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外艳阳正好,潺潺细流几尾鱼儿扑腾乍起。
这宫里分明还是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幕帘,朱红的漆既亮眼又沉闷,即使白天燃着少许蜡烛,可这里却是说出的压抑苦闷。
上回还在懿王府给她带路的那个小厮唤作了枝,头天便过来侍候了,默不作声的在旁舀着茶水,铁勺碰壁竟都未发出半分声响。
谢兰致见祁蕴脸色似乎不大好,随口回应着,“叙不叙旧倒是无所谓,殿下见见奚昭也是好的,他先前随奚家几位将军去军营历练,在朝中不受派系拉拢,而奚家军治军严明有口皆碑,奚昭耳濡目染的,定是能担此重任。”
祁蕴端着兔毫盏小抿一口,弯唇道:“大人眼光犀利,自是不差。”
他可真是什么都知道,谢兰致确实是眼也不眨的选了奚昭,可也是出于为东宫着想嘛,早知道就直言好了。被戳穿后也只好端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不作声,即便这茶涩的很,也不好放下。
好在奚昭来的很快,才致使场面没那么尴尬。
“属下奚昭见过太子殿下,见过谢大人。”奚昭一身金盔甲锃亮体面,一看就是新打出来刚上身的。
“金吾卫都是些新人,奚将军还要多费心了。”祁蕴示意他坐于另一边。
“殿下言重了,身在其位便要做其事,属下有机会到东宫辅佐太子殿下,是万般荣幸的。”
这还是奚昭吗?谢兰致心想,多年不见,奚昭个子长高了,舌头也能捋直了,从前就是因为言辞表述不清,才总给裴柏这个滑头背锅。
“既然如此,孤初登太子,东宫如今定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月之内,希望这些眼睛能悄无声息的消失。”祁蕴就以寻常口吻说着话,但眼里淡漠的没有温度,如墨点漆让人窒息,谢兰致在旁看着觉得憋得慌,便垂下头去看茶盏里的沫子。
刚低下头,就听祁蕴提她,“孤相信谢大人看人的眼光,也相信将门奚家的本事,奚将军定会给孤个一尘不染的东宫。”
奚昭眼皮一跳,忙站起身来,“属下一定不负太子殿下重望。”
“别这么紧张,正好让奚将军一回来就能见见旧友。”他乍然微笑,恍如冬日消退,春风拂面。
奚昭摸不清头脑跟着傻笑,既然太子都这么说了……“久违了兰致,我在军营听说你力排众议入内阁,都替你高兴坏了,想着要给你写信告状军粮的事儿,但是大伯将我拦住了,说你也不好滥用职权。”
谢兰致下意识看了祁蕴一眼,但又恼自己作甚事事看他脸色,是他自己说要让他们见面叙旧的,就算再怎么臭着脸她也当视而不见,“怎么会,军粮事关国事,就不算滥用职权,我还当你是在边境军营跑疯了马,不愿再回京述职呢。”除了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更合适的人,总归没有旁人来的安心。
“早就想回京见我阿娘了,总要尽孝膝前才好。”奚昭摇摇头,猛地一个激灵道:“对了,我回来时发现那些城门郎竟然如此阳奉阴违,认识的人呢便不详查,不认识的人呢,非得查个底儿掉,他们应是从未在京见过我,将我带回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平白惹得人家都不痛快,不满此行径的才是骂的难听狠了。”
闻言,谢兰致和祁蕴相视一眼,“城中来来往往的商客不计其数,为了赶着做生意或是有什么不便查探的私物,其实是会偷偷给城门郎塞些好处的,人情世故打交道罢了。”
“很奇怪啊......”奚昭粗眉紧拧一高一低,“也没见塞什么东西,倒是会偷偷拿出个小牌牌,然后城门郎一看便不再详查了,我记得盛京从前查的严的多,那些个城门郎胆大如牛,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阻拦他们细查,我爹还总夸他们铁面无私,是盛京的护门神......”
“你从东安门回来的?”谢兰致淡作寻常模样。
奚昭点点头,“本是想从西顺门进来,但是西顺门临近西市,开了好些胭脂钗环铺,大多是姑娘们闲逛,若是香料惊了马儿冲撞到她们,那岂不罪过。”
“嗯...归根究底还是要将东安门的端倪查清才行。”谢兰致转向祁蕴郑重道。
“莫非是东安门挂尸一事?”奚昭惊呼一声,“这事儿可是传的沸沸扬扬,我远在军营都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连你都知道了,这消息传的够快的,事发时本就已经交代朱公将消息封锁了,还是百密一疏。”可巧这事儿就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
奚昭现在是金吾卫将军,离不得太久,没坐一会儿便得离开了。
“你怎么看?”祁蕴起身往回廊里去。
谢兰致顺势跟在他身后,短叹一气,“倘若奚昭说的没错,那东安门的城门郎便需好好查查。其一,盛京四大城门相距甚远,守城的虎贲军都是各分两批在固定的城门看守,所以东安门的城门郎绝不会涉及他处。其二,先前查到的那只商队也是从东安门进来的,不能排除已经和城门郎串通的可能。其三,我之前设法将自己的银锭给了陆三娘和陈画,如今银锭到了海味的卖家手中,那卖家已经在盯着了,不日便会落网,只要到了刑部的地牢,我就一定能问出东西来。”
祁蕴在一方清池前停下,旁边的宫女随即递过鱼食来,见他慢条斯理的打开小瓷盖,从里头倒出几粒在手掌上,他的手掌宽大纤薄,几粒鱼食在他手上更显渺小,“地牢阴湿,你不宜去。”
谢兰致盯着小鱼无所谓道:“无妨,这都是次要的,赶紧弄清楚东安门的事才要紧,事情拖得越久,凶犯就更难抓了。”
“你不觉得此事环环相扣,尚可串联吗?”祁蕴侧目看她一眼,又洒了几粒鱼食下去,“而且能在虎贲军中做手脚,绝不是一般人,虎贲军百户孔泉原本是汕阳人氏,本无资格入常驻盛京的虎贲军,是后来换了户籍才步步而上。”
他说的这些谢兰致竟然毫不知情,晏汝错可也是汕阳人。她再抬头注视他时,祁蕴已经收回了目光,旁若无人的盯着水面,却又不像在看水,水那样清透,何须露出难以琢磨的神情。
他脸上那颗小痣与方才的一粒鱼食一样,不全是黑的样子,而是泛着隐隐朱红,水光之下,朱墨交融,看的目眩。
“汕阳,户籍,晏汝错。”理清头绪,谢兰致叉手致礼,“我即刻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