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酒家,
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
拦他。
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
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
鲁智深道:“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
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
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
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
去,便把亮鬲关了。
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鬲。
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
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
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酒家。”长老
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酒家
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
本寺那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噪,后来
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
埋怨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
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侍者
到方丈。
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
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
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
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鬲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
何这般行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
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
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
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但凡饮酒,不可尽倍。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
况性高的人!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
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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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
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
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智深寻思道:“干干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
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
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
间壁十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
打铁。
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
剃,暴长发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智深道:“酒家
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
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智深道:“酒家只要打
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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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
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
他也只是个人!”那待诏道:“小人据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你不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诏道:“师父,肥了,
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
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
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智
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那待诏接了银子,
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待
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
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
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卖酒的
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
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
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那店主人道:
“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酒家别
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
在门前。
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店主
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
智深不肯动身。
三回五次,那里肯卖。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
“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彀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
出个草帚儿来。
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
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y中u,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
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
经过,要卖碗酒吃。”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我却不敢卖与
你吃。”智深道:“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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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
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庄家道:“早来有
些牛肉,都卖没了。”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
锅里煮着一支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
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酒家的银
子有在这里!”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支与俺。”那庄家连忙取
半支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
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
吃得口滑,那里肯住。
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智深睁起眼道:“酒家又不
白你的!管俺怎地?”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庄
家只得又舀一桶来。
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
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
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
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
把两支袖子搦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
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摊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
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
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便把山门关上,
把拴拴了。
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
门。
两个门子那里敢开。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
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刺子
只一扳,却似撅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
泥和颜色都脱下来。
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
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
口,也来笑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
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
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
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
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
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
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
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繇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
主,如何把他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
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
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深在外面大叫道:
“直娘的秃驴们!不放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众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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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
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z琐|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爬将
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
到得选佛场中。
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
头。
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
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
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条,把直裰,带子,都剥剥扯断了,
脱下那脚狗腿来。
智深道:“好!懊!正肚饥哩!”扯来便吃。
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
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
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掩了脸。
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
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
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
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硕,去那光脑
袋上剥剥只顾凿。
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
--此乱,唤做“卷堂大散。”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
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
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
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
僧堂来。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
撅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
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
深智两条桌脚着地卷将起来。
众僧早两下合拢来。
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
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
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
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
八分醒了。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
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
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繇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
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智深随长
老到方丈去。
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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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将息。
长老领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
与赵员外知道。
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
回报。
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
子,赵某随即备价来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
取领皂巾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
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
打坏了金刚,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
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
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
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
四句偈言。”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
这人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zm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
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
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
跪下道:“酒家愿听偈子。”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
江而止。”鲁智深听了四句偈子,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
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迳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
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
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
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
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
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等得两件家伙都已完备,做了刀鞘,
把戒刀插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背上包裹,跨
了戒刀,提了禅仗,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行程上路。
过往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
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
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白日间酒肆里买吃。
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路中
又没人作伴,那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田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
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
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迳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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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急忙忙,搬东搬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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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10
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唱个喏。
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智深道:“酒家赶不上宿头,
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庄客道:“我庄今晚有事,歇不得。”智深
道;“胡乱借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庄客道:“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
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不紧,怎地便是讨死?”庄家道:“去便
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俺又
不曾说的,便要绑缚酒家!”庄客也有骂的,也有劝的。
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
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
鲁智深看那老人时,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仗,走将出来,喝
问庄客∶“你们闹甚么?”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智深便道:
“酒家是五台山来的僧人,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
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绑缚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师父,随
我进来。”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
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寻
常一例相看。
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
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唱个喏,谢道:“感承施主。酒家不敢动问贵
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
刘太公,敢问师父法名,唤做甚么讳字?”智深道:“俺师父是智真长老,
与俺取了个讳字,因酒家姓鲁,唤作鲁智深”太公道:“师父请吃些晚饭,
不知肯吃荤腥也不?”鲁智深道:“酒家不忌荤酒,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
拣选;牛肉,狗肉,但有便吃。”太公便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
取酒肉来。”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筷,
放在鲁智深也面前。
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拿一支盏子,筛下酒
与智深吃。
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
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
抬过桌子。
太公分付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
不可出来窥望。”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
人闲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酒家来搅扰你么?
明日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那争
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
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太公道:“师父
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
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太公道:“老汉只有这个小女,如今
方得一十九岁,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
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因来老汉
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着今夜
好,日晚间zj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
争师父一个人。”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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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娶你女儿,如何?”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贬眼魔君,你如何能彀得
他心转意?”智深道:“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
劝得他转。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
转意。”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智深道:“酒家的不是性命?
你只依着俺行。”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得遇这个活佛下降!”庄客
听得,都吃一惊。
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吃么?”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
吃。”太公道:“有,有。”随即叫庄客取一支熟鹅,大碗将酒斟来,叫智深
尽意吃了三二十碗。
那支熟鹅也吃了。
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道:“太公,
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智
深道:“引小僧新妇房里去。”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智深道:
“你们自去躲了。”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
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
把销金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
条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着肉,大壶温着酒。
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
这刘太公怀着胎鬼,庄家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远
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飞奔庄上来。
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
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罗头上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
五对红纱灯笼,着马上那个大王;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
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狼身销金包肚红搭;着双
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
只见众小喽罗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
做个娇客。”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
众庄客都跪着。
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
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
道:“我与你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刘太公把
了下马杯。
来到打麦场上,见了花香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那里
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罗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
小喽罗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
大王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大公道:“便是怕
羞不敢出来。”大王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
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
便道:“老汉自引大王去。”拿了烛台,引着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
前太公指与道:“此间便是,请大王自入去。”太公拿了烛台一直去了。
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洞洞地。
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里也不点盏灯,繇我那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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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黑地里坐地。明日叫小喽罗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鲁智深坐在帐
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
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来
摸去;一摸摸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支手入去摸时,摸着鲁智的肚皮;被
鲁智深就势劈头巾角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挣扎。鲁智深右手捏
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
那大王叫一声道:“甚么便打老公!”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老婆!”
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人!”刘太公惊得呆了;只
道这早晚说因缘劝那大王,却听得里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着灯烛,引了小
喽罗,一齐抢将入来。
众人灯下打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
在床面前打。
为头的小喽罗叫道:“你众人都来救大王!”众小喽罗一齐拖枪拴棒入
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床边绰了禅杖,着地打将起来。
小喽罗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
刘太公只管叫苦。
打闹里,那大王爬出房门,奔到门前摸着空马,树上析枝柳条,托地
跳在马背上,把鞭条便打那马,却跑不去。
大王道:“苦也!这马也来欺负我!”再看时,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
绳,连忙扯断了,骑着马飞走,出得庄门,大骂刘太公:“老驴休慌!不怕
你飞了去!”把马打上两柳条,拨喇喇地驮了大王山上去。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师父!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鲁智深说道:
“休怪无礼。且取衣服和直裰来,酒家穿了说话。”庄家去房里取来,智深
穿了。
太公道:“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
这一顿。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说与
你。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为因打死了人,
出家做和尚。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二千军马来,酒家也不怕他。
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庄客们那里提得动。
智深接过手里,一似捻草一般使起来。
太公道:“师父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智深道:“甚
么闲话!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吃--休得抵死醉了。”
鲁智深道:“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气力!”太公道:“恁
地时,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吃。”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
在里,正欲差人下山来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只见数个小喽罗,气急败
坏,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大头领连忙问道:“有甚么事,慌
做一团?”小喽罗道:“二哥哥吃打坏了!”大头领大惊。
正问备细,只见报道:“二哥哥来了!”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
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
救!...”只得一句。
大头领问道:“怎么来?”二头领道:“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入进
房里去,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教一个胖大和尚躲在女儿床上。我却
不提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吃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一身伤损!那
厮见众人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因此,我得脱了身,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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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命。哥哥与我做主报仇!”大头领道:“原来恁地。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
去拿那贼秃来。”叭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众小喽罗都去。
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罗,一齐呐喊下山来。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
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智深道:“你等休慌。酒家但打
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司请赏。取俺的戒刀出来。”鲁智深把直裰脱
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
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着长枪,高声喝道;
“那秃驴在那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智深大怒,骂道:“腌打脊泼才!叫
你认得酒家!”轮起禅杖,着地卷起来。
那大头领逼住枪,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你
且通个姓名。”鲁智深道:“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
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唤作鲁智深。”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下马,撇了枪,
扑翻身便拜,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着了你手!”鲁智深只道赚他,
托地跳退数步,把禅杖收住;定晴看时,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却是江湖
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
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作“翦拂,”此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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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11
吉利的字样。
李忠当下翦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
道:“且和你到里面说话。”刘太公见了,又只叫苦:“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
鲁智深坐在正面,唤刘太公出来。
那老儿不敢向前。
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那老儿见说是“兄弟,”心
里越慌,又不敢不出来。
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
鲁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
雁门县,因见了酒家斋发他的金老。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
雁门县住。他那个女儿就与了本处一个主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
不想官司追捉得酒家甚紧,那员外陪钱送俺去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
酒家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教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
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与兄弟相见。却
才俺打的那汉是谁?你如何又在这里?”李忠道:“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
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
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却从这山经过。却
才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花山扎寨,唤作小霸王周通,那时引人下山
来和小弟厮杀,被我嬴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
了;以此在这里落草。”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
他只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见
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位。
小喽罗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
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缎疋。
鲁智深道!!“李家兄弟,你与他收了去。这件事都在你身上。”李忠道:
“这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太公叫庄客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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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
李忠也上了马。
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
却早天色大明,众人上山来。
智深,太公来到寨前,下了轿子。
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
李忠叫请周通出来。
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让他
上面坐!”李忠道:“兄弟,你认得这和尚么?”周通道:“我若认得他时,
须不吃他打了。”李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
便是他。”周通把头摸一摸,叫声“阿呀,”扑翻身便翦拂。
鲁智深答礼道:“休怪冲撞。”三个坐定,刘太公立在面前。
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
他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
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
你依着酒家,把他弃了,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缎疋将在这里。
你心下如何?”周通道:“并听大哥言语,兄弟不敢登门。”智深道:“大丈
夫作事却休要翻悔。”周通折箭为誓。
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疋,自下山回庄去了。
李忠,周通,杀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
后观看景致。
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
漫漫都是乱草。
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
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
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
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次日,山寨里面杀羊
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许多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
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罗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
李忠,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罗,只留一二个伏侍鲁智深饮酒。
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
与哥哥送行。”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且说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
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
与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便
唤这几个小喽罗近前来筛酒吃。
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罗,便解搭做一块儿捆
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开,没紧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
的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长老的书信;跨
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便出寨来。
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却寻思道:“酒家从前山去,一定吃
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
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并无
伤损,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步,取路便走。
再说ya周通,下到山边,正迎着那数一个人,各有器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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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周通,挺着枪,小喽罗呐着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
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着朴刀来斩李忠,一来一往,一
去一回,斩了十馀合,不分胜负,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罗
一齐都上,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早被搠死七八个,
劫了车子才和着凯歌,慢慢地上山来;到得寨里打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罗
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
周通解了小喽罗,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小喽罗说道:“把
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去了。”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
倒着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了?”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
都滚倒了。
周道看了便道:“这先驴倒是个老贼!这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
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周通道:“罢,罢!贼去关
门,那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
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我们且自把车子
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一分赏了众小喽罗。”
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周
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
通,自在桃花山劫。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
十里多路,肚里又饥,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
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
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
酒家且寻去那里投奔。”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半日里送了十馀
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
直教∶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
毕竟鲁智深投甚么寺观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九纹龙翦径赤松林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着那山路行
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看那山
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写着“瓦官之寺。”
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
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
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得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时,只见满
地都是燕子粪,门上一把锁锁着,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着,
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
必到香积厨下看时锅也没了,灶头都塌了。
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提了禅杖,到处寻去;寻到厨
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
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酒家叫唤,没一个应!”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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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
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
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酒家吃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
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
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
再转将过来,见座大关。
关前摆着枪刀剑*,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
小喽罗先去报知。
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旁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
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
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
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坐着云里金刚宋万。
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
林冲立在朱贵侧边。
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
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
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林冲怀中取书
递上。
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
面叫小喽罗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林冲答道:“每
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
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
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
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着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
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
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重叫小喽罗一面安排酒,食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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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宴,请林冲赴席。
众好汉一同吃酒。
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罗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丝来。
王伦起身说道:“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
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
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覆∶小人千里投名,
万里投主,凭托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
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
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朱贵见了便谏
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
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
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
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山寨中那争
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颢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
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
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
汉见笑。”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洲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
却不佑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
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
投名状来。”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
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
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请之“投名状”。”林冲
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
若二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林冲应承
了。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
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罗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
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衮刀,叫一个小喽罗领路下
山;把船渡过去,在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
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
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罗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
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
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
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和
小喽罗吃了早饭,拿了衮刀又下山来。
小喽罗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过渡,来到林子里等候,
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
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馀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一敢动
手,看他过去。
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
林冲对小喽罗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
如何是好?”小喽罗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
路上等候。”当晚依旧渡回。
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一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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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
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那步下山投别处去。”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
好闷,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
直如此命蹇时乖!”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把拴那包里
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衮刀,又和小喽罗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
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两个
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
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
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
林冲提着衮力,对小喽罗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
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小校用手指:“好了!兀的不
是一个人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
来。
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衮刀杆翦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
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
林冲赶得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
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
了!”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
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小喽罗先把担儿挑出林去,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
汉来。
林冲见了,说道:“天赐其便!”只见那人挺着朴刀,大叫如雷,喝道:
“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里去!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
须!”飞也似踊跃将来。
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几个弄风白额大虫;水
浒寨中,辏几支跳涧金晴猛兽。
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分解。
第十一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
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
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纵;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
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
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
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林冲正
没好气,那里答应,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
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
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
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两个又斗了十数合。
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林冲听得,
蓦地跳出圈子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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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
并许多小喽罗。
走下山来,将船渡过了河,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
么没!这个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你却是谁?愿通姓名。”那汉道:
“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
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
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
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
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
身的勾当。打从这里经过,雇请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把来还
洒家,如何?”王伦道:“你莫是绰“青面兽”的?”杨志道:“洒家便是。”
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纳还行李,如何?”
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王伦道:“制
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
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
等过了河,上山寨来。
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
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
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
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
都坐定了。
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不在话下。
卑休絮烦。
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
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因指着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
东京八十万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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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把他
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使上东京勺当,不
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
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
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佑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杨志
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
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
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
勒逼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杨志大喜。
当日饮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
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罗把昨夜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
来到路口,与杨地作别。
叫小喽罗渡河,送出大路。
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
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
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担子,发付小喽罗自回山寨。
杨志取路,不数日,来到东京;入得城来,寻个客店,安歇下,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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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还担儿,与了此银两,自回去了。
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
肉吃了。过数日,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金银物
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
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吊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
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
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
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
把文书一笔都批了,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是洒家
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礼来点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
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
恁地刻薄!”心中烦恼了一回。
在客店里又住几日,盘缠使尽了。
杨志寻思道:“却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
如今事急无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好做盘缠,投往他处
安身。”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
走到马行街内,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
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
杨志立未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
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杨志道:“好
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那得大虫来?”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
凛凛一条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将来。杨志看那人时,却是京师有名
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连为几头
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汉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却说牛二抢到杨
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
杨志道:“祖上留下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道:“甚么鸟刀!要卖
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
宝刀?”杨志道:“洒家的须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牛二道:“怎
地唤做宝刀?”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
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牛二道:“你敢剁铜钱么?”杨志道:“你便
将来,剁与你看。”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
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那时
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围住了望。
杨志道:“这个直得甚么!”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较准,只一刀
把铜钱剁做两半。
众人喝采。
牛二道:“喝甚么鸟采!——你且说第二件是甚么?”杨志道:“吹毛
得过;若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牛二道:“我不信!”
——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杨志左手妾过头发,
照着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
众人喝采。
看的人越多了。
牛二又问;“第三件是甚么?”牛志道:“杀人刀上没血。”牛二道:“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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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杀人刀上没血?”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牛二
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
你不信时,取一支狗来杀与你看。”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杨
志道:“你不买便罢!只管缠人做什么?”牛二道:“你将来我看!”杨志道:
“你只顾没了当!洒家又是你撩拨的!”牛二道:“你敢杀我!”杨志道:“和
你往日无冤,昔日无雠,一物不成,两物见在,没来繇杀你做甚么。”牛二
紧揪住杨志,说道:“我偏要买你这口刀!”杨志道:“你要买,将钱来!”牛
二道:“我没钱!”杨志道:“你没钱,揪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这
口刀!”杨志道:“我不与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杨志大怒,
把牛二推了一交。
牛二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里。
杨志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证见!杨志无盘缠,自卖这口刀,这个泼皮
强夺洒家的刀,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向前来劝。
牛二喝道:“你说y挥a,便打杀,直甚么!”口里说,一面挥起右手,
一拳打来。
杨志霍地躲过,拿着刀抢入来;一时性起,望牛二颡根上搠个着,扑
地倒了。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叫道:“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
都来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坊隅众人慌忙拢来,随同杨志,径役开封府出
首。
正值府尹坐衙。
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在面前。
杨志道:“小人原是殿司使,为因失陷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无有盘
缠,将这口刀在街货卖,不期被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
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那人杀死。众邻舍都是证见。”众人亦替杨志告诉
分诉了一回。
府尹道:“既是自行前来出首,免了这厮入门的款打。”且叫取一面枷
枷了,差两员相官,带了仵件行人,监押杨志并众邻舍一千人犯都来天汉州
桥边登场检验了,叠成文案。
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随衙听候当厅发落,将杨志於死囚牢里监守。
牢里众多押牢,禁子,节级见说杨志杀死没毛大虫牛二,都可邻他是
个好男子,不来问他取钱,又好生看觑他。
天汉州桥下众人为是杨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敛些盘缠,凑些银两
来与他送饭,上下又替他使用。
推司也觑他是个有名的好汉,又与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没苦
主,把款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却招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
待了六十日限满,当厅推司禀过府尹,将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
十脊杖,唤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
那口宝刀没官入库。
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把七斤半铁
叶盘头护身枷钉了,分付两个公人,便教监押上路。
天汉州桥那几个大户科敛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他两个公人
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把出银两赍发两位防送公人,说道:“杨志个好
汉,与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觑,好生看他一看。”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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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赵虎道:“我两个也佑他是好汉,亦不必你众位分付,但请放心。”杨志
谢了众人。
其馀多的银两尽送与杨志做盘缠,众人各自散了。
卑里只说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到原下的客店里算还了房钱,饭钱,取了
原寄的衣服,行李北,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个公人,寻医士赎了几个棒疮的膏
药贴了棒疮,便同两个公人上路。
三个望北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支牌,逢州过县,买些酒肉,不时
请张龙,赵虎吃。
三个在路,夜宿旅馆,晓行驿道,不数日,来到北京,入得城中,寻
个客店安下。
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势。
那留守唤作梁中书,讳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
当日是二月初九日。
留守升厅。
两个公人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
梁中书看了。
原在东京时也曾认得杨志。
当下一见了,备问情繇。
杨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复职,使尽钱财,将宝刀货卖,因而杀死牛二的
实情,通前一一告禀了。
梁中书听得大喜,当厅就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押了批迥与两个公
人自回东京,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自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听候使唤。
梁中书见他谨勤,有心要抬举他,欲要迁他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
请受,只恐众人不伏,因此,传下号令,教军政司告示大小诸将人员来日都
要出东郭门教场中去演武试艺。
当晚,梁中书唤杨志到厅前。
梁中书道:“小人应过武举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职役。这十八般武艺,
自小习学。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
鞍之报。”梁中书大喜,赐与一副衣甲。
当夜无事。
次日,天晓,时当二月中旬,正值风和日暖。
梁中书早饭己罢,带领杨志上马,前遮后拥,往东郭门来。
到得教场中。
大小军卒并许多官员接见,就演武得前下马,到厅上正面撒着一把浑
银交椅坐上。
左右两边齐臻臻地排着两行官员∶指挥使,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
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
前后周围恶狠狠地列着百员将校。
正将台上立着两个都监∶一个唤做李天王李成,一个唤做闻大刀闻达。
二人皆有万天不当之勇,统领着许多军马,一齐都来朝着梁中书呼二
声喏。
却早将台上坚起一面黄旗来。
将台两边,天右列着三五十对金鼓手,一齐发起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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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了三通画角,发了三通擂鼓,教场里面谁敢高声。
又见将台上竖起一面净平旗来,前后五军一齐整肃。
将台上把一面引军红旗麾动,只见鼓声响处,五百军列成两阵,军士
各执器械在手。
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阵马军齐齐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马勒住,梁
中书传下令来,叫唤副牌军周谨向前听令。
右阵里周谨听得呼唤,跃马到厅前,跳下马,插了枪,暴雷也似声个
大喏。
梁中书道:“着副牌军施逞本身武艺。”周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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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将令,绰枪上马,在
演武厅前,左盘右旋,右旋左盘,将手中枪使了几路。
众人喝采。
梁中书道:“叫东京对拨来的军健杨志。杨志转过厅前,唱个大喏。梁
中书道:“杨志,我知你原是东京殿司府制使军官,犯罪配来此间。即日盗
贼猖狂,国家用人之际。你敢与周谨比试武艺高低?如若赢得,便迁你充其
职役。”杨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违钧旨。”梁中书叫取一匹战马来,
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应付军器;教杨志披挂上马,与周谨比试。
杨志去厅后把夜来衣甲穿了;拴束罢,带了头盔弓箭腰刀,手拿长枪,
上马从厅后跑将出来。
梁中书看了道:“着杨志与周谨先比枪。”周谨怒道:“这个贼配军!敢
来与我交枪!”谁知恼犯了这个好汉,来与周谨斗武。
不因这番比试,有分教杨志在∶万马丛中闻姓名,千军队里夺头功。
毕竟杨志与周谨比试,引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青面兽北京斗武急先锋东郭争功
当时周谨,杨志两个勒马在门旗下,正欲交战交锋。
只见兵马都监闻达喝道:“且住!”自上厅来禀复梁中书道:“复恩相∶
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
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败致命。此乃於军不利。可将
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里,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着,
但用枪杆厮搠;如白点多都当输。”梁中书道:“言之极当。”随即传今下去。
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缚成骨朵;
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
那周谨跃马挺枪,直取杨志;这杨志也拍战马,捻手中枪,来战周谨。
两个在阵前洋,来来往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纽做一块;鞍上人
斗人,坐下马斗马。
两个斗了四五十合,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
三五十处;看杨志时,只有左肩胛下一点白。
梁中书大喜,叫换周谨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
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得正请受的副牌?教杨志替此人职
役。”管军兵马都监李成上厅禀复梁中书道:“周谨枪法生疏,弓马熟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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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把他来退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再教周谨与杨志比箭如何?”梁中书道:
“言之极当。”再传下将令来,叫杨志与周谨比箭。
两个得了将令,都插了枪,各关了弓箭。
杨志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
立在马上,久身禀复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
旨。”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杨志得令,
回到阵前。
李成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关与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两个各
领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杨志说道:“你先射我三箭,后却还你三箭。周
谨听了,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杨志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
全不把他为事。当时将台上早把青旗麾动,杨志拍马望南边去。周谨纵马赶
来,将缰绳搭在马鞍上,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望杨志后
心飕地一箭。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枝箭早射个
空。周谨见一箭射不着,却早慌了;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枝箭来,搭上了弓弦,
觑的杨志较亲,望后心再射一箭。杨志听得第二枝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
那枝箭风也似来,心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拨,那枝箭滴溜溜拨
下草地里去了。周谨见第二枝箭又射不着,心里越慌。杨志的马早跑到教场
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望正厅上走回来。周谨也把马只一勒,那
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撮钹相似,
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
平生气力,眼睁睁地看着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将来。杨志听得弓弦响,纽
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绰,绰在手里,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
箭。梁中梁书见了,大喜,便下号令,却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将台上又把
青旗麾动。周谨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杨志在马上把腰
只一纵,略将脚一拍,那马泼喇喇的便赶。
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周谨在马上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把
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周谨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他第
二枝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位了他,便算我赢了。”周谨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
那马便转望演武厅来。
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
杨志早去壶中掣出一枝箭来,搭在弓弦上,心里想道:“射中他后心窝,
必至伤了他性命;我和他又没冤雠,洒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左手如托
泰山,右手如包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一箭正
中周谨左肩,周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
那匹空马直跑过演武厅背后去了。
众军卒自去救那周谨去了。
梁中书见了大喜,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截替了周谨职役。
杨志神色不动,下了马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
不想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
杨志看那人时,身材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
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直到梁中面前声了喏,禀道:“周谨患病未痊,
精神不到,因此误输与杨志。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如若小将折半
点便直与杨志,休教截替周谨便教杨志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梁中
书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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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是他性急,撮盐入火,为国家面上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以此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