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
第四十六章: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
崇祯九年二月的这次饥荒,让已经遍地白烟的山西,再次雪上加霜。////时饥民无粮,只得食树皮,草叶,待树皮,草叶食尽后,乃人相食。灾情如火,迅蔓延整个山西,及至河南南阳也造了大灾。时任山西巡抚的吴甡偕同大同巡抚叶廷桂一起上奏朝廷,恳请拨粮救灾,崇祯帝乃下诏三千五百金赈济山西、南阳,并免山西被灾州县新旧二饷。
崇祯帝此举亦是杯水车薪。时官吏贪墨横行,层层盘剥下来,落到灾民手上的寥寥无几,加上灾民势大,官员无心救灾,导致灾情如星火燎原之势席卷整个山西。
……
大同巡抚衙门。
大同巡抚,全称巡抚大同地方赞理军务。
从高大的辕门往里望去,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门。从里面遥遥透出的灯火一直亮到大门外,亮到门楣上那块红底金字的大匾:山西巡抚署。大堂面阔五间,进深四间,歇山九脊,翘角飞檐。
由于山西各处灾荒甚大,大同巡抚叶廷桂连夜急招大同府的藩、臬、司、道衙门一律与会,商议赈灾一事。
巡抚衙门内,大堂左右两排案桌,坐满了红袍紫袍。由于等的太久,与坐的有些人神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有两个同案的官员拿出官窑细瓷的鸡缸杯,品头论足,一副行家的嘴脸,还有一些官员,桌案上铺陈这一张昆曲谱,双眼微眯,用手指轻轻敲击案面,轻声哼唱道。
这巡抚大堂,原本是巡抚叶廷桂处理政务的地方,如今倒成了堂会,鉴赏古玩之所,朔平知府王建德看的是怒火中烧。
王建德,刚直耿介之士,原山西大同府知府,后因开罪上司,造排挤到朔平府任知府。
今年二月的灾民骚动,已经遍布山西全省,尤以朔平府最为严重,朔平府每日都有数以万计灾民涌进,聚集在州城附近,乞食活命。却被各地的防守官拒之门外,无处可去的灾民们,加上许久没有进食,无力的倒在各地州城门前,加上北地冷寒,灾民冻死,饿死者甚多。
本来,明朝时,地方就设有粥厂,赈济灾民。粥厂原本是仁政,但传到明末时俨然已经失去了本意,朝廷抚恤不足,豪绅大户多为冷血,非但没有赈灾救济者,更有暗中买卖妇女,儿童者。
要说这朔平府内,粮商大户也是有数十个,但是面对灾荒,他们露出商人本性,趁机抬高米价,谋求暴利。王建德虽然身为朔平之主,但辖内粮户多有省内或者朝中背景,轻易牵扯不得,自从有了上次教训之后,王建德行事顾虑很多。
官商勾结,自古如此。王建德的满腔热情被泼了一盆冷水,这也让他对官场的官商勾结,冷血,心灰意冷。无奈之下,他在城内四处奔走,呼吁商户在城外开设粥厂,赈济灾民,不过响应者寥寥。灾民蜂拥进入州城,得不到周济,每天冻死饿死不知凡几。
今闻巡抚叶廷桂相招,商讨赈灾之事,这又让他对赈灾一事多少升起了点希望,无奈进入大堂片刻的时间,却看到眼前这般景象,如何让他不怒。
王建德出朔平府时,州城外的沧头河面上到处都是浮尸,就连道路两边也多有横尸。出于人道怜悯,王建德让官府把收拢尸体,埋葬。却听闻埋一尸,需要花费银钱数十文,这个消息让王建德心惊之余又痛心不已,王建德又是一阵无力的悲叹。朔平府无力掩埋这些灾民的尸,只有任他们漂浮在沧头河上,任凭苍鹰,乌鸦啄食。虽然现在天气寒冷,暂时不会爆瘟疫,但是长久漂浮,定然会影响,污染苍头河……
官府无力埋葬冻而死的尸,只能任其漂浮。但在座的这些官员大都是千顷之家,家境殷实,尤其是那几个把玩古玩的官员,可都是权倾一方,家财万贯。若是能出资一二,朔州又怎会有此事生。
外有饥饿冻死枯骨,内中朱门豪奢yin靡,此刻看着这群大明的官员,王建德的内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厌恶,从小深受儒家思想: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熏陶的他,对于这群吃着领着君父的俸禄,却不能为君父分忧的所谓臣子,王建德出离的愤怒了。
他勃然起身,怒冲冠,怒指那几个把玩古玩的,唱着昆曲的,‘你们有点为官的样子好不好,这里可不是古玩,唱堂会的地方。‘
听了他的话,那几个把玩瓷古玩的官员,收敛了许多,那哼着昆曲的,也把曲谱收了起来。那些被王建德呵斥过的官员们,眼神中闪过一丝怒意,不过久在官场,大都城府极深,尤其是王建德此人,喜爱钻牛角尖,不知变通认死理,整个大明朝中王建德最崇拜的就是海瑞,因此他平日的官风如何,有此也能看出。这些官员可不想自己平白几句口舌得罪了这位爱钻牛角尖的大爷,要是他上书到崇祯那,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他们很快就把那份不快给掩饰过去,坐在案前,眼观鼻,鼻观心。
顿时,嚷闹的大堂,一下子又沉寂下来。
不知为何,王建德看着这群人做作的样子,总觉得浑身不舒服,胸口更是被堵上一般。几次都想离开堂内,可是巡抚叶廷桂没来,赈灾事情还没着落,他也只好强压下心中的不耐,煎熬般的等待。
幸好,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就听得堂内有人高喝:‘巡抚大人到。‘
堂内官员纷纷起身。
少顷,只见巡抚大堂右侧走出一人,年近五旬,却是相貌堂堂,一副儒雅风范,走起路来极有风姿,顾盼间不怒自威,气场十足。他就是大同巡抚叶廷桂。
叶廷桂,字青菜,号番实,河南省归德府商邱县人。万历四十年中举人,天启二年中进士。叶廷桂年少时就显出他文武大略,喜谈兵,有胆识。崇祯三年时,为陕西巡抚练国事所赏识,由陕西督粮道调升关内道特敕监军,参与镇压陕西农民起义军。崇祯八年,迁山西按察使,上任两月,清积案3oo余例,山西巡抚吴甡称他是‘霹雳手‘。接着他升任右佥都御史,以副都御史衔,任大同巡抚,总管大同诸军政……总体来说,叶廷桂算是一个良臣,一个肯实心办事的人。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救济灾民需要的是米粮,没有米粮,一切都是空谈。叶廷桂在多方活动之下,却也只筹的一千石粮米,无奈之下的他,把目光掉转在大同府各处的在任官身上。
要知道,这些个官员,家家都有良田千顷。若是能从他们愿意献出一部分粮米救济灾民,山西这次旱灾狂潮定能自解。
看着下处身着紫袍,红袍的这些人,叶廷桂心中隐有期待。
叶廷桂来到巡抚案前,缓缓坐下。原本儒雅的面庞,此刻却带有些愁容,眉头更是深锁,看来灾民之事没少让他忧心。
‘卑职等见过中丞大人。‘
中丞是明清时代封疆大吏(巡抚)用的称谓。相当于现在的省委书记一类。
满堂官员纷纷向叶桂庭见礼道,叶廷桂神色稍缓,语气柔和道:‘诸位请坐。‘
见诸位官员坐下后,叶廷桂难掩神色间的疲惫,轻声说道:‘议事吧。‘
叶廷桂开口了,目光徐徐扫向底下的官员,但凡迎上叶廷桂目光的官员,皆是下意识的直了直身子,耳朵竖了起来。
‘事情相信诸位都已知晓,本院就不在赘述。皇上悲天悯人,体察臣民,山西大旱,特下诏三千五百金赈济山西、南阳,并免山西被灾州县新旧二饷。然饥民势大,朝廷的救济也只能管得了一时,灾民势大,本院也想听听诸位大人对于此次灾旱有何看法。‘
大堂更寂静了。
叶廷桂满怀期待的搜寻堂内,希冀在坐的官员们能说些什么,但在座官员放佛早就知晓一般,眼观鼻,鼻观心,竟无一人愿意开口。
良久,见无一人要起身答话,叶廷桂无奈的叹了叹口气。心中闪过一丝恼怒。
这就是大明的官员,尤其是刚刚那个把玩瓷器的,他家中有着千亩良田,府库充盈,可谓有万石的粮食,在座的每一个,在大同各处也都经营多年,私产颇丰,可真到了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一个个龟缩的如孙子。
“既然诸位大人谦让,那本院就来问问诸位大人了。”
“曹大人,你意下如何啊。”叶廷桂所说的曹大人,就是刚刚那个鉴赏古玩的,此刻他站起身来,一脸的真诚,语气平和道:‘中丞,属下以为按照我大同的实情赈济即可。‘
“什么实情?”
“崇祯三年三月,‘流贼犯山西‘‘陷蒲县‘。‘十一月壬辰,破贼于怀宁。甲午,山西总兵官王国梁追贼于河曲,败绩。‘
崇祯四年四月,‘延绥副将曹文诏击贼于河曲,王嘉胤败死。‘十一月,‘流贼罗汝才犯山西。‘
崇祯五年秋,‘陕西贼入山西,连陷大宁、泽州、寿阳,分部走河北,犯怀庆,陷修武。‘
崇祯六年春正月,‘曹文诏节制山、陕诸将讨贼。‘‘曹文诏击山西贼,屡败之。‘
崇祯七年三月,‘山西自去年不雨至于是月,民大饥。‘
崇祯九年二月,山西大饥,人相食……”
‘大同近些年来,天灾**不断,粮米早已散尽,这些朝廷都有记载,所以属下认为,大人依照我大同府实际的存粮赈济就好。‘
这人说完后,就静静的坐了下去。
此人说话明里是让叶廷桂尊上谕,按照朝廷拨下的银两赈灾,实际上暗指赈济之事,做做样子即可。
叶廷桂此时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若是那些救济不到的灾民,群起为盗,祸乱大同,又该如何?‘
‘这……‘
那人语塞。却扔自不服气的说道:‘到时自有朝廷出兵镇压。‘
‘出兵镇压?‘
叶廷桂冷笑一声,‘哪来的兵,朝廷外御建奴,内耗流寇,此刻哪里还有可用之兵?本巡抚今日告诉尔等,若是因为本次赈济不力,百姓群起为盗,使大同境内生李闯之事,在坐的都会跟叶某一样,成为千古罪人,到时诸位就等着一个个槛送京师吧。‘
听着叶廷桂直白白陈述,大堂的官员,一个个呼吸急促了起来。那个唱昆曲的官员起身,‘不知中丞大人想要属下怎么做。‘
叶廷桂瞥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开仓放粮,设立粥厂,救济灾民。‘
在坐的官员们脸色都变了。叶廷桂的话如同戳到了他们的软肋,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时有义愤填膺之状。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鉴赏古玩的曹大人,站起身来,讪讪道:“中丞大人,属下们的情况您也知道,非是我等不愿意出粮,实则是无粮可出,万望中丞大人明察。”
叶廷桂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在曹大人惶恐的神情中,冷冷的说道:“那你就等着随着本官一同上京受审吧。”
大堂上立时一片死寂。
曹大人更是神色惨然。
‘中丞大人。‘王建德突然站了起来。
叶廷桂的目光向他看了过去。鉴赏古玩,唱昆曲的官员目光也向他看了过去。
王建德望着叶廷桂,‘中丞大人,卑职有几句话要说。‘
叶廷桂默然点了点头。
‘刚刚曹大人说了山西近些年的来的实情,下官接下来也说说此次饥荒的实情。‘
‘下官这次是从大同下调朔平的。去朔平前,下官就是在大同任知府,大同的情形下官知道。现在卑职就说说朔平的实情。就在卑职出离朔平时,朔平境内的苍头河上已经飘满浮尸,州城各处因为饥寒交迫倒毙者甚多,父亲遗弃儿子,丈夫出卖妻子,或挖掘草根吞食,或挖掘白石充饥。这些或许只是各位大人所听之事,然而事实比所形容的更加可怕。就在朔平府,自去年到今年,一年没有落雨,草木枯焦。**月间,乡民争着采食山中的蓬草,虽然勉强也算作谷物,实际上跟糠皮一样,味道苦涩,吃了仅能免死。到了十月,蓬草食尽,只有剥树皮来吃,所有树皮中唯榆树皮最为上等,但仍要混杂其他树皮同吃,也不过稍稍延缓死亡。到了年终,树皮又被吃完,只有挖掘山中的石块来吃,石块冷硬,其味腥涩,只一点点,即可吃饱。但数天之后,因不能消化,就腹部胀,无法大便,胃部下垂而死。一些不愿吃石块而死的乡民们,只好集结起来当强盗。把一些稍有积蓄的家庭,被抢劫一空,也变成饥饿的群众。他们知道当强盗是犯法的,非死不可,但他们与其坐着等死,宁愿当强盗犯法被处死,即令当鬼,也愿当一个饱死鬼。最可怜的是,在城西一带地方,每天必有一两个婴儿或幼童被遗弃在那里,哀号呼唤着父亲母亲。在力竭肚饿时,就拣吃地上的粪便。到明天,全都饿死。更可怕的是,幼年人或独行人,一出城外,便告失踪。以后见城外的贫民用人的骨头当木柴烧,烹煮人肉,才知道失踪的人,都被饥民吃掉。可是吃人肉的人也不能维持残生,他们用不了几天,就头部肿胀,浑身燥热而死。而诸位大人平日所听闻的“石块”、“白石”,就是乡民们所称的“观音石”、“观音土”,用水煮沸,可溶化为浆糊状态,吃下去可以抵制暂时的饥饿。但不久就在胃肠中凝固,还原为石块,使人坠胀而死……。
“倘若真按照我大同府的实情办,那救济灾民的粥我们都熬不起,每天供应灾民的白水粥一碗,如此白粥,各位大人,你们一天这样够吗?”
堂上诸位官员眼中闪过一丝羞愧,皆是沉默不语,叶廷桂满眼痛苦,沉默良久,答道:“当然不够。”
‘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大人,你们的一个决定系着几十万灾民的性命。己溺己饥,请大人慎之!‘这些话才是真正的‘实情‘。
堂上那些官员平时也不是不知,只是麻木日久,好官我自为之。这时听王建德细细说出,神情且如此沉痛,便都哑然了。
大堂上又出现了一片沉寂。
王建德说完之后,神色悲悯,而后缓缓坐下。
这时,那个鉴赏古玩的曹大人,天人交战良久,最后痛下决心:“中丞,卑职愿意捐出一百石粮米,用来赈济灾民。”
听着曹大人的话,那些个官员们纷纷表态道。
“大人,卑职也愿意捐出一百石粮米,用来赈济灾民。”
“大人,卑职也愿意捐出五十石粮米,用来赈济灾民。”
……
ps:来晚了,不好意思了。这是昨天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