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噙着烟抬眼，瞧见天上有辆悬浮车流星般划过，冲着整座城市最华美、最顶端的建筑飞驰而去。
他抖掉烟灰，清洁机器人就蹭蹭移动过来，在他脚边转了一个圈又离开。
道森乘着升降梯缓缓上升，透过几净的玻璃，在高耸入天的巨大建筑上，得以窥见大半个城市。
升降梯直达顶层，地底的喧嚣都消失不见，他穿过长长的回廊，在尽头处推开门，里面的金发贵族闭着眼，数据流环绕着，像天体运转般绚丽。
金发贵族察觉到，径自开了口，他的眼睛闭着，数据流的运转速度没有丝毫衰减。
道森靠站在门口，“我听说你在洛普埃尔被那些人类找麻烦了。”
泽荣没有立马回答，延迟了一会儿才道，“无事，小打小闹罢了。”
“是吗，”道森环着手臂，这话他已经说了太多次，简直像一个循环，“图灵在生气。”
泽荣忤逆图灵的要求离开罗帕卡因，哪怕只是一天，也对罗帕卡因造成了影响。
他是连接所有的枢纽，中心离开了，周围总要停滞一瞬的。
数据流慢慢消失，泽荣睁开眼，“他总这样。”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道森看着泽荣站起来往这边走，“如果再来一次转换复制，下一次，或许真的会把你格式化。”
泽荣推开门，擦着道森的肩头迈出去，“不过是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
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却拖着一副破损的机体回来，震动了整个罗帕卡因。
道森跟在泽荣身后，“虽然那件事的参与者和知情者都被处理，但，泽荣，若你不停止那些行为，不管再解除几个家具，处决多少个工作者，动荡依旧会发生。”
罗帕卡因的枢纽竟然倾向于豢养杂种，这是莫大的丑闻。
泽荣走在前面，像个闷罐子，话题似乎就这样被停掉了，可穿过天桥长廊时，泽荣却突然脚步一转，从另一个方向往出走。
他看着一个方向，顿住了脚步。
道森也停下来，顺着泽荣的目光看过去，是宠物沙龙展示大厅，宠物们在欺负人，是常态，不是大事，安全警卫会管。
“怎么有心思来看宠物？”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了里面站着的人，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道森抬头看见泽荣的表情，那种温柔，那种深情，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他的目光闪烁，回想起许久之前，泽荣拖着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杂种出现在罗帕卡因，仿佛就在昨天。
那一天的爆炸波及范围很广，连罗帕卡因都受到了震动，泽荣出现的时候，门口的安全管理者甚至有一瞬间的错乱。
泽荣的机体被极大地损坏，半边身子的仿真皮肤都脱落了，露出金属色泽的内芯，灼烧得发黑。
他的眼神比机械金属还要冰冷，直直投射过来，浑身都笼罩着一层寒意。
所有人都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泽荣的怒意，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样子，让人不由得产生恐惧。
不得不说，他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这样的情绪外露，不是一个机械人应有的。
若是图灵察觉到，泽荣避免不了被清洗记忆的处罚，道森还未来得及掩饰，图灵的传唤就到了眼前。
泽荣拖着步子离开的时候，道森甚至没抱着期望能再次见到泽荣。
不知泽荣是如何与图灵交谈，出乎意料地，泽荣并没有受到惩罚，但作为交换，他换掉了机械体，做了新型机械的试验品。
所有人都说图灵最宠爱泽荣，连他闹出这样的丑闻也不曾动手擦除他，可道森却提了一口气。
新型机械是早在图灵一接手社会就提出的项目，一直在研究，从未被投入使用。
归根究底，机械人的存在不过是一连串的数据，躯壳什么的其实不甚重要，反而会是一道枷锁，禁锢着他们的运转能力。
可若要统治，那便需要外在的承接体，研究让机体提速其实就是让承接体造成的阻碍减小，运行更加顺利。
新型机械不论是身体强度还是运行速度都会得到巨大的提高，原本是一件好事，但那新型机械的融合极为困难，不少实验贵族尝试后都丢失了核心数据，被科研人员归为了失败品，之后便被搁置。
当然，研发者曾提出要金发贵族进行尝试，一旦成功，将是巨大的裨益，损失一个金发贵族来试验这项研究，并不吃亏。
可问题在于，他们都明白，这新型机械研究其实就是图灵身体的备选，一旦图灵想要以实体出现，那么就需要一个可以完全承载他数据的强大身体，最好的实验对象，除了罗帕卡因的枢纽，没有人更合适。
图灵未曾发话，所有人都不敢吭声。
核心数据一旦丢失，泽荣将会失去金发贵族的地位，他的数据运转和知识储存都会大大下降，成为一个废铁，罗帕卡因也会迎来倾覆。
当道森听说泽荣要进行转换时，第一反应竟是，图灵这是要杀了泽荣。
泽荣，到底如何忤逆了图灵，才能让图灵对他下这样的狠手，甚至不在乎罗帕卡因。
图灵……气得狠了。
整整长达一个月的融合与数据迁移，道森甚至开始接收着罗帕卡因的核心资料，处理着一切琐事。
他站在培育舱站前，看着每一个试验品，那些冰冷无机制的机械设备像一根根柱子站在那里，顶着那张他熟悉不已的脸。
泽荣其实是有代替品的。
不仅是泽荣，甚至包括他，他们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备选，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机械型号，一模一样的数据储存。
之所以是现在的人群在活跃，不过是最优选罢了，泽荣尤其是。
所有人都觉得泽荣无法接通，甚至连道森都不再抱希望，泽荣却出来了。
他如同那些研制者说的一样，像所有人盼望的那样强大，软件适应了更好更快的硬件，他更加冷静，更加理性，充满了机械人的魅力。
道森能够明显感觉到泽荣态度与眼神的变化，他甚至跟不上泽荣的速度，泽荣的思想和能力更上了一层，对待世界更加淡漠，更加坚定。
道森甚至恍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被掉包了，他失去了一个朋友。
他的话更少，神情更淡漠，金发总是搭在肩头，颜色要比过去的更加亮眼一点。
实验的机体性能和外表都是顶尖的，外表没有很大变化，周身气质却完全不一样了。
某些地方的锋芒更加尖锐刺亮，如同一把重新淬炼的宝刀，剑刃又薄了一层，闪着冷光、更加锋利，更加无法接近。
可如今，道森竟久违地从泽荣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柔和，就像这把剑被装配上了刀鞘，藏起了危险。
他欲言又止，还是没有忍住，“我没想到你会把他带回来。”
“我也没想到，我能把他带回来。”泽荣垂着眼眸，轻声道，“道森，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道森看着宠物们的模样姿态，心一点点沉下去，“机械人不会疯。”
只有人类会。
两个人都知道未尽的意思，和这句话里包含的不可能，泽荣久久没有回话。
道森想要挽回，他的目光落在里面的宠物身上，道，“泽荣，你知道谎言吗？”
泽荣看着银灯后背脖颈突出的椎骨，眉头微皱，注意力被牵引，甚至连目光也没分过来。
道森并未介意，他接着道，“那是世界上看起来最真实，本质上却最虚假的东西，从人类那里产生，蔓延不绝。”八壹中文網
“人类最会撒谎，他们是世界上最会骗人的种族，为了利益，甚至可以欺骗自己。”
“泽荣，我希望你可以永远记得这句话，”道森错了半步站在泽荣身后，一抬手正好可以搭上他的肩膀，他看着银灯朝着乌索走过去，声音冷静沉稳，“或许你的宠物对你的顺从，没有一丝一毫是心甘情愿，每一分都是别有用意的假装。”
“你瞧，我说得对不对？”
他们看见乌索抓着银灯的手，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自然而从容。
“走吧，会议要开始了，从这里走，要花费的时间更多。”泽荣没有接着看下去，转头离开。
道森垂下手，多看了一眼，瞧着安全警卫赶过去，才慢慢跟上去。
会议索然无味，泽荣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仿佛心事重重。
各种情报传递上来，与外星际的交往，社会的治理，每一条每一例都被摆到明面上商量。
而人类攻陷了哪座城池，圈划了哪片区域，对着机械人宣呼了哪些口号，所有人都不感兴趣。
他们并不把人类放在眼里，那些东西被压在最下面，偶尔提一提，但今天却出了例外。
几位贵族对了一下眼神，派出一个代表，“泽荣，关于人类反抗军，我们有一些问题。”
反抗军，这是机械人对所有革命分子的统称，包括要种族复兴的人类，包括站在人类阵营的机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