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皇上所给期限的最后一天,最难得的是,在这样晴空万里的天色中竟然下起了阵阵细雨。
这样的雨落在盛京倒不烦闷,反而像是园林中的牡丹花久旱逢甘霖,花色更加舒展明艳了。
为一赏晴雨奇观,盛京的百姓可闲不住,纷纷打着各色的油纸伞出门踏青。
然而红墙皇城宫内就截然相反了,清一色的红衣朝服冒雨赶往勤政殿。
谢兰致掸了掸衣上的水渍才踏进勤政殿门,待大臣们皆已到齐后,祁蕴却迟迟未到。
目光不经意划过覃王祁冠若时,他正姿态闲适的与门下侍中杨壬端、工部尚书张献攀谈,谢兰致侧耳一听,不过是些有关搭建避暑庄园的事。只是覃王的淡定反而让她心中不安,头一次有种事态不受自己把控的缥缈感。
直至文延帝上座,祁蕴都始终不见人影。
“懿王呢?说好了今日见分晓的。”文延帝扬眉看向祁蕴本该站着的地方,继而又转眸看了一眼谢兰致。
王谦刚要禀报说不知,谢兰致就抢先一步谎称道:“陛下,懿王殿下还需多做些准备,请陛下耐心等待。”但其实祁蕴究竟为何没来,她根本不知缘故,只是要为他多争取些时间。
“好,那便等着,朕说了今日,那便一定要在今日说个清楚,道个分辨。”堂堂天子等着自己的儿子来上朝,虽有些荒诞,但文延帝似乎还有些乐得等候。
谢兰致心中有了些许侥幸,却见覃王死盯着她,轻蔑道:“该不会是根本找不到证据而私自潜逃了吧。”
怎么皇上和覃王谈及祁蕴时都意图在她这里得到答案,难道她看上和祁蕴很要好吗?谢兰致转头无视他,对着远处大殿门口望眼即穿,盼望那道惊世骇俗的身影能再一次踏光而来。
然而才等了不过一会儿,便有人按捺不住了,素日与覃王交好的门下侍中杨壬端带头催促道:“微臣赞同覃王殿下所说,足足三日的时间,已经是极为宽泛了,若是身正便不怕影子斜,陛下,微臣以为无需再等,不如尽早定夺此事,褫夺懿王封号,下发海捕公文。”
皇上尚且能坐得住,区区门下侍中却先武断起来。谢兰致头一回在心中愤懑大骂:这等不辨是非的人,真是祖坟冒青烟了才能坐上门下侍中的位置。
心中虽然这么想着,面上却是冲他微微一笑,目光如箭的冷冷凝视他,“杨大人的规矩好啊,才短短片刻便站不住了?陛下说了,等着。”最后两个字,她刻意放长加重了声音。
见杨壬端似不罢休欲要开口,她紧接着缓步上前,驻足在阶梯上身长玉立,一字一顿道:“如今是非尚未分辨,杨大人就迫不及待的要定罪,作为门下侍中难道就这样我行我素吗?懿王殿下并未定罪,那就轮不到杨大人来妄议僭越。”她笑靥如花,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只因是那双能洞悉人心的杏眸微微眯眼就顷刻间让人有种衣不蔽体被研究个透彻的惧意。
门下侍中杨壬端是个年方四十有余却尽显苦相之人,免不了要懊恼自己竟被一个小姑娘看的失了神,于是便更加厌恶她。
再者杨壬端本就看不惯谢兰致这样一介女流来指点朝政,认为女子就该操持家事,守着宅院里的一亩三分地,断不可如谢兰致这样招摇。所以越是看不起她,便越是不在意她的话,“究竟是谁不分是非?谢大人应当也担忧自己才对,如今是唯你一人在力挺懿王,而且你们同去榴阳治理水患,谁知道是不是已经私相授受。若懿王身份有假,谢大人也该被好好彻查一番才行。”
“正是因为懿王殿下英明,戳破了榴阳的阴谋,为大岐除去一蠹虫,微臣才对殿下深信不疑。”说罢潇洒的转身,对着皇上叉手微躬不卑不亢道:“微臣辅佐陛下时日已久,同样与懿王殿下共事,没有人比微臣更加清楚懿王殿下的为人了,殿下与陛下不仅是一样的深谋远虑,而且行事风格极像。除过是天子血脉以外的优良血统,微臣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如同殿下一样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她一语双关,既表明了信任祁蕴的原因,又将皇上夸了一番,谁要是出言反驳,那便是不认同,是诛心。
此话一出,谢兰致回头看了杨壬端一眼,但是在杨壬端往后的臣工中,一眼便对上了裴柏的目光,他好像换了个人,目光变得那样复杂,像是正在苦苦相思的谪仙,落寞又隐忍。
仅仅这一眼,谢兰致便有些不自在的躲避开,他这是何意?
而此时皇上还在沉思,心中亦如谢兰致说的这般,不光如此,祁蕴的眉眼间更是像极了梁贵妃梁婼,自己还曾一度因为她那独一份的美貌而沉沦…
“你们也不必针锋相对,静待懿王而来。若是闲着无事,不如趁此说说东安门一事有何进展。”皇上连咳带叹气,摆了摆手让王谦将放在一旁淬金雕龙案上的奏折拿过来。皇上也是有心要等等祁蕴,毕竟一个是手无权柄的亲生儿子,一个是虎视眈眈的同父异母弟弟,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不过说到东安门挂尸一事,谢兰致悄悄去瞥了一眼覃王的反应,虽然他表情并无不妥,但是明显肩膀一颤。
大理寺卿朱豫缓步走出,慢声道:“陛下,臣等在事发后及时封锁了现场,百姓并不知道那些尸体的身份,之后微臣与裴侍郎和季尚书召集了城中所有的说书人,让他们一致去针对此案的凶手而宣扬,转移百姓的视线。接着下发公文,若是有看见作案者,可向大理寺检举,检举者赏百两银子。”
“若是百姓就此惶恐不安呢?”裴老头也不回的问道。
朱豫笑道:“裴老多心啦,盛京中人何时有惶恐之意?此事一出,加上臣等的协调,百姓反而同仇敌忾,团结一心,还更积极的要帮着大理寺的人走访询问,誓要将凶手揪出,一同鞭笞。”
听后,皇上也一展愁容,“我大岐百姓向来嫉恶如仇,如此一来倒也让百姓齐心了,还算做的不错。”
朱豫受宠若惊,静静地退回原位。
“但这是治标不治本,凶手若是不尽快揪出,百姓难免对朝廷失望,不知谁可有良策?”皇上问。
臣工们面面相觑不吭一声,连大理寺和刑部联手都束手无策,那他们这些不擅办案的人更不用多说了。
“谢爱卿,你定是有些想法吧?”皇上转而问向独自沉思的谢兰致。
“陛下,微臣不敢胡言,不过微臣倒是得到了一条很蹊跷的线索。”谢兰致只好将自己所知的一星半点说出,“微臣曾命人将那些僧众画下来派怀澄去暗地查探,怀澄带人走遍了盛京周边的二十余城,最后终于在茨阳城探查到了一点儿消息……”
见她迟疑,皇上身子离开靠背往前凑了凑爽朗道:“直说无事。”
谢兰致点头致礼,冷静道:“这些僧人皆来自茨阳城的观音寺,也就是懿王殿下所居之处。”
说到此,众臣工一片哗然,连皇上也有些不可置信的靠回靠背,眉间纵横骤起,面露难色。
可覃王有些着急,指着她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些子虚乌有的消息也敢随便说出口,谢兰致,你这若是胡诌来的话,岂不把群臣当傻子了?”
他的反应这样激烈,倒让谢兰致更加狐疑,不禁带着玩味的笑意问道:“覃王殿下何必动怒呢?是陛下叫微臣直言,微臣也只是谨遵陛下口谕罢了,覃王殿下也并没有什么确凿的消息的吧?又怎知微臣的消息是胡诌来的?”而后更是释然一笑,叉手以示敬重道:“微臣对诸位前辈可都是心怀敬意。”
覃王有些吃瘪,见她这副样子就气打一处来,偏偏嗔拳不打笑面。早知如此当初在榴阳就不该只是对她动刑,很该是直接解决了才好,省的现在来给他添堵。
“消息可否属实吗?”皇上又坐了起来,有些迫切。
“毋庸置疑,此事大理寺卿朱大人也略知一二,详情尽可由朱大人来报。”谢兰致不慌不忙,并未因着覃王的呵斥而心虚,与其自己汇报,倒不如让一个知情的行家来,还更有说服力。
朱豫也曾办过不少棘手的案子,因此是直接擢升为大理寺卿的,办案方面确实很有一套。
“微臣原本也是只知其一不敢明言,直到谢大人的线索一出,就刚好能够联系串通起来。”朱豫后背有些出汗,现在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快要将他穿透了。
皇上催促他快些禀明。
“自从懿王殿下向皇上申请要和大理寺一同审案,微臣就将那些个作案手法和尸体数量都告诉给殿下了,殿下当时便如实告诉微臣说早在知道尸体的身份是僧人时他便惴惴不安,加之覃王寻来的那位僧人……于是已经让府中小厮连夜去了趟茨阳观音寺看看寺中的师父,并且询问缘由才好安心。”
谢兰致静静听着,没想到朱豫编故事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他说的小厮应该就是那个总在叽叽喳喳废话连篇的兜鹄了。而兜鹄原本也没在懿王府上,反而是一直待在茨阳留守。
她一时间有些错愕,反应过来后才明白应当是祁蕴告诉朱豫这么说的,而朱豫…一直就是虞相那边的人。
“到了第二日早上,殿下便来大理寺说要看看尸体,微臣见天色才刚吐白,便请殿下用了早膳,早膳时殿下的那位小厮已经赶了回来,小厮只说他到时正碰到观音寺中的僧人一起出门去附近的山上放生祷告,僧人们告诉他不宜耽误时辰,先在寺中等候,待他们放生回来后再详细告知。可结果放生回来的僧人们竟都变成了生面孔,而且突然不认识殿下的那位小厮了,还将他推搡着赶出了寺门。”朱豫顿了顿,假借吞咽口水之时顺便再回忆回忆祁蕴后来是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哦,想起来了,朱豫接着说道:“殿下当时听后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认为是小厮的做了什么犯忌讳的事才被赶出。等微臣带殿下一起看尸体之时,殿下竟有些唏嘘和悲恸,没看完就出来了,微臣当时只以为是殿下从小在佛门圣地长大,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便赶紧也随着殿下出来。结果出来后殿下就吩咐微臣将僧人好好安葬了,还取走了一部分骨灰要洒在卧佛寺中,微臣当时可是觉得殿下乃真君子也,实在是应了那句妍皮不裹痴骨……”他说着有些忘乎所以,慢慢跑偏了。
谢兰致扶额微叹一气,出声提醒道:“朱大人,快捡重要的说。”
朱豫也觉得自己有些飘飘然了,皇上还看着呢,便又摆正了姿态道:“是是是,微臣当时确实不明白殿下此意为何,今日听谢大人说那些尸首是茨阳城观音寺中的僧人时,微臣便都明白了,难怪殿下当时会那样伤心难过,殿下当时应是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便没有明说,处理好一切后就匆匆离开了。”
谢兰致冲他投去赞赏的目光,朱豫倒是还蛮适合去做说书先生的,这抑扬顿挫的语气很是引人入胜。
众人心中倒也有些明了,纷纷对着覃王仓促一眼,大家又不傻,这时候最耐人寻味的可不就是覃王祁冠若嘛。
谢兰致正好顺水推舟道:“陛下,朱大人曾经屡破奇案,是您亲授的大理寺卿,微臣以为朱大人的这些话合情合理值得相信。倘若是这样,那懿王殿下此刻定是在茨阳搜寻证据,东安门上所挂尸首只有十三具,而观音寺中的僧人拢共是有二十五人的,只要找到剩下的十二位僧人,定能为殿下证明。”
皇上同意的点点头,也觉得挑不出毛病。
可在这时,覃王不知是鸡蛋里挑骨头还是为何,说道:“大言不惭,尽管找到了,又凭什么证明他们就一定是观音寺中的僧人呢?本王手中也是有证人的。”
谢兰致只当他是狗急跳墙,转向他轻描淡写道:“覃王殿下莫急,观音寺在茨阳可是香火最为旺盛的佛寺,参拜礼佛的当地百姓数不胜数,随便一问便可知真假,难不成偌大的茨阳城中百姓都会被收买?微臣不信谁有这样的本事。”又突然轻笑一声道:“毕竟悠悠众口难堵,人心更难收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