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也吃腐肉，但是他们从不肯放下他们虚伪的姿态，好像自己高高在上。
天道率先进入神殿，蹚过地上的积水，一眼就望见了语冰，想到耽误的那些时间，他气血翻涌，快步走过去，一把拍掉语冰手里的火引子。
“也不看看外面成了什么样子，你倒是清闲，一个人躲在这里不慌不忙，我问你，刚才为什么不开门！”
语冰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天道，蹲下身子拾起火引子，掀开石碑前方的灯盖，将火引子凑了上去，“我怎么开门？这个门原本就是个单向锁，只能从外面打开，我有什么办法。”
天道看着人陆陆续续进来，饶是愤怒，也下意识地顾及语冰的面子，他一把拉过语冰藏在阴影里，压低声音，“你是第二领域的领主，又不是人偶，你每天坐在这里有什么用？”
语冰抽回自己的手，袖口激荡着，露出她铺满青色鳞片的手肘，像蛇类的皮肤，“我也想知道我每天坐在这里有什么用，估计不只是我，每一任领主都想知道。”
天道被那青灰的鳞片晃了眼，一时哑口，“你……什么时候的事。”
“不早不晚，今天早上吧。”语冰抬起手肘，抬眼对上天道难以言喻的目光，轻笑，“怎么？怜悯我？觉得我没多少时间可活，连态度都软下来了？”
天道的手有些无措地垂在身侧，“我……没有，就是觉得……太突然了。”
每颗星星自然陨落之前都会有预兆，而对于第二领域的领主来说，她们陨落的前夕，身上会出现蛇鳞一样的青色花纹，从手肘，蔓延至脖颈。
第二领域是出了名的古老，也是出了名地守旧，每一任领主寿命都极其短暂，包括第二领域的子民也不曾十分长寿。
与其他领域稳定且长久的星星们相比，他们就像是投入乱流的星火，像夏日里的蝉，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天道曾听银灯翻阅第二领域前几任领主的手札，他们的贡献不一，天赋也不尽相同，但他们的手札却不约而同地表述了相同的话语——
我这一生毫无意义，我的存在，毫无意义。
第二领域的领主为着管理领域诞生，为着造福领域死去，从未看过外面的世界，像一只木偶般呆在神殿里，不曾踏出一步。
“你比我还要小呢。”天道突然道，闷闷地，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有些空虚。
语冰一愣，没有想到天道会这么说，“你比我幸运，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一位兄长，能有耐心等着你长大。”
天道听语冰提到银灯，顿时又缓过神来，脑中清醒了大半，现在还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而且……
虽然他很想说，我才不管你有多少日子可活，但对着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他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太狠毒的语言。
“我把这些人给你送进来了，既然他们是你的子民，你现在还没死，你就要护佑他们。”
说罢，天道跳下高台，独留语冰一个人在原地，语冰看着灯台扑朔的光亮，蓦地心中不耐，徒手按灭了灯捻，“我护佑他们，谁来护佑我？”
她扭头看向天道疾步走向殿门的身影，眸中有什么浮浮沉沉，最后凝结在一起，抬起脚跟了上去。
“这是什么东西！”
天道还未行至神殿大门，就听见人们议论纷纷，来参加联合会议的其他几位领主早就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只剩下一些力量微弱的人停留在外面，目睹了一切。
“喂！你们不要命了，往回撤一点！”第三领域的护卫拉回来一个往外探头的小屁孩，“赶紧进去。”
说着也目光凝重地看向外面，还未完全爬上来的人只来得及仰起头看一眼，就无法抵御接踵而来的雨水和陨石，急忙低了头继续往神殿撤，只能站在神殿门口看着不知是何物的东西洋洋洒洒飘落。
小孩捡起一枚飘落在脚边的薄片，捏在手里凑在眼前，闭上一只眼，能透过那薄片隐约瞧见其他人的模样，“是蝴蝶的翅膀！”
天道脚步一顿，闻言看过去，那小孩的手中捏着半片纤薄的暝蝶翅膀，抬手抚摸时，一下就被划破了手指。
薄片翩跹着落到地上，化作光点慢慢消失。
天道瞳孔一缩，垂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地抖了一下，抬脚就要往外走，被寒纱一把抓住，“殿下！”
天道踉跄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抬手撑上墙壁，眼睛却一直往外看，“松开。”
寒纱注意到天道情绪的不对劲，手下握紧了，“殿下，外面流火和黑雨一样都没有停歇，很危险，您不能很出去。”
“松开，”天道怔怔的，“我得，我得出去看看他，我得出去……”
天道挣开寒纱的手，刚迈出一步，就被外面猝然涌进的飓风拍进神殿，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飒飒作响。
“殿下！”寒纱倒在地上，第一时间便结印凝结护盾，第三领域的护卫们迅速反应，哪怕都趴在地上，也毫不耽误手下动作。
不消半刻，数道符文便涌向破了大洞的神殿巨门，铮地一声形成护盾，把狂风遮挡在外。
语冰被风吹起的裙边缓慢落下，她赤着脚停在天道身旁，从透明的护盾望出去，只见外面云水相连，数根龙吸水像第二领域的巨树一样排列，地上的树屋瞬间被掀翻撕裂，给人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整个第二领域都被洪水淹没，只剩下神殿在风雨中飘摇，但似乎也支撑不了太久，毕竟，在神殿的正上方，还有披天盖日的巨石陨落。
语冰的语气平淡无波，“不用担心，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坠落的巨石，不过是通往其他世界的钥匙罢了。”
“外界？”天道按着地站起来，仰头看她，“一个无名之人怎么可能打开外界……”
寒纱想起倒在神殿之上的雷长老，福至心灵，扭头看天道，“殿下，难道是雷长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雷长老？”语冰却神情一动，似乎对寒纱任意的揣测不满，“跟他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寒纱道，“他跟上面那个霉长老一起出现，上赶着做了马前卒，现在还在上面躺着呢！你说他跟这件没有关系，当我们是傻子吗？”
“马……前卒？”语冰喃喃，似乎是什么无法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什么意思？”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青灰色的鳞片攀爬着，在她的下颌骨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她的眼中没有任何光芒，盘踞的一隅贴着巨大的石碑，在人群中高高在上，她浑浊的眼珠微微一转，空空洞洞地向外望去，“他陨落了？”
他怎么会跟楼罗伽扯上关系？他们怎么会有关系？他们不是……一向看不对眼的吗？怎么会……陨落了呢？
雷长老作为领主之师，自然是有能力打开外界，可是……
天道皱起眉头，定定地盯着语冰，一个猜测涌上心头，他已经不想去顾及语冰的情绪，他满心满脑都是银灯在外边召唤了暝蝶的事情，整个人快要歇斯底里起来。
可越是这种时候，他反而冷静严肃到可怕，他目光阴鸷起来，咬牙切齿，“是你！”
寒纱一愣，震惊地看向天道，不似作假，又不可置信地转向语冰，“你疯了，你是领主，你怎么能让他利用你……”
“利用我？”语冰耸肩轻笑。
她的笑有些无力，宛若病入膏肓之人遇见了极为荒谬之事，用尽力气挤出了一声。
她抬起头，“谁不是在利用我？我们这些领主，就我一个人过得没有意思，他利用我，第二领域就没有利用我吗？”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寒纱咬着牙，只觉得语冰无可救药。
“你懂什么！”语冰的声音突然尖利，在整个神殿回荡，“我为何不能笑，我没有自由，如今连笑都要看你们的脸色了吗？有人要打破这牢笼，我身为笼之鸟，何乐而不为？”
雷长老的陨落激发了语冰长期压抑的不满，她此刻就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我倒还要感谢他。”
“我不过就是一只镶满钻的夜莺，外表明丽又怎么样？谁都看我高高在上，谁都觉得我过得好，这第二领域就是一个牢笼，它困住我了，困了我许久。”
“你想出去——叫人卸了那门便是！”天道暴躁道，“你自己不肯踏出那一步，偏要别人推着你，搞得自己像一个十足的受害者，虚伪至极。”
“虚伪？”语冰也觉得自己可笑，“是虚伪，不只虚伪，还自私、懦弱……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恶心。”
“你以为你能出去吗？”天道目光寒冷，“他骗你的，你出不去的，就算他打破了这个牢笼，你也到不了外界，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语冰猛地抬眼望向天道，“你什么意思？”
天道不欲与她再争辩，他能感觉到银灯的星火越来越微弱，“什么意思？等你走到最后，就知道了。”
说罢，他便化作一阵黑雾，直接穿破了护盾出现在神殿外，寒纱与其它护卫俱是一惊，“殿下！”
“你站住！”语冰也突然化作一滩水，同样穿过神殿，踏出了殿外。
刚一出去，就被强烈的风压得往后退，语冰手忙脚乱地升起护罩，眯着眼睛寻找天道的踪迹，她追过去，光着脚踩在碎石上，“你说清楚，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为他人做嫁衣！”
天道却一动不动地仰着脸，连飞起的砂石擦破他的脸颊也岿然不动。
语冰心中一跳，察觉到什么，怔怔地扭头，身侧的天道疯了一般扑出去，墨线一样在空中划出一道痕迹。
巨石的周围开始挣开，一圈一圈的金色法阵铺展开，法阵的周围还有无数个小阵，明显已经成了。
但她却感受不到一点拉扯力，为什么？
语冰离得远远的，看不分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听见楼罗伽骤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笑，身形猛地腾空，被那法阵吸了起来。
语冰看着楼罗伽铺满金色的身影，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一下子空了。
“你在做什么？”语冰喃喃道，突然，她的面目扭曲起来，承载着巨大的愤恨，声音撕心裂肺，“楼罗伽！你骗我！你竟敢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