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林如海便到了陆府,陆云宴亲自迎到大门外。
林如海带了一马车的补品,陆云宴见了笑他:“你倒是不嫌累赘,大箱子小匣子的,怎么,我们府里还能苛待了你宝贝女儿不成?还是你觉得我们府里没有这些,巴巴的倒大老远送来。”
他与林如海乃是多年至交,说话、玩笑多有不避讳的。这次也是直言不讳,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林如海也不客气,当即怼道:“你家有是你的事,我给我闺女补身子是我的事,有何冲突?”
陆云宴哈哈一笑,忙把林如海往里让。
陆云宴都亲自迎出来了,却不见陆离。这孩子一向是个守礼的,没有理由不露面。虽心里有些疑惑,林如海倒并未直接问,反倒是陆云宴主动解释。
“离小子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古董,叫黛玉丫头知道了,一早起来便说想瞧瞧去,离小子领她去了。如海兄先到厅里吃盏茶,一会子叫那小子来给你磕头。”
林如海笑道:“我这玉儿丫头就是这样的性子,打小叫我宠坏了,亏得离儿倒肯担待她。”
陆云宴道:“哪里的话,黛玉丫头知书达理,人有贤惠,倒是我家小子配不上她。”
林如海愣了愣,过一会子“噗嗤”笑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
陆云宴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
小书房内,黛玉正捧着一对儿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目瞪口呆。
这这这……
她有些不敢相信,竟是在今时今地,看到这对儿在她母亲口中独一无二意义非凡的烛台。烛台底端刻有字迹,严重磨损,瞧着像是被人用利器有意为之,但隐约可辨得,一个是“敏”字,一个是“海”字。
黛玉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年前,在娘柔软温暖的怀抱里,听到的一席话。
“玉儿啊,娘当年定亲时,你爹爹曾命人打造过一对儿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上面刻有爹爹和娘的名字。你爹爹特意用一个紫檀木匣子装了,同聘礼一道儿送到贾府,原是预备作为嫁妆娘再带回来。谁知后来竟丢了……”
那烛台原是预备洞房花烛夜用的,为此,贾敏烦恼了好长时间,觉得不是个好兆头,始终不能释怀,多年后想起,仍是一副颇为遗憾的语气。
如今,这对儿烛台竟出现在陆府……
黛玉情急之中一把抓住陆离的胳膊:“这对儿烛台,你从何而得?”
“我正要跟你说呢。”陆离摸了摸下巴,滔滔不绝,“贾府二房可是真破落了。这满京城里,谁家正蒸蒸日上,谁家江河日下、日薄西山,哪里最是看得清楚?古董铺子啊!”
“你想啊,谁家发达了,正日新月异、扶摇直上,是不是得需要买些古董装点门面。反之,谁叫若是靠典卖老祖宗留着的家底过日子,可不正是入不敷出、走下坡路了么?”
“近日,贾府二房可是典卖了不少古董,连些有年头的茶杯茶盏都卖了不少,多半是没什么值钱的家底了吧。”
黛玉:“你说这对儿烛台是从贾府二房出来的?”
陆离点头。
“又是如何到你手里的?”
“你忘了,咱家可开着不少古董铺子呢。”陆离拉住黛玉的手,摸了摸,“他们箱子小箱子的往我们家铺子里卖,我想不知道也难。”
“难道……”黛玉指着桌子上一堆古玩、玉器、金银饰品等,表情十分诧异,“这些都是贾府二房的?”
陆离再次点头:“这些是直接卖了的,还有许多是典当的,我没带来。”
“咱家还有当铺?”
“有。”
“几家?”
“八家。”
听到这个数字,黛玉颇为意外,又问:“古董铺子呢?”
陆离道:“十六家。”
“这么多?”黛玉是知道陆离在外面是做了很多生意的,而且还时常有海外的大宗买卖,经常来往的东洋西洋人便有不少。但仍没料到光古董铺子便开了十六家,她知道的还有生药铺子、书斋、衣料、皮草、瓷器、茶叶铺子等……
陆离笑着摸了摸黛玉的脸:“这下知道我是个财主了吧。”
黛玉抿了一会子唇,半晌方道:“你堂堂朝廷命官,却自轻自贱跟生意人抢饭碗,也不怕人笑话。”
陆离道:“再是朝廷明管我也要吃饭不是,朝廷给的俸禄每年才几两银钱,不想法子挣钱,我怎么养我娇贵的娘子啊。”
“我又不吃金子银子,哪里就用得着这么多?”黛玉说着哼了一声,“再者,我又不是两手空空嫁进来的,我有嫁妆,哪里用得着你养我?”
“好好好,不是我养你,你养我好不好?”
黛玉抿嘴儿,低头时候看到手里的烛台,方又忆起这一档子事,被陆离一捣乱,差点忘了。
这烛台确定无疑是从贾府二房出来的了,也就是说当年烛台根本没丢,就在二房。二房下人不说,光主子便有二舅舅、王氏,外祖母一直跟着二房住,也得算在内。当年母亲出嫁时,贾宝玉、贾兰等小的还没出生,贾珠、贾元春倒已出生,就是那时还太小,也不过四五岁年纪,没有人教的话,用该不会偷东西。
外祖母一向疼爱娘亲,娘亲也说过,当年烛台丢了,她十分着急,还打杀了一个看东西的丫头,应该也不是她。一则没理由,二则没动机啊。
二舅舅虽有些假道学,行事有时糊涂,倒还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最有可能的便是王氏了。
她明理暗里嫉妒娘亲深得父母宠爱,又是个外憨内奸之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陆离见黛玉不说话,却一个劲儿的盯着烛台看,便问她是怎么回事,在想什么。黛玉招招手,示意陆离附耳过来,悄声将当年之事与自己的猜测都与他说了。
陆离也觉得王氏的嫌疑最大。但既然有偷窃之事,还怀着那般恶毒的心思,存心往贾敏心里插刺,不管到底是不是王氏,都要彻底搞清楚弄明白。
虽时隔多年,但当年参与之人还都在世上,陆离告诉黛玉他打听打听当年伺候王氏的丫头、婆子们,找到这些人,就算是威逼利诱,也一定问清楚。
黛玉道:“你仔细些,神不知鬼不觉最好,别让她听到什么风声,到时候就查不到真相了。”
“你放心。”陆离安慰她,“我这些年也认识了不少人,贩夫走卒、行商宿贾、官宦显贵都有,查这点子小事都用不着动用官场的关系,也不用我亲自出马,交给景文便能查个水落石出了。”
黛玉忧心忡忡,还是不大放心:“景文行么?”
“你自小在深闺之中,从未接触市井之事,不懂这里面的道道也正常。当年往事身边之人,伺候的丫鬟也好,婆子也罢,都是社会中下层人士。那些丫鬟便是嫁人,也不过是仍给人当奴才,或是嫁的普通贩夫走卒。对付这样的人,就得用市井那一套。若是上来便出动官府衙役去问,惊动了人,哪里还问的出真相。”
“这事还真不方便我亲自出手。景文常年混迹市井之中,中下层的那一套生存规则,他心里门儿清,交给他没错。”
“可……”黛玉咬了咬嘴唇,“是这样么?”
“自然是这样。”陆离把玩着她软绵绵的小手,“景文这小子手段多着呢。他要是连这点能力都没有,我也不会留他在身边这么多年了。作最坏的打算,就算他办砸了,不是还有我么,难道你连我也不信?”
后面一句其实他就是说出来安慰黛玉的,黛玉不明白,他是深知的,景文办这种事绰绰有余,是不可能又办砸一说的。
“我信你!”说着黛玉重重点了点头。
“这烛台……”陆离盯着黛玉的眼睛,缓缓地道,“还是交给爹爹吧。”
黛玉点点头,又叫陆离找匣子。
陆离道:“找匣子做什么?”
“你傻啊!”黛玉盯着他看,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事是能往外说的么?难道就拿着这一对儿烛台给爹爹么,娘和父亲若是问怎么办?这烛台做工虽精致,却不是古董,也不算什么珍贵器物,怎么解释呢。当然是找个匣子装起来了,只说我们孝敬爹爹的一样古董,外人不知道是什么,也就不会问了。”
“哦哦,好的。”陆离忙去找匣子,“还是你想得周到。丢失了一二十年的东西,失而复得,想必咱爹见了一定很高兴。”
多半不仅仅是高兴那么简单,黛玉在心底默默叹口气,该是怀念、遗憾、孤独、伤感等等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堵在胸口。
那滋味应该也不好受,哪里是“高兴”二字那般,来的轻松欢快呢?
匣子找来,陆离见黛玉凝着眉头发呆。
“又想什么呢?”
“你听!”黛玉没回答。
她的眉毛一挑,眼睁大,眸子中射出一抹喜悦之色,“是爹爹和父亲的笑声,爹爹到了!”
小书房与厅房只隔了一个夹道,离得倒近,但因隔了两道墙,一般厅房里说话,小书房里倒听不见,除非声音很大。黛玉说听到笑声,但他却没听到。
黛玉看陆离皱着眉头,便歪了头道:“你没听到么?”
话音未落,又传来一阵更大的笑声。
陆离笑道:“这下听到了,确实是父亲和爹爹。”
他扶了黛玉的胳膊,“这里离厅房近,转过一个夹道便是,咱们去给爹爹行礼去。”
已迈脚走了,黛玉又回头道:“别忘了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