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灯殿下呢？您觉得怎么样？”
银灯转动茶杯，只觉得分外荒谬，“一点小打小闹，都放在会议上来讲了？”
前段日子吵架，他还怒斥天道不分正斜，却没想到不过几天时间，这股风气就吹到了联合会议上，非要拉着他也来辨个雌雄。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昨天还踩了一脚的人今天就突然顶替了鸟占长老的位置，成了联合会议里说一不二的重要存在，万分微妙。
“什么小打小闹？这是整个世界的大事情。”
“从帮派之斗上升到领域政见……”银灯靠着椅背，睨一眼已经突显激进的几位领主，“竟然要明目张胆地在联合会议上站队来划分势力范围，你们疯了吗？”
“总比延续吞噬法则要好看。”
语冰以娇小的身姿端坐高台，刚诞生不久的她显然不耐湿寒，逐步下降的气温冻得她唇瓣发紫，孩子心性下，连同脾气也阴冷刺人，“第三领域得天独厚，你当然万事不往心中过，我们可还得活。”
华原敲敲桌子，语冰登时闭了口，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往日华原瞧银灯时，目光轻蔑如玩赏一个物件，今日他眸光横扫，掠过银灯时竟少有地目含警告，“今日叫你们来是为了商量行动配合细节，不是要你们表达自己意见、赞不赞同行动的。”
目光望向众人，话却是对银灯说的，众人心中都明了。
华原以前还是挺喜欢银灯的，硬要算起来，银灯接触的一大半处世规则都来自这位年长的领主，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突然厌恶起银灯来，到银灯坐上领主之位，这份厌恶就达到了顶峰。
云之上的子民越是爱慕称赞他，华原就越是嫌恶他，甚至到了不能提的地步，星子们私底下都戏称华原是生理抽风式厌恶，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分对象。
毕竟在两位殿下小的时候，华原厌恶的对象还是天道，如今人家长大了，他竟然直接厌恶转移，还加大加量，不是抽风是什么。八壹中文網
华原不是第一次给银灯难堪，也只有他，敢给银灯难堪。
那点情分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虚与委蛇中耗尽，银灯想起进门前哑巴让他不要生气的叮嘱，闭了闭眼坐直身体，并未表现出任何愠怒，等着华原狗嘴吐象牙。
“星子出生率、存活率下降是每个领域都面临的问题，星光不足，找寻其他道路来维持发展是必要之路，没什么可争辩的。”
这话不止是在回答银灯，也是在安抚其他人。
但银灯不吃这一套，“过去迁居于生物活跃之处汲取新光，大家已经形成了杂居聚居，可如今因为捕猎行动，很多栖息地都不再有光子盘旋，星光不足是整个领域都存在的问题，上游有能力的人斩河断流、独占星光，下游的人怎么办？”
“明明是生物数量的锐减导致我们走向绝境，捕捉生物应该是次要的应急手段，开源节流、调查原因，才能从根源处解决一切不是吗？”
会议诡异地陷入沉静，人们暗地里眼神交汇，一半人沉默垂眸，一半人欲言又止。银灯看得出来，他们中还是有人不赞同捕猎计划的，只是碍于力量悬殊，不敢开口，无能为力罢了。
“说了这么多，不就是要站在反叛者那边嘛，”语冰撇撇嘴，“你就是不想加入我们呗。”
当然不能指望和语冰这个小丫头谈判，话语权最大的始终都是那一个人。
“先祖也曾用过这样的方法暂渡困难，历史告诉我们是可取的。”华原言语难得平和，“待这段日子过去，云之上自然会重新繁荣起来。”
华原不是傻子，这样浅显的道理他怎么可能不明白？根本就不用别人提醒，他为什么要避而不谈？除非……
银灯掐着手指，“我多次派遣纵队外出，每一支都杳无音讯，每次牵扯到光子锐减的事情，我就没有任何情报可以完整地回来——”
“光子，是星子的雏形不是吗？”银灯的心一点点下沉，“华原领主，你要这么多的生物做什么呢？”
除非，光子锐减根本就是他们自己在作怪。
“自救。”
他道，“我们要活。”
“自救？”一时言之凿凿，态度正当，让银灯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偏离轨道的人，“为什么要自救？有什么危机降临到头上要你们用这样的方法自救？若不是你们捕猎生物导致现在的困境，怎么需要自救？你分明在自毁。”
银灯这番话显然问出了大部分人的疑惑，他们屏息凝神，等着华原如何回答。
闷了一上午的云终于炸开，惊雷穿堂，远远地，能听见豆子洒落般的雨声，天色更暗，几盏灯石从地底缓缓升起，照亮方隅。
“你，没必要知道。”华原面目严谨，只一句话就已经告诉所有人，生物锐减的原因他心中清楚，甚至与他关系匪浅，“多做少问。”
好一个没必要，不愧是华原，足够直截了当。银灯耐着最后一点性子，“那我可以问另一个问题吗？”
华原抬眸，对面的银灯依然没有失了体面，“自由派。”
会议的隐秘性是绝对的，没有人会泄露任何信息出去，更何况华原他无所畏惧，他道，“他们人数不多。”
不足为惧？隐藏心思的人尚未开始窃喜，就被银灯打破了所有幻想。
“你要杀了他们。”
“做什么样的选择就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生物从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了要走何种道路，有何种结局，”华原太理所应当了，他的观念像神殿墙壁上的刻痕一样根深蒂固，没有办法扭转。
“对有些人来说，牺牲，就是他的宿命。”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此话一出，几乎是胁迫了。
“哈——”银灯猝然笑出声来，此刻，宛若群狼环饲。
把茶水喝尽，一点鎏金在眼底酝酿，扯出个虚假的笑容，“那我还是站在你们这边挤一挤，免得在自由派那边丢了命。”
他歪着头，“一会儿回去我就把高庭完全封闭起来，不让一只光子逃离，怎么样？”
华原一愣，眯起了眼，“什么意思？”
“奉行追光派的第一原则，”银灯道，“不过放眼整个云之上，唯高庭光子尚以群分，各位家中怕是已经稀稀寥寥，那确实是比较头疼。”
华原是基于整个云之上说的，本意就是让单脊众带人在整个云之上捕捞星光，高庭作为最繁荣的地方，少不了要大军进驻。
谁能想到银灯会耍流氓，竟然想脱离云之上，直接把高庭划分一整个域出来，这简直就是放弃国家，自己划省当土皇帝。要是真如他所言，其他地方可就只能捞到虾米泥鳅了，这怎么行？
众人脸上不好看，言语便有了几分火气，“刚才还说截断水流与杀人无异，如今你这样做，让其他人怎么办？”
“不就是要合起伙来，瓜分我高庭的资源吗？”银灯按着桌子站起来，澄金的眼睛一下就锁定华原，“我不同意，让你的狗离高庭远一点。”
“你们还想要什么？”他倾身而下，逼近了华原，“我都不会给的。”
华原眸光几度闪烁，从犹疑、惊讶、到肯定，良久，凶狠地笑了，“看来是我们小瞧了你，真是可惜了，被选中的人怎么不是你。”
嘭——！
几乎没人看清楚，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华原就已经被银灯扯着衣领按在桌子上，银色的发丝铺了满地，月金轮的尖端逼近华原瞳孔，只一点颤抖，就能夺走所有光明。
“银灯！你疯了！”
“去叫人啊！愣着干嘛！”
周围混乱置若罔闻，银灯压着华原，手指狠狠扼着他的喉咙，凑到他的耳边，“从现在开始，天道受到的一切伤害我都会算在你头上所以，请您向着神山祈祷吧。”
“领主！”
直到护卫队冲进来，楼罗伽挡开所有人上前，义无反顾地站在银灯身后，银灯才松开华原，离去的最后一刻，众人听到华原带着笑意说了三个字，“我会的。”
无人敢上前阻拦，也没人敢追着他的身影离开，从这一刻起，年轻的领主彻底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他为什么不反抗？”
银灯疾行的脚步蓦地停下，在第三领域里闪闪发光的银发在次庭只剩灰败，它们的尾端打着旋儿，像主人一样蔫然，雨水顺着尖端淌下去，阴冷潮湿便缓慢地蚕食星光。
“他分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开我，他为什么不反抗！他为什么不朝我动手？他想干什么？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到底在谋划什么！我和天道到底有什么可以图谋的，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树影婆娑，腐朽的味道蔓延，或许是因为昏暗的冷色调使人颓靡，竟让人在年轻的领主身上窥见几丝脆弱，像起风时身不由己的河灯，只消一个浪头，就能掀翻了去。
“哑巴长老，你说，你说，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这个样子？为什么他们都这个样子？是我错了吗？是天道错了吗？是高庭错了吗？是我们的错吗？！”
“如果我道歉，他们会变吗？如果我道歉！他们会变吗……”
楼罗伽缓慢地靠近，衣袍已经完全湿透，他抬起手掌撑在银灯头顶，遮挡片风粒雨。
“没关系的，殿下，没关系的。”楼罗伽目光潺潺，如温水熨烫而过，“不管他们想要什么都没关系，不会给的。”
他的声音平静而温柔，每一个字都认真而笃定，“是他们不好，是我不好，是这个世界不好，不是殿下的错，殿下不用道歉。”
他那般坚定，站在银灯面前，像一座山，沉稳，可靠。
银灯四处乱撞的精神一下子就站到了实地，他揪着楼罗伽的衣襟，额头抵着楼罗伽的胸膛，忍了又忍，终于泄了气，浑身颤抖着发出沉闷的呜咽。
楼罗伽沉默着仰头，树木参天往上长，雨水如锥往下落，上面是一片昏暗，下面，亦是。
不到半天，银灯加入自由派的传言就飞遍了整个云之上，点灯人的会议也不出意料地再次展开了。
风角几乎是坐立不安，银灯出了这样大的岔子，他身为直接教导人，怕是要被剥层皮。
可等他怀着忐忑的心进入会议阵法，却听到了更为爆炸的消息。
“他已经知晓我们的存在了。”
什么？风角立马站起来，他不会把我卖出去了吧？
“不过，应该也只是知道云之上背后有我们这股势力，对我们具体要做什么事并不清楚，想来他也是猜测。”
“虽然我们心中有禁言咒，所有人都无法开口说出这件事，但银灯既然可以从蛛丝马迹中猜到我们的存在，那他就可能从我们的举动中猜到别的，诸位行动都谨慎些。”
不用谨慎啊大哥，风角心道，他已经打入内部了，虽然不知道我们大晚上不睡觉聚在一起说的是什么东西，但他确实是已经打入内部了。
风角知道银灯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却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在会议上直接暴露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刺激到他了？
这般想着，风角小心翼翼地清清嗓子，坐下发言，“那个，今天会议上到底说了什么啊？听说他竟然跟华原领主动手了？”
“你，是不是在暗地里实验阴阳分离术？”
话语刚落，就有另外一个人直接接上风角话尾，言语冷淡，甚至有一丝质问的意味。
啊？风角一愣，什么意思？怎么突然提起来这个？上次不是说暂且搁一搁吗？
“你来做什么？”
嗯？什么？风角懵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发个言，至于这样吗？
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阵法中又传来声音。
“养成白鲸，大量捕捉生物导致整个领域都星光不足，是你干的吧？”
什么意思？！白鲸？不对，搞了半天现在的派别之争是他们自己弄出来的？什么时候？谁弄的？
“鼓动领域星子囚禁生物，也是为了瓜分高庭的星光让他式微，这样就更好控制……你怎么敢？”
那人似乎不是在阵法中发的言，倒更像是在和某位发言人谈话，阵法收录了他的声音，传到了这里。
点灯人不由地一阵骚动，还没搞清楚状况，那边的声音就陡然危险起来，“你找了谁？”
“有鳞目还敢出来蹦跶？实验地在哪儿？”
“你知道他？你是云——”发言人似乎被扼了脖子，气息一下子撕拉作响，“……在……白……石林……咳！咳咳咳——”
他的声音顿时嘶哑，过低的音色让一切都嘈杂起来，但还能听得出里面的狂喜，“大人！实验已经成功了！只要等他力量微弱，就可以完全将他控制啊啊啊——”
剧烈的痛苦嚎叫打断了一切，在那其中，一道深沉的嗓音透过阵法传到每一个人耳中，那样平静，又那样冷酷，“你怎么敢？”
“云祲！你真的要背叛我们嗬……嗬嗬……”
嘎巴——
令人牙疼的骨骼折断声清晰刺耳，痛呼声没有了，只能听见嗬啦嗬啦的杂音，隔了片刻，只剩死一般的沉寂。风角咽了一下口水，注意到整个阵法没有一个人退出，与此同时，也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任何声响。
“我知道你们在。”
那人突然开口，哪怕是隔着阵法，风角还是浸出了一身冷汗，屏息凝神。
“离银灯远一点。”虽是威胁，里面却没有掺杂任何凶残的情绪，但正是如此，才更让人头皮发麻，“我在看着你们。”
啪嗒，那人直接解散了阵法，可见此人权限之高。
风角腿都软了，他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刚才那人说的什么，晕？云髻？云……云祲？！
我的天呐……
还没从‘云祲未死’的消息里完全反应过来，另一则骇人听闻的信息再次给了他当头一棒。短短一天，点灯人就受到了三次震动。
次日，华原领主被自由派袭击的事情传遍了云之上，听说手段极其惨烈，四肢都被完全折断，眼睛挖了一颗，连舌头都被薅掉了。
先是银灯加入自由派，紧接着追光派最大的战力折损，两派的力量一下子就拉平了，说是巧合怎么会有人相信？所有人都认为是银灯下的手。
自由派和追光派的矛盾登时激化，双方见面，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只有那天晚上参加会议的点灯人知晓所有的真相，这一切都是拜一人所赐，那位早就应该死在传说里的人物，他们点灯人的发起者——云祲长老。
而且，最糟糕的是，这个废了他们内部一大战力，点灯人名亡实存的领袖已经切实背叛了他们，站到了‘灯’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