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只剩下黑色轮廓的山。
那抹光亮持续了很久,远远望去,宛若一柄金色利剑插入山巅。
太阳曝晒,过于炙热灼眼时,远方就什么也瞧不清。
谁也没想过内庭也会有如此潮湿的一天,潮湿到水汽蒸腾时,平地起雾,如一头巨蜃盘踞,将亭台楼阁纳入怀中。
不,那不是雾,它比雾更浓重,它比雾更轻薄,那分明是低垂的云。
水份,让生物存活,水份,让生物腐烂。
一行人跨过蜿蜒绵亘的溪流,踩着柔软的地藓避开水洼,仅一夜之间,此地竟判若两个时空。
神山的雪林塌陷,几乎覆盖整个内庭,高耸的树木如黑色剑羽,牢牢抓住地皮。
雪已经完全融化,空气中弥漫着绒毛细雨,雾气凝结在树叶上,滑下豆大的水滴,虽不至于瞬间变成落汤鸡,但外面转一圈归来,还是不由得浑身湿润,而那冷意,就浸入骨头里。
“为什么非要在这儿?”白袍金斑的掌权者不满地压低了兜帽,轻巧地踩上虬劲树根,避开树叶缝隙滴下的雨水,“又潮又脏,到处都是难闻的腐朽味道。”
他站定了,不少金色灵蝶绕着他飞舞、停留,吸走沾在衣袍上的水分,提供些许温暖。
面前青灰色的巨门缓缓向两边打开,身穿黑纱的接待人士轻轻鞠躬,“风角大人。”
“借光?!”
人未到,声先至,风角眉头一皱,越过前方带领人,直接迈进巨大树屋,环视一周,坐着的都是熟人。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外庭的鸟占捏着胡子,思忖片刻,“从未来盗取火种需要庞大的能量场作为支撑,我们现在还没有那个实力。”
“别说是现在,就是再发展个千亿年也难说。”风角掀起衣袍坐下,双手叩在腹部,他啧一声,有些不耐烦地抱怨,“就这会议,这么开,能有结果吗?”
“既然发光体平安降临,那就说明有因素在推动着,兜兜转转,结果都已经展现给我们看了。”鸟占求稳,那慢吞吞的性子惹人着急,“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也会降临。”
“玩儿呢?你躺屋子里试试,看看方舟会不会自己组装起来?”
风角闭着眼假寐,听那些人继续说,“现在无非就两个结果,要么什么也不做,我们就此消失,要么,就老老实实从此刻开始规划,不让那发光体出丝毫差错。”
他当然是偏向后者的,毕竟楼罗伽说过,那位发光体将诞生在高庭,单凭这一点,他高庭就必然屹立不倒。
楼罗伽端坐在长桌尽头,他垂眸望着手指上爬来爬去的昆虫,指尖时不时动一下,那虫子就一闪一闪地泛出莹绿来。
这是他从雪林树干中发现的一种生物,先前未曾见过。
霜雪溶化后,它就从树干中爬出来,那一瞬,仿佛抽取了树木的所有生命力,连带着遮天翠绿也凋敝,好好的一颗茂盛树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只剩下高耸的树干,站在那里,却比内庭仅剩的曜石还要坚硬。
坐在角落的人微微抬头,手中握着根蛇形权杖,泛着幽深的金属色泽,他形影消瘦,嗓音尖哑,说起话来像一根螺丝刀刮过玻璃,“其实,这样看来,倒不是它拯救了我们,是我们自己拯救了自己。”
此话一落,寂静无声。
风角眉角一挑,难得没有摆脸色,“返魂香呢?他怎么说?”
返魂香是前任云祲的名讳,既然人已经坍缩,云祲之名便再不是他的了。
雷站在一边,等这些人都没什么说的了,这才翻开那卷泛黄的纸张,“前代云祲大人的手稿中明确地指出过,那突兀出现在空中、拯救庭院的极大发光体确实来自未来,并且是专门为了此刻而培养出来的。”
楼罗伽端详着那只昆虫,声音很低,如同呓语,“若过去不再是过去,未来也绝不会是未来,我们都将不复存在。”
生,或者死,这其实很好选择不是吗?
众人散去,楼罗伽独自坐了好一会儿,雾气渐浓时,有一人去而复返。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借助神殿的力量。”他斜靠在树木粗糙的边缘,手杖拄地,鞋子边没有丝毫泥泞,只一点尖细的草叶子沾在脚尖,泛着些微枯黄。
“要是神殿插手,你从深渊组织起来的点灯人怎么办?这么些年在暗地里偷偷行动,一旦被公开,那可就成了一步废棋,”有鳞目仰着头看雨帘,叹了口气,“费了多大劲儿才张罗起来的势力,还没见收益,就要因为你这一句话被搬上台面,拱手让人了。”
楼罗伽却没有丁点儿惋惜,好似那只是他随手捏出来的泥娃娃,不算珍贵,“若不上缴,就算十人众、单脊众都毫无察觉,但神殿影商人早晚会发现他们的踪迹,逃不掉的。”
他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而且神殿需要新的血液来做这件事,点灯人来自深渊,他们在庭院没有丝毫裙带关系,身家清白,没有靠山,不会对神殿有任何威胁,往后他们自己搭建骨骼,点灯人于我就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
有鳞目闻言沉吟一瞬,“照你这么说,点灯人可能会脱离先前的三大势力,成为庭院共有的组织?”
这意味着什么?某种程度上来说,点灯人不会像十人众、单脊众、影商人那样对某一个领域态度暧昧,为了保证借光计划的顺利实施,他们有很大可能会独立于庭院之外,听从神殿号令,却又不完全听从神殿号令。
他们甚至不会有唯一的领袖,他们的行动会由长桌会议集体表决下发,一切为了灯塔。
“那就需要站队,云之上的势力会彻底重新洗牌,你可真是……搞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出来。”想及此,有鳞目不由得眯了眼,“如今我站在你这一边,可就算次次站在你身后,我们也难以将一切都把在手中,要让点灯人听你号令,得有压倒性的优势才行。”
“怎么?刚杀了孤虚,如今就想动风角和鸟占?”
楼罗伽早便看出了有鳞目的目的,可他不见喜怒,对有鳞目的野心也不置可否,似乎刺杀占卜师,选个人篡位只是一件平常事,做惯了。
“这么谨慎?”被正中红心,有鳞目也不恼,他嘴角弯起,噙着一个假笑,“你当初放出困在地底的蝶鲸,让它发狂杀掉返魂香时可没有丝毫犹豫——还有孤虚,那可是个暴脾气。”
说到底,谁当领主对这个人来说不过是个名头罢了,有鳞目走过来按着桌子,“实力不够尚且杀伐果断,如今足够强大了,怎么还犹豫不决起来?”
“还不到时候。”这话意思明白得很,总有一天会动他们的,楼罗伽道,“我需要他们。”
有鳞目挑眉,背靠桌子坐下来,目光穿透外面细密的雨帘,那里没有一个人靠近,“未来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谁能捉摸得透?”
他一遍遍摸着权杖上的红色星石,那是孤虚的心石,人死了之后被有鳞目亲自剖出来的,很好用,嵌在权杖上时,就算不是它的主人,也依然可以发动孤虚术法,是把无主好刀,不管谁拿来都能用。
能打通时空的阵法,还是一个可以传送那样巨大发光体的阵法,不考虑别的,单说最简单的阵法镌刻地,那样广的范围要在哪里找到,就不是个小工程。
会议开得很频繁,也让人失去耐心,逐渐暴躁。
如何镌刻,用什么方法才能永久留存,如何蒙蔽星子,用什么方法才能让所有人接受这个计划,如何筹集能量,用什么方法才能启动阵法……太多了,每一个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但楼罗伽似乎并不担忧,他总在会议的最后发表意见,等所有人都探讨过、骂过了,才提出一个可行的方法,似乎就是为了让那些已经精疲力尽的人无法思考,顺坡答应。
他把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考虑了一个遍,决心之强,甚至让旁观的有鳞目莫名地感到恐惧。
楼罗伽说,大地不够宽阔,那就把阵法放在天上。
无需动用庞大的动静,他们只需要在启动阵法的能量石上镌刻修改阵法,让魔法气息随之流动便好。
神殿会在每一个星子的心石中植入标记,包括能够活动的一切生物,每天从他们身上夺取一点星光,任何活物走过的空间都将汇聚能量到上空,扩散、留下魔法气息。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画下阵法,每一个将要诞生的人都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加固阵法,补充能量,阵法的具体纹路只有占卜师与点灯人知晓。
没有丝毫悬念,神殿对这个提议万分满意。
再一次会议结束后,已经基本恢复的有鳞目领了楼罗伽的命令,转着手中权杖,问出了困扰已久的问题。
“其实……”他回过头来,“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选我?比我强的人那么多,比我适合深渊的也多如牛毛,你为什么非要救了我,和我合作?”
楼罗伽愈发成熟,他像一棵长成的巨树,却并不温柔,退去幼态的身姿斧削刀刻,透着锋利冷光,长满毒刺。
他的目光落在有鳞目握着权杖的手背上,那里还残留着几片灰白,是被夺走星光后,身体破败腐化的后遗症,总有几片印记顽固地扎根,就算他重新存活也无法消除,深到骨骼里。
“因为日立。”
因为日立拥有那种他怎么看不懂的、无限接近于那人的情绪,他们在同一天消失,所以想着,若是把有鳞目留在身边,或许能学个七八分像,这样,是不是就能做出正确的反应。
有鳞目呆立在那里,他许久都不曾听到这个女孩的名字,久到他以为已经忘记了,可如今楼罗伽轻飘飘地重新提起时,他的心石竟抑制不住地碎裂开来。
好难受……就像有黑暗的种子正从里面往外钻,要从说谎的口中长出来,从盛满诡计的脑中长出来,根撑破那颗虚伪的心。
日立?他在提醒我?他知道了什么?有鳞目垂下的眸光冷凝,攥放在口袋里的手摸到纸片,算计的心情却暂时停歇了。
此刻,他还没有资格跟楼罗伽谈条件,孤虚的星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熄灭,他需要更加稳定强大的能量。
哪怕他挂着孤虚的名号,却依然改变不了他无法凝聚星光的事实,他连吞噬都无法做到,他就像一个需要电池的玩偶,什么时候被抠了电池,就会彻底瘫痪,腐烂。
可他要活,不仅要活过明天,还要带着日立的份一起活过后天、大后天……
“对了,”有鳞目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笑,仿佛刚才那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占卜纸,上面的纹路流光溢彩,双指夹着按在桌上,“你的东西掉了。”
“还有,那个星斗这些天来心不在焉,传了不少错误信息,我听说高庭建造了一个新城,花了不少力气,青石做的。
据说每个方位都有万象星轨腾空旋转,那种球状星轨可是技术活,贵得很,转起来的咯吱声响混在风里,连我的深渊都要听到了,早就知道风角对‘引灯计划’很是上心,若没想认真到这种程度。”
“那座新城,不会是为了那位发光体建造的吧?”他意味不明地轻笑,施施然跨过门槛走进雨幕,只有笑声回荡。
楼罗伽终于抬眼,桌面上的纸张颤动着,被冷风吹掀下桌,他手指微动,绿色的荧光凭空聚起,纸条瞬间像见了磁铁的金属,咻地挺直身板儿,贴上那根寡白的指尖。
纸上的墨迹还算清晰,水珠晃动间,墨水的白色细闪便跟着流转,像淌动的银河。
一念贪欲起,百万障门开。
楼罗伽拇指摩蹉过那两个字,突然手掌攥起,那两个字连同纸张被他捏在手里,只这样紧攥着,就仿佛把这名字的主人也握在了方寸之间,无法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