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餐桌上,章翎把下午的遭遇绘声绘色讲给爸爸妈妈听,章知诚和杨晔听得津津有味,章翎说到卷毛出场时,杨晔还问了一句:“帅吗?”
章翎一口汤差点喷出来。
“怎么可能帅?”她无语地看向老妈,“脏兮兮的,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很黑,哦!他还烫头呢!”
章翎继续往下说,说到乔嘉桐时语调都变了,简直眉飞色舞,杨晔笑着问:“这个英雄救美的小男孩,帅吗?”
章翎:“……”
“妈妈!”她真是服气了,“你都不担心我的吗?”
“大白天的,还是在医院门口,有什么好担心的?”杨晔笑嘻嘻,“你说那小卷毛图什么?你也不漂亮啊,搭讪也轮不着你。”
章翎鼓起脸颊,心想真的是亲妈吗?
章知诚伸手揉揉女儿的短发:“别瞎说,我们家翎翎最漂亮了,在爸爸心里就是校花。”
在这件事上章知诚很没有节操,章翎知道自己长得也就那样,但是在老爸嘴里,她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园花”,不容反驳。
和老爸相比,老妈又是另一个极端,从小就调侃女儿长得不漂亮,是个丑小鸭,弄得章翎小时候万分迷茫,长大了才懂得,这是老爸老妈之间奇怪的情/趣,他俩对她外貌的评价,哪句都不能当真。
“我觉得他就是想敲诈点钱。”章翎夹起一块红烧肉往嘴里塞,“旁边还有个大人和他一伙的,要不是那个男生刚好路过,我钱包肯定被抢了。”
“现在的小流氓这么嚣张了?”杨晔还是想不通,“他不怕你报警啊?”
章翎气呼呼地回答:“我根本没有报警的机会!钱要是被抢,手机估计也遭殃。妈妈,我都要跑了他还拉着我,力气可大了!”
章知诚忧心地问女儿:“那个小卷毛,有没有对你做其他不好的事?”
章翎咬着筷子摇摇头:“没有,就是抢了橙子打死不还,拉我背包不让我走,讲话还特别讨厌。”
杨晔收起调笑的心思看向丈夫:“我们医院门口治安很好的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她是市第四人民医院的医生,家也在医院附近,这块儿虽不算是市中心,治安状况倒也不错,上个月刚满十五岁的女儿看着还是个半大孩子,遭遇这样的事情难免令父母担心。
“会不会是那种小候鸟?”章知诚说,“就是那些外来民工的小孩,趁着放暑假来城里和父母团聚,平时家里管得也不多,就比较无法无天。”
章翎想起那个报刊亭老板,觉得有道理:“有可能哦,不过我看他那样子不像学生,我们学校从来见不着这样的人。”
“也许是十六中的学生呢?”杨晔随口说道。
章知诚和章翎都静了下来。
的确是有可能的,十六中是附近的一所初中,规模很小,可能是因为学区内有一片比较大的城中村,生源参差不齐,导致十六中的校风一直很糟糕,中考的重高升学率向来辖区垫底,最近三年更是创下了无一人考上重高的辉煌记录。
第四人民医院的职工都想尽办法把孩子往别的优质初中送,章翎就是其中之一。她在十六中待过半年,初一下时章知诚做了些工作,借着妻子调去市区另一所医院的机会,把章翎转学去了口碑较好的明阳中学,两边一对比,章翎深有体会。
吃过晚饭,章翎乖乖坐到钢琴前,开始练琴。
章知诚在厨房洗碗,杨晔坐在沙发上,就着女儿叮叮当当的琴声看书,一家三口各干各的,气氛很温馨。
章翎家所在的小区不老不新,多层无电梯,家里是一套100多方的大三房,除了初一转学后一家三口搬去市中心租住,章翎六岁以后一直住在这里。
爸爸妈妈趁着那两年把房子精装了一下,后来杨晔调回四院,章翎中考结束,一家人才搬回来。如今家里变得更加窗明几净,章翎的新房间也充满了少女气息,是浪漫的粉蓝色调。
练完琴,章翎溜去阳台问老爸:“章老师,我能玩会儿电脑吗?”
“玩吧,少玩游戏啊,可以看看美剧练练听力。”章知诚正在晾衣服,扭头吩咐她。
章翎笑得很乖:“知道啦。”
说完,她就溜去书房打开了台式电脑。
其实是可以用手机去加乔嘉桐q.q的,但章翎总觉得不够正式。
她打开电脑q.q,搜索出那个穿红色篮球服的英俊少年留给她的q.q号,郑重其事地发出好友申请:【你好,乔同学,我是章翎。】
——
蒋赟直到夜里10点多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
他的家就在城中村里,这块儿叫袁家村,道路四通八达,小店开得凌乱,不过到了这个点钟,大多数店都已打烊,只留下一些夜宵摊、理发店,还有光线暧昧、窗帘紧闭的按摩店还在营业。
蒋赟走进院子,他和奶奶住在一幢四层自建房的一楼,租的,一个朝北的单间,20多方,阴暗潮湿,厨卫公用。
房东一家住顶楼,把底下三层隔成一堆小单间,统统出租,还在三楼上四楼的楼梯上安了一道大铁门,也不知是为了防谁。
袁家村全是这样的房子,蒋赟家的邻居租客们三教九流做什么的都有,清一色外来打工人,每天争厕所、抢厨房都能吵得脸红脖子粗。
土著房东们对此非常嫌弃,有些人盼着拆迁暴富早点搬离这是非之地,有些人又舍不得一年十几万的房租,于是两拨人只能一边骂、一边忍地混居在一起。
蒋赟开锁进屋,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子令人作呕的酸臭味——来自于半屋子的废品,纸板、塑料、金属、易拉罐、饮料瓶……但凡能卖点钱的,奶奶李照香都会当宝贝似的捡回家,这是她唯一会干的工作。
因为这个原因,蒋赟搬过无数次家,在袁家村东西南北中都住过,每次都因为邻居投诉而被房东赶出门。
租这间屋子的时候,李照香答应房东会勤快地处理废品,房东才勉为其难地租给他们。
李照香睡得早,已经在高低铺的下铺打起了鼾,蒋赟不小心踩上一个易拉罐,李照香惊醒,咕哝了一句:“橙子在冰箱,记得吃,不然明天准没了。”
“哦。”蒋赟应下,拿了条内裤去厕所冲凉水澡。
身上的t恤原本就有破洞,打过一架后破得更厉害了,还沾着点点血迹,下午去水站上班把刚子叔都吓一跳。
蒋赟扒下上衣,直接丢进垃圾桶里。
大概是因为缺乏营养,他发育较晚,身上极瘦,个子也没抽条,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抽条。
浴室里有一面镜子,照出少年黑白分明的身影,躯干白,四肢黑,就像一只瘦骨嶙峋的熊猫,身上还有些稀稀拉拉的伤疤,帮助他成为附近十几岁小流氓中无人敢惹的“小斌哥”。
说来搞笑,奶奶习惯喊他“小崽”,而邻居们很多都不认识“赟”字,读字读半边,一个个自以为是地喊他“蒋斌”,久而久之,蒋赟就成了“小斌哥”,他也不纠正,随他们瞎叫。
洗完澡,蒋赟光着上身、只套了条沙滩裤去公用厨房,从公用冰箱里掏出了两个橙子,砧板都不用,一点也不讲究地十字对切,站在水槽旁就大口大口吃起来。
橙子的汁水又冰又甜,格外爽口,是蒋赟鲜少能吃到的水果。
李照香是附近出了名的抠门老太太,水果这种东西,她向来觉得多余,家里很少买进门。就算买,也都是贪便宜挑一些歪瓜裂枣,像橙子这种档次的水果,要不是为了做局,蒋赟根本没机会吃。
为什么要选橙子呢?因为这玩意儿滚楼梯不容易烂。
啃完两个橙子,蒋赟没回屋,洗了把脸后走到院子里,四仰八叉地躺在了一把竹躺椅上。
小院子是房东家自己隔的,算是违章建筑,被拆好几次,风声过了又给围起来。里头停着一辆房东家的轿车,剩下的全是电瓶车和自行车,两排衣架上挂满衣服,还零散摆着几把竹椅木凳,白天偶尔有老人在这里打牌。
蒋赟很累,送了一天的水,胳膊酸得抬不起来,这时候难得放松,他岔着两条腿,一双眼睛茫然地望着夜空发呆。
天上有云,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空气依旧是燥热的,并没有因为入夜而有所降温,最多就是少了灼灼阳光。
房东在屋里装了空调,但奶奶为了省电几乎不开,蒋赟这年纪火气旺,怕热,宁可在室外喂蚊子,也不想进屋去蒸臭味桑拿。
有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叫,蒋赟一巴掌拍在自己左脸上,蚊子没打着,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嘶”地叫了一声。
“妈的。”他低骂一句,想起下午的事又自嘲地一撇嘴,心想,他大概再也没机会去和章翎说句话了。
章翎啊……
蒋赟从裤兜里掏出那个长颈鹿玩偶,拿在手里把玩,记起自己第一次把章翎指给草花看时的场景。
小胖子当时表情很费解,说:“就这?四眼妹啊,一点都不漂亮。”
蒋赟直接赏了他一脚,觉得胖子不仅脑子笨,眼神也不好。
章翎明明……那么好看,绝对的十六中校花!
要是章知诚能认识蒋赟,也许会引为知音。
少年正在发愁,二楼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怒吼,蒋赟抬头看,接着就听到女人的尖叫声和孩子的哭泣声,还有一些杂音——是两个人打架撞到家具、砸东西的声音。
乒铃乓啷,稀里哗啦。
这在袁家村司空见惯,蒋赟听了一会儿污言秽语和哭爹喊娘,原本就燥郁的胸腔越发要爆炸,起身捡了块石头就冲二楼那扇窗丢去,“哗啦啦”一声响,窗玻璃碎了,四周安静了一瞬,连孩子都不哭了。
那家人还没冲到窗边时,蒋赟已经破口大骂:“大晚上的不睡觉吵你妈吵!想死啊!”
男人探出头来与他对骂:“你神经病啊!敢砸老子窗户!活得不耐烦了?!”
蒋赟哪里会怂,又抄起一块石头作势要丢,那男人立刻把头缩了回去:“你给我等着!我打不死你个小畜生!”
少年的公鸭嗓把夜色扯出一道裂缝:“老王八蛋你来啊!谁怕谁!”
三楼窗户探出一个女人脑袋:“我的妈呀,蒋小斌你吃火/药啦?”
蒋赟:“睡你的觉去贾小蝶!”
女人娇叱:“贾小蝶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
二楼的女人哭叫起来,似乎是在拉男人,四楼的男房东开了窗往外喊:“几点了还闹?!再闹明天都给老子搬走!”
二楼的男人喊:“晖哥!蒋斌把我窗子打碎了!”
“你特么活该!都回屋睡觉!”
“晖哥!”
“闭嘴!跟个小孩计较什么?”
二楼的男女开始骂骂咧咧,蒋赟冷着脸,手里抛着石头,还真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却只等到二三四楼都灭了灯。
他“切”了一声,丢掉石头,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回屋去蒸臭味桑拿。
蒋赟从小在这里长大,不管是外表、气质、说话还是做事都完美地与附近的混混们融为一体。
在房东于晖眼里,蒋赟现在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兔崽子,长到二十多岁,要是没因为作奸犯科被抓进去,大概就会像隔壁巷子的小刘、小赵那样去做个洗车工、服务员;长到三十多岁,运气好的话讨个老婆生个孩子,可以去送快递、送外卖;四、五十岁后体力下降,能像报刊亭的老钟那样摆个小摊儿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只是,邻居们早忘了,蒋赟和奶奶李照香其实是正儿八经的钱塘本地人,因为无房,挂的集体户口,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在这个城市再也没有别的亲戚。
邻居们更是无人在意,在刚刚结束的钱塘中考中,蒋赟考了个十六中应届毕业生状元,以一己之力终结了学校的辉煌记录,是毕业生中唯一一个考上重高的学生。
当然,分数是低空过线,相当拿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