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死了。”林锡臣张大嘴巴，打个哈欠。
他才刚拜入听雪楼不久，讲道理正是心潮起伏，一腔热血难凉的时候。
可这里的生活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来之前，他给自己规划了许多路线。
假如拜师不成，那便回乡下读书，老老实实当个普通人，运气好考中功名，从此飞黄腾达；运气不好名落孙山，就顺其自然，认命了，随随便便过一辈子。
如果拜师成功，那说明他天赋异禀，得道有望，前途一片坦荡，日后逍遥人间，快意恩仇。
结果入门是入了，逍遥人间却遥遥无期。
山上的漫天风雪吹熄了他胸中的野火。
无聊透了。
每天埋头修炼，大家过着相似的生活，既无波澜,也无悲欢。
闷久了想透透气，出门一看白茫茫一片。
得，还不如睡觉。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和林锡臣一般。
性子爽朗的同门师兄妹们，往往会给自己找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人陪着就不闷了。
林锡臣明显不在此列。
没朋友，那杂务总有的做吧？
不成。
听雪楼相当照顾晚辈，新入门的弟子无需打杂，统统安排给稍年长些的师兄师姐。
听说有个叫姜离的前辈，体质特殊，从不休息，每天忙上忙下，从制符到采药，亲力亲为。
还有明正卿……前辈？
好吧前辈这两个字怪怪的，因为明正卿总是没个正形，实在不像传说中的世外高人，被罚扫了一年的雪后仍不悔改，掌门不胜其烦，又把他丢去玄月山庄祸害别家了。
没朋友，不做杂务，那为什么不沉下心认真修行呢？
原因无他，进度太慢罢了。
新来的家伙总想着一月锻体，两月练气，进境神速，恨不得一年就能步入天人境，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然后回到老家，高手归来，在故人憧憬的目光中渐渐迷失自我。
民间那些武学不都打着类似的幌子嘛，《三十天练成铁布衫》什么的。
现实呢，三年后能突破至练气境都算他资质好。
连个波都发不出的修行则能让人鼓起干劲。
不能怪林锡臣太浮躁，事实上和他抱有相同看法的年轻人不在少数。
谁让门内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呢。
掌门方闲。
大殷王朝史上神话般的人物，出世即无敌。
差不多的年纪，别人还在为瓶颈发愁，他已经把当世最张扬的几个魔头斩了。
而且还白捡了个夫人。
话本主角不外如是。
真令人羡慕，
……
今天的方闲也很忙碌。
白天一天比一天短，琐事一天比一天多，明正卿一天比一天吵闹……
最后一条可以去掉了，烦人的师弟被他赶走了。
但是夏叶还在。
有段时间方闲心累想偷懒休息，夏叶居然能在天亮之前醒来摇他：“掌柜的！掌柜的！起床干活了。”
最近有什么非做不可的大事么？
太清殿那边展清秋上位，得去一趟。
三日后朝歌朝歌武比，朝廷邀请他旁观。
明正卿在玄月山庄闯祸了，得给人家一笔赔偿。
都推不开，头疼。
方闲揉了揉眉心。
按照这个步调走下去，他担心未来某天自己也会变得和师傅一样脱发。
“走，一块去吧。”方闲拉上女孩，推开执剑堂的门。
……
日往月来，暑退寒袭，展清秋还是没什么变化，温文尔雅，风采依旧，不过江湖上的新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他早已不是姑娘们最喜欢的人了。
甚至当年那些姑娘们都不在了。
太清殿有棵守龙茶树，半甲子散一次叶，散叶后茶树又会陷入三十年的休憩，距离永安十二年夏末的朝歌一别，已经过去两轮了。
“恭喜啊。”方闲抬手抱拳。
这些年来他也不是一直留在雪山上，得空时会找以前的故人叙叙旧。
漫长的岁月里能看到熟悉的面孔是件好事。
“以后就要忙起来了。”展清秋摇头，脸上却是笑着。
“你一直都挺忙的。”方闲说。
印象里，展清秋是他见过最刻苦的人了。
天赋好不可怕，刻苦也不可怕，天赋好人又勤勉，就极其难得了。
自从在朝歌输给明正卿后，展清秋表演性质的活动少了许多，花了更多心思在修行上。
于是他再也没输过明正卿，次次交手都是单方面暴打。
谁让明正卿整日吊儿郎当的，仗着天赋好为所欲为。
“以前忙归忙，只顾自己一个人，往后不同了，这点你比我更清楚吧？”展清秋抬抬衣袖。
“是啊，要顾的人太多了。”说到这，方闲的脸苦了下来。
看不到尽头的长生，不会衰老的身体，能让他感到成长的只有越来越重的责任。
幸好年少远游时赚足了赏钱，加上太阴魔帝送给他的遗藏，还清了一身债务，否则早就撑不住了。
说起太阴魔帝，方闲忽然很想笑。
太阴魔帝和青槐登上仙路后，他去北域找到对方留下的洞府，里面除了各种珍宝外，还有一根银针，太阴魔帝第一世最擅用的那根。
银针悬挂的墙壁上画着古怪的符号。
(*￣︶￣)
原来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打，要么登仙，要么死去。
真有你的。
唯一有点不爽的是关于青槐的问题。
太阴魔帝说话模棱两可，让他误以为师弟和青槐之间发生过什么。
后面他旁敲侧击地试探明正卿，发现两人不过萍水相逢。
算了，往事不可追忆，一切都是记忆中的剪影了。
说不定在某个屋檐上，溶溶月色下，彼时年少的男女内心真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悸动。
谁知道呢。
“给，贺礼。”方闲从袖中抽出一幅字画。
第一次见面时，展清秋送了一幅字画当见面礼，方闲拿去卖了不少钱，现在展清秋上任掌门，方闲再还他一幅。
都这个境界了，送什么都用不上，不如送点有意义的。
展清秋无声的笑笑。
他想起来了。
是太清茶楼那次，方闲给夏叶捏造了个假身份，产生了一些微妙的误会。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走了。”方闲说。
“这么急，不再等一会儿么？”展清秋挽留。
“我还得去一趟玄月山庄，下次再见，你还有其他客人要接待吧？”
方闲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
来玄月山庄之前，方闲觉得师弟好歹是个有分寸的人，能闯下什么大祸？
他错了。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前天晚上。
明正卿在玄月山庄养成了半夜开小灶的习惯，不饿，但是嘴馋，一到午时必然要出门弄点吃的回来，这已成了身体的本能反应。
刚开始长辈们还稍稍留心，后来发现明正卿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最多去趟后厨，再不济捉只兔子，也就不再管他。
结果大的来了。
明正卿烹饪兔子时感觉差点味道，出门采了株灵芝加进去煲汤。
很幸运，是全山庄上下唯一的玉虚灵芝。
第二天兔子们不仅少了一个兄弟，连山庄里的宝贝也没了。
“好吃么？”方闲问。
明正卿咂咂嘴，回味了一下：“味道还行，可惜缺点盐。”
“你还品上了！”方闲暴起，一巴掌拍向师弟头顶。
“这不是你问的么？！”明正卿抱住头，委屈状。
“我问你就说啊？！”方闲加大力度，又敲一下。
“嫂子，你看他！”明正卿自知理亏，不敢反抗，转而求助于夏叶。
夏叶眨眨眼睛，不说话。
该打！
出完了气，方闲坐回位置上，扼腕叹息。
这么多年下来，明正卿依然是老样子，永远长不大似的。
方闲试过把明正卿送去太师府，让陆学真好生教教他，不说转性，沉稳些不过分吧？
事与愿违，没几天，明正卿就被连人带椅子从太师府丢出来了。
于是方闲只好寄希望于未来某天能有个女孩管管他，但什么样的女孩能让人突然开窍呢？
要不干脆把明正卿送给玄月山庄当做赔偿吧，这可是天人境的高手。
“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埋怨归埋怨，方闲准备了赔礼。
他送了一柄软剑，就是曾经在鬼市内得到的那柄美人腰。
世上没有任何值得他出手的事了，留着没用。
江山代有才人出，如果能出现配的上美人腰的主人也不错。
“这……”玄月山庄的人没好意思接。
天下第一的佩剑，礼太重了。
“师弟还要再拜托你们一段时间。”方闲说。
对面果断把软剑接了过去。
这下扯平了。
“谢谢师兄。”明正卿挠了挠头。
方闲翻个白眼：“别谢，少给我惹点事。”
……
还剩最后一件事。
朝歌武比。
方闲对这里印象深刻，当年他在朝歌亲手俘获度厄王和掩日魔帝，顺便削去鬼门，灵气复苏也是从这开始的。
鬼门被断后，冥府再未现世。
猜想是正确的，不安分的只是极少数。
冥府是死人，又不全是坏人。
“胜者，应然！”
这一届夺魁的是品茗阁的女弟子，武比前就有大把人看好她，包括方闲。
世上不缺天才，每一代里总有一个格外引人注目的家伙。
方闲属于例外。
找个对标的话，这一代的应然更像当初的洛晓晓。
说来也巧，洛晓晓和曹敬刚好受邀前来旁观。
“前辈，我，我……”应然激动地说不出话，她从小就特别仰慕这位女游侠。
洛晓晓大大方方地给她签了个名。
看着眼前这一幕，方闲不禁莞尔。
品茗阁里还有个洛晓晓的宿敌呢。
江淮与洛晓晓一路争斗，比试，从低境界的完败到后面互有胜负，从意气之争到惺惺相惜，胜负反而不重要了。
曹敬的天赋也不错，或者说背后的资源实在太多，随着时间流逝，差距越来越小了。
当年那批人都过得很好。
凡人，修士。
柳湘灵很早便嫁给了姬展眉，成了女驸马，偏见自然是没有的，这是个修行者的世界。
两人成婚那天方闲去随了份子钱，柳湘灵还开玩笑说要不要来给我当礼生。
后来两人又把份子钱随回来了，嫡公主阔绰，在原来的基础上翻了好几倍，末了拉着夏叶去房间聊了好久。
兰若县的胆小书生宁才辰成功考中功名，回老家娶了他口中一直念叨的小倩，仕途顺风顺水，步步高升，年老辞官归隐，享年八十有六，作为凡人结束了圆满的一生。
西域那边，三王岭覆灭后，各方妖国乱作一团，元气大伤，最终归于大殷王朝版图，天下一统。
和江存幽齐名的暮晚君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风声，江湖上再也没了她的踪迹，所以方闲懒得去找。
“老了，老了。”陆学真叹气。
“陆伯伯现在服老未免太早了些。”方闲抬起手臂，碰了碰陆学真的胳膊。
“未来是他们的。”陆学真看着比武场上正当妙龄的男男女女，“该享受生活咯。”
“想辞官？那谁当国师啊？”方闲说。
“我物色好人选了。”陆学真望向远处，整座朝歌尽收眼底。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了空隙，但很快就有新的行人赶来，路边老人给怀里的二胡续了两根新弦，喧嚣吞没了长音。
……
（ps:你是不是以为要结束了？）
每每忙完一天的事务后，方闲都会带着女孩坐在听雪楼最高，最安静的山顶上。
晚风卷起女孩耳侧的碎发，吹过身后的树梢。
沙沙。
他们一起在这度过了许多个夜晚，看巍峨的山岭，看天刚蒙蒙亮时橘红色的地平线，看朝日从东方蔓延而来，看微光衬托余晖，看日月流转间树木黄了叶子。
那些日子里的说笑声似乎还回响在耳边。
方闲低低地哼着歌，身体随着调子轻轻地摇晃。
流星划过夜空。
“掌柜的，你不许个愿吗？”夏叶坐直了身子，“你说过的，在流星闪耀的时候将愿望在心中默念三次就能实现。”
“可我已经没什么要许的愿望了。”方闲轻声说。
圆满了。
“你呢？你有什么愿望么？”
女孩沉思，认真想了一会，直到流星彻底消散也没想出来。
“我困了……”夏叶一点点把脑袋靠在方闲肩膀上。
“晚安，好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