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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3 携手赴老(1 / 1)

永安三十年的元月,定远侯府里,正式改了称呼。

  侯爷还是侯爷,夫人还是夫人,周氏从大太太成了老夫人,孩子们依着排序,不再是哥儿、姐儿的叫了,而是爷与姑娘了。

  去祠堂里上香磕头,周氏对着那层层牌位,握着杜云萝的手,叹道:“这才几年呀,我就是老夫人了,从前不改口时还不觉得,一旦改了口,真像是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二十岁的。”

  杜云萝笑了笑,她想宽慰周氏说“母亲您一点都不老的”,但看着周氏鬓角难掩的白发,她说不出口来。

  周氏已到天命之年,虽说仔细养着身子,看起来比同龄的妇人还是年轻些,可杜云萝知道,周氏的心比她的容貌更快的苍老。

  从寡居之时起,哪怕为了儿子坚持,哪怕是等到了含饴弄孙时,失去丈夫的痛苦是如影随形的。

  杜云萝经历过,她懂,所以她说不出口。

  娴姐儿还小,初初听身边换叫她三姑娘,根本反应不过来。

  隔了几日,自己没闹明白,就喜欢跟着别人说话,见了延哥儿叫“二爷”,见了允哥儿唤“三爷”。

  允哥儿拿着一小颗冰糖葫芦,哄了半天,才听了一声软软糯糯的“哥哥”。

  杜云萝搂着孩子们笑个不停。

  初春时,杜云萝去了一趟族中。

  这两年,老族长夫妇把事情都交给了儿子、媳妇打听,桂氏掌着族中大小事务,杜云萝不爱与她往来,更别提去族里走动。

  听说她来了,桂氏急匆匆迎出来,一时之间,也吃不准杜云萝的来意。

  杜云萝道:“六房新添了个哥儿?”

  桂氏怔怔道:“是,今日天亮时才生的,当娘的生得凶险,还没缓过来呢,就没急着往府里报。夫人消息灵通,这会儿就晓得了。”

  “我来看看他。”

杜云萝道。

  桂氏一面在前头引路,一面心里直犯嘀咕。

  六房在族中势弱,今日生产的薛氏也极其普通,这些年,族中添人走人的,府里都是按着规矩办事,薛氏也不是头一胎了,为何杜云萝会放在心上?

  杜云萝也不管桂氏是怎么想的,到了六房的院子里。

  呼吸之间,还有股血腥气,这味道并不叫人舒服。

  推门进去,里头味道更大,薛氏刚刚睡醒,脸色惨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杜云萝。

  杜云萝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婴孩身上。

  小小的孩子,只有一点儿胎毛,五官皱着,那双与穆连潇有七分相像的眼睛还紧紧闭着,看不出模样来。

  与她印象里的那个孩子还不一样。

  从袖中取出一块长命锁,杜云萝弯腰给孩子戴上,转身问薛氏的婆母:“取名字了吗?”

  妇人摇头道:“还没来得及起名。”

  “冉哥儿,穆令冉。”

杜云萝道。

  妇人受宠若惊。

  桂氏送了杜云萝离开,回到产房里,就见薛氏嘤嘤哭泣。

  明明是她的孩子,做什么要杜云萝来取名字,谁又稀罕那长命锁。

  桂氏翻了个白眼,哼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夫人赐名,你有什么好委屈的?看不上这长命锁,不如解下来给我,我的孙儿还没得过夫人亲手给的锁呢。”

  薛氏不敢再哭出声了,抱着被子落眼泪。

  夜里,孩子们都睡了,韶熙园里只剩下主屋的灯还亮着。

  穆连潇打发了伺候的人手,箍着杜云萝的纤腰,柔声问她:“去族里了?是不是那个孩子?”

  杜云萝靠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应了一声:“就是去看看他……”

  穆连潇抿着唇笑了。

  他的云萝心善,哪怕是前世今生,哪怕是经历过流言蜚语,毕竟是她认真仔细教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又怎么能不存在心上呢?

  手掌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带着满满的心疼和温柔,他偏过头,细细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云萝,”穆连潇唤她,道,“我们再添个孩子吧。”

  杜云萝怔了怔,而后扑哧就笑了。

  两年后,杜云萝二十八岁时,生了她和穆连潇的最后一个孩子,取名穆令池。

  永安三十九年,定远侯府要操办穆令延的喜事了。

  哪怕身边的丫鬟婆子们得力,杜云萝都恨不得自己三头六臂,能亲自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好了。

  要娶进门的是诚意伯府小伯爷的女儿,也就是杜云瑛夫妻的亲侄女。

  亲上加亲,又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杜云萝是很放心的。

  最要紧的事,穆令延自己喜欢。

  前两年,看着长子一日日长大,杜云萝就在操心婚事了。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杜云萝总想着,夫妻要过一辈子,没有什么比穆令延中意更要紧的了。

  为此,她试探过穆令延两回,失败之后,又催着穆连潇去与他父子谈心,一定要弄明白,儿子喜欢什么样的。

  穆连潇亦是铩羽而归,摇头叹道:“随他去,指不定还没开窍呢。”

  穆令娴笑眯眯凑过来,挽着杜云萝的手腕,张嘴就把两个哥哥都卖了:“母亲要问我呀,我就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

穆连潇挑眉问她。

  “是呀,”穆令娴转着眸子,道,“诚意伯府三姨母的侄女儿,二哥小时候在外祖家见过,一眼就记住了,被三哥瞧出来了,三哥笑话他,二哥还不承认。”

  穆令延和穆令允正好进来,一听这话,穆令延的脸都红透了。

  “父亲、母亲,别听她胡说,压根没有的事儿。”

穆令延别扭极了。

  穆令允当即站在了妹妹一边:“前些日子还抱怨呢,说表妹长大了,都不跟着三姨母到外祖家走动了,分明是遗憾极了,偏偏还不承认。”

  穆令延红着脸,解释的话还没出口,就叫穆令池抢了先。

  “整天说要跟爹爹学,跟爹爹一样厉害,二哥没学会,爹爹喜欢娘,就天天说。”

  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没忍住,笑得直不起腰来。

  饶是杜云萝脸皮厚,也扛不住儿子这么说,赶紧拿了块米糕,塞给穆令池。

  穆连潇哈哈大笑,一把抱了池哥儿过去,重重亲了一口:“一点也没错,爹爹就是天天说的。”

  杜云萝伸手要捶他,见他笑得那般得意,不由自主地,也弯了眼。

  她想起了嫂嫂唐氏前回说给她听的事情。

  沁姐儿出阁前,哭嫁的那一晚,杜家几个小姐妹凑在一块说话,皆是闺中女子心境。

  都还未嫁人,夫妻之道是全然不懂的,可话里话外,所有姐妹们最羡慕的还是五姑母杜云萝。

  不是因为她贵为侯夫人,也不是因为她儿女双全,而是因为她们的五姑父真真正正把她捧在了掌心上。

  杜云萝的兄嫂们皆是夫妻和睦,关系亲近,但在小姑娘们眼中,还是她最好。

  杜云萝看向穆连潇,他喜欢她,她亦喜欢他。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穆令延红着脸认了,杜云萝向杜云瑛探了口风,两家一拍即合,欢欢喜喜地依着规矩办事。

  放小定前,穆连潇递了折子,给穆令延请封世子。

  男孩子的成长便是如此,有一份责任,有一个割舍不下的人。

  大婚当天,鞭炮阵阵。

  穆令延牵着红绸,引着新娘到了杜云萝的跟前。

  杜云萝看着喜悦的长子,忍不住也笑了,笑中亦含着泪,她终于又当上婆母了。

  她的亲儿,她的亲儿媳。

  令字辈的孩子,年纪多相近,接连几年间,府中喜事不断。

  娶进来的,嫁出去的,生下来的,红火极了。

  穆令延的媳妇生产时,杜云萝焦急万分,周氏说她这个当婆母的怕是要比当娘的还紧张。

  头一胎艰难,痛了整整一日,生下来一个哭声嘹亮的哥儿。

  杜云萝抱着孩子,心里满满当当的。

  前世,儿媳妇防备她,以至于她连孙儿都没亲手抱过。

  这是她头一回抱孙子。

  穆令娴在十六岁时上了花轿。

  杜云萝万分舍不得,千叮咛万嘱咐的,穆连潇笑话她唠叨,可背过身去,自己也低落极了。

  三朝回门,穆令娴笑容灿然。

  穆连潇看着这个家世、才华、模样、人品皆万里挑一的女婿,暗悄悄跟杜云萝说:“还是不喜欢他。”

  杜云萝抿着唇笑。

  穆连潇又道:“岳父大人那时候看我,肯定也是这么不顺眼。”

  杜云萝笑得直不起腰来。

  永安四十六年,与前世相同,圣上驾崩,太子继位,次年改元顺天。

  顺天六年的秋天,几乎是一夜之间,周氏的身子就垮了。

  前一日还牵着孩子们看桂花,第二天就卧床不起了。

  穆连潇递折子请了太医看诊,太医暗悄悄对他摆手。

  周氏自己也清楚,把穆连潇和杜云萝叫到跟前,细致安排身后事。

  不用大做白事,将她埋在穆元策身边,把她的琴,穆元策的弓,都一并埋了。

  见他们难过,周氏却是笑了,她说:“你父亲等了我四十年,很久了。”

  杜云萝怔了怔。

  是了,从穆元策过世起,已经四十年了。

  有多长?

  她守过五十年,她一清二楚。

  老了之后,时间很快,也很慢,四十年与五十年一样,只是一个数字罢了。

  心,已经苍老了,闭上眼睛,也只剩下年轻时的记忆。

  周氏是睡过去的,穆连潇和杜云萝依着周氏的意思,操办了所有事情。

  秋风浓浓,穆连潇晨起练功,见杜云萝站在庑廊下看着他,他不由笑了笑:“云萝,我也老了。”

  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与年轻时完全不能比,练功之时,感悟颇深。

  那把跟了他几十年的银枪,挥舞时略有些吃力。

  穆连潇缓缓走到杜云萝身边,道:“我在体会,体会祖父、父亲不曾感受过的日渐苍老。”

  等到他六十岁的那一年,他们夫妻已经是四代同堂了。

  曾孙刚刚学会叫人,小小的娃儿可爱极了。

  杜云萝张罗着要给穆连潇做整寿,与几个儿媳、孙媳一道,商议着要请多少客人,戏班子要唱什么戏。

  自打把中馈交给长媳之后,杜云萝就不插手府中事情了,可这一回,她亲自坐镇,每日听儿媳、孙媳来回话,说着寿宴的安排,一如她年轻时候,在花厅里听婆子娘子们回话一般。

  穆连潇原是不打算热闹的,但见杜云萝欢欢喜喜的,就舍不得扫她的兴。

  他知道妻子在想什么,给他做寿,对杜云萝来说,是头一回。

  正日子里,整个侯府热闹极了,穆连潇去祠堂给先人们上了香,儿孙们依次上前给他磕头,白日里的热闹散去后,老夫老妻牵着手慢慢在园子里散步。

  杜云萝的手已经有了褶子的,不再是从前那双柔若无骨的手。

  穆连潇牵得紧紧的,一面走,一面想,热闹热闹也没什么不好,等过几年云萝六十大寿时,他也要给她操办得热闹些。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问过,她从前的寿诞都是怎么过的。

  在这个熟悉的府邸之中,有些什么人,看了什么戏,又或者是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多久,从六十岁,到七十岁……

  “云萝,”穆连潇柔声唤她,见杜云萝转眸看他,他笑了起来,“我会陪你继续走下去。”

  顺天三十年的正月。

  杜云萝还是活到了这个时候。

  这些年里,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前前后后都走了。

  她从前送走过他们一回,今生再送一回,依旧是感慨万千。

  清晨,杜云萝睁开眼睛,就着丫鬟的手漱了口。

  穆连潇从外头进来,把一条腊梅枝插在了桌上的花瓶里。

  他们都老了,前年起,穆连潇也不只摘云萝花了,应季的花儿,他看着开得好,就会折了放在杜云萝床前。

  小曾孙女捂嘴直笑,说“祖父辣手摧花”。

  穆连潇哈哈大笑,得意洋洋:“你祖母可比这些花儿俏多了。”

  傍晚时,婆子急匆匆来禀:“老侯爷、老太君,大奶奶的肚子刚刚发作了。”

  杜云萝看了一眼天色,颔首道:“怕是要到明儿个才生下来了。”

  她记挂着孩子,一整夜没睡踏实,天一亮,就拉着穆连潇去曾孙媳妇院子里。

  刚一迈进去,便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清亮清亮的。

  丫鬟婆子们给他们道喜,五代同堂,真真是好福气。

  杜云萝小心翼翼抱着孩子,心里暖极了,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在岭东的时候,穆令延也是出生在这个季节,一转眼,不止她老了,连她的儿子也老了。

  二月寒风料峭。

  夜深人静时,杜云萝紧紧握着穆连潇的手,一点儿也不愿意松开。

  若是与从前相同,她余下的也不过就是这几日了。

  明明活了那么久,明明看淡了生离死别,可真的到了大限之时,杜云萝还是难受极了。

  她依偎着穆连潇,想学年轻时一样,把手脚都扒拉到他身上去,可试了才知,她的腿已经没有劲儿了,抬不起来了。

  漆黑的夜里,她叹了一声。

  天蒙蒙亮的时候,杜云萝躺在床上,意识模模糊糊的。

  她听见了哭声,高高低低的,一眼望去,满堂儿孙跪在床前,可她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了。

  穆连潇坐在床边,牵着杜云萝的手,指腹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唤她。

  杜云萝直直望着他,只有他的五官清晰,明明也已经年迈,可那双眸子,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她动了动唇,想与他说话。

  穆连潇弯下身来。

  “世子,下辈子我再嫁你……”

  说她贪心也好,不知足也罢,哪怕是已经偷了一辈子了,她还想再有一辈子,继续做他的妻子,夫妻携手赴老。

  穆连潇笑了,吻着她的唇,久久不愿分开。

  穆连潇又活了很多年。

  就像是要弥补他前世早逝一般,他的身体相较于同龄人还是极好的。

  爵位在他过了六十大寿之后就传给了穆令冉,如今传到了他孙子那儿,杜云萝故去后,他一个人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几十年前与他称兄道弟的顺天帝也卧床不起了,宣了他进宫,两个老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往事。

  马场上英姿飒爽的打马球,围场里拼杀过的老熊……

  有些细节,明明谁也记不清了,却还要争论一番。

  “阿潇,”顺天帝问他,“看来还是你活得最久。”

  穆连潇笑着摇头:“活得久也挺好的。”

  他亲手安置了杜云萝,好过让云萝再替他操持一次。

  他知云萝伤心痛苦,舍不得细问她从前老迈后的经历,如今留他一人,也好看一看这偌大的定远侯府,品一品她孤身一人时的心境。

  年号又改了。

  穆连潇还活着。

  他还走得动,除了在府里,他去了很多地方。

  杜府里,安华院变了很多,院子里的那棵树,倒还是从前样子。

  他去了国宁寺,站在天王殿外,看着落日余晖,一人站了许久。

  他去了青连寺,竹林还是那片竹林,那个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却不在了。

  他还想去岭东,去山峪关,可实在是太远了,他的岁数已经撑不住远行了。

  半夜里,穆连潇做了一场梦。

  梦里夏日炎炎,法音寺的香客络绎不绝,人群似有骚动,身后的小姑娘险些落水,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

  他没有松开她的,而是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娇俏的小姑娘抬起头来:“为什么不松开我?”

  “不松开的,”穆连潇笑了起来,“云萝,我知道是你。”

  这是他的云萝,一直守着他的云萝,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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