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墨拎着一个环保袋在街上溜达。
炎热的夏天,室外近40度的高温,烈日晒得李书墨浑身是汗,又饿又渴,垂着脑袋走得有气无力。
看到一个垃圾桶,他过去翻拣,挑出饮料瓶和易拉罐,拧掉盖子很熟练地踩扁,丢到环保袋里。
前面有一家双门面小餐馆,名叫胖嫂小吃,李书墨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下午1点多,用餐高峰已过,店里只坐着三桌客人。
几分钟后,其中一桌客人吃完离开,李书墨立刻走进去,来到离开的客人坐过的餐桌边,看到桌上的菜盘子里还剩着不少菜,一品锅米饭也没吃完。李书墨很开心,直接把一品锅给抱过来,老实不客气地坐在餐桌边,拿起筷子就着剩菜吃米饭。
店里的服务员大姐似乎认识他,走过来揉揉他脑袋,小声说:“赶紧吃,一会儿被老板看见又要骂你了。”
李书墨吃得腮帮子鼓鼓的:“胖姨不会骂我的。”
“你胖姨不在,她老公在。”服务员大姐催他,“吃快点,吃完了我还要收盘子。”
李书墨便狼吞虎咽起来,可是饭菜太干,他很渴,就抱着一品锅瓷碗去饮水机边想倒点白水拌拌,正在接水时老板胖哥从内厨走出来,看到他后大吼一声:“谁让你喝水的?!”
李书墨吓一跳,瓷碗很大,他右手拧着出水开关,左手端着本来就吃力,被这一吼直接手滑,大瓷碗摔到地上,噼里啪啦碎成几大块。
“啪!”胖哥的大肉巴掌扇到李书墨后脑勺上,把他打得两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到地上,右手撑地时不小心压到瓷碗碎片,手掌传来一阵刺痛,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胖哥挺着大肚子指着他怒骂:“你个小王八蛋是故意的吧?碗不要钱的呀?赶紧给我收拾,收拾完了滚!以后不准再进来!”
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又指服务员大姐,“还有你!你再敢放他进来也给老子滚!老子是开店的!不是开救济站的!”
服务员大姐也是暴脾气,对着胖哥叫道:“胖姐都乐意给这娃娃吃饭!就你不乐意!一个孩子吃点儿剩饭能吃垮你呀?一个男人白长这么多肥肉!心眼儿比针尖都小!要不是看在胖姐的面上老娘早就不干了!”
胖哥扬起巴掌似乎要打她,服务员大姐腰一叉,胸一挺:“你敢碰我一个手指头,我就报警!”
饭馆里剩下两桌客人中的一桌,有个小年轻站起来,指着胖哥厉声喝道:“行了啊!把手放下!打完孩子还想打女人啊?我们可都是证人!”
李书墨坐在地上回头望去,那桌有五个客人,都是男的,站着的那个很年轻,李书墨的注意力却在另一个坐着的男人身上,因为其余人都在看胖哥,只有那个男人在盯着他看,目光深沉威严。
李书墨收回视线,偷偷地看自己的右手掌,掌心划破了,血正在渗出来,他把手掌按在肚子上抹两下,挺疼的。
胖哥不敢再打人,嘴巴却不饶人,依旧骂骂咧咧,服务员大姐也不退让,勇敢地与他互喷,饭馆里顿时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另一桌客人听不下去,赶紧结账走人,转眼就只剩下那帮忙出声的一桌男人。
李书墨一骨碌爬起来,拉住服务员大姐:“大姨大姨,你们别吵了,我把碗收拾了就走。”
他从墙角拿来簸箕和扫帚,蹲下来用手捡起大块碎片往簸箕里放,右掌心的鲜血滴在白色瓷片上,看着触目惊心,他却毫无反应。
李书墨可惜那些还没来得及吃完的米饭,都沾了灰,后悔自己为啥要来接水。
这时,有人拍拍他的肩,李书墨回过头,看到一个陌生男人正蹲在他身边,就是刚才在看他的那一个。
蒋赟带着几个同事外出办事,办完了来这小饭馆吃饭,从这小男孩走进来后,蒋赟就注意到他了,注意到他瘦小的个头,黝黑的皮肤,破了洞的t恤衫,还有脚边那只装满饮料瓶的环保袋。
李书墨看着这男人,他头发剪得很短,发色和眼睛的颜色有点浅,鼻梁高,眼窝深,五官英挺,有那么点儿像外国人。
小男孩的眼神满是戒备,蒋赟一笑,说:“你受伤了,手给我看看。”
李书墨右手攥成拳,不给他看,蒋赟干脆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说:“别收拾了,先把手弄一下。”
李书墨这才发现,这男人长得很高大,一身黑衣黑裤,抓着他就像抓着一只小鸡崽。
蒋赟也不容李书墨拒绝,直接把他带到餐桌边,按着肩膀让他坐下,对其余四个男人说:“你们先回局里,我来买单,我陪这孩子吃个饭。”
其余四人已经吃完,利索地起身,纷纷说:“蒋队,那我们先走啦。”
胖哥和大姐也结束了争吵,胖哥气呼呼地回后厨,服务员大姐一边嘀咕,一边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去忙别的了,摆着十几张桌子的餐馆里顿时只剩下蒋赟和李书墨两人。
李书墨局促不安地坐在桌边,看到那男人从包里掏出消毒湿纸巾和创可贴,向他伸手:“手给我。”
李书墨没再逞强,乖乖把右手递给他。
蒋赟拿着湿纸巾帮他擦拭掌心,李书墨皱起小眉头,蒋赟问:“疼么?”
李书墨摇摇头,蒋赟又给他贴上两张创可贴,说:“指甲这么长,该剪了。”
李书墨把手收回来,低头看,指甲的确很长了,还很黑,顿时就感到难为情。
蒋赟观察着这小男孩,虎头虎脑的,头发剪得很毛糙,黑黝黝的脸上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李书墨没回答。
蒋赟笑了:“别紧张,我不是坏人,我姓蒋,你可以叫我蒋叔叔。你吃饱没?没吃饱的话再吃点儿?”
李书墨开口了,还是稚嫩的童音:“老师教了,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蒋赟指指被服务员大姐收拾过的另一张餐桌:“那你刚才还吃别人剩下的饭菜?”
李书墨认真地说:“他们走了呀,那是他们不要了的。”
蒋赟看看桌上,菜还剩一些,米饭都吃完了,问:“你想吃面条还是米饭?想吃面条的话我给你点碗面。”
李书墨摸摸自己瘪瘪的小肚子,咽了口口水,轻声说:“米饭。”
蒋赟对服务员大姐喊:“你好,再给我炒个蛋炒饭,多加个蛋,谢谢。”
李书墨也在偷偷观察蒋赟,蒋赟知道,却不说破。一会儿后蛋炒饭上来了,热腾腾的冒着香气,李书墨口水都要流出来,蒋赟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吃吧,我看你也没吃饱。”
美食当前,老师的教诲被李书墨丢到脑后,拿起筷子就大口大口往嘴里扒饭,蒋赟又要了一瓶冰芬达,插好吸管放到他手边,劝他:“慢点吃,小心烫,没人和你抢。”
李书墨渴极了,咕嘟咕嘟喝掉半瓶芬达,忍不住打了个嗝,蒋赟低低地笑,李书墨又开始埋头扒饭。
干掉大半盘饭后,李书墨吃饭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蒋赟才又一次问他:“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李书墨从餐盘上抬起头:“李书墨,木子李,书本的书,墨水的墨。”
蒋赟笑:“呦,你这名字一听就是个文化人啊。”
李书墨也笑了,咧开嘴,大门牙左右两边还是俩窟窿,牙没长出来,蒋赟心里有数了,问:“你是八岁还是九岁?”
李书墨说:“快九岁了。”
“开学上几年级?”
李书墨变得有问必答:“三年级。”
“在哪个小学上学?”
“向岚二小。”
“嗯?”蒋赟很意外,“你和我儿子一个小学啊?”
听到这句话,李书墨不吭声了,眼神黯淡下来,又把脸往餐盘里埋。
蒋赟看着他毛毛糙糙的后脑勺,细细的小脖子、小胳膊,心里多少有了点数。这小男孩身高还不到1米3,比蒋恪恒高不了多少,蒋恪恒才六岁多,开学上小学一年级。
一通奋斗,李书墨把一盘蛋炒饭全吃完了,又喝掉冰芬达,满足地抹抹嘴,说:“蒋叔叔,谢谢你请我吃饭。”
蒋赟觉得有趣,这小孩倒是比他小时候要懂礼貌。
买完单,两人一起走出餐馆,看李书墨宝贝似的抱着环保袋,蒋赟问:“为什么要捡饮料瓶?”
李书墨觉得好奇怪:“卖钱啊。”
“我知道卖钱,我是说……”蒋赟摸摸他的脑袋瓜,“你家里,很困难么?”
李书墨仰头看着他,很少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很多人对他态度冷漠,有些甚至像胖老板那样对他又打又骂,胖姨愿意给他饭吃,他已经很感激,而这个蒋叔叔和胖姨又不一样,李书墨待在他身边,不知道为什么,竟是体会到一种被关爱的滋味。
他还小,不明白这其实就是一种善意。
看李书墨没回答,蒋赟又问:“你家住哪儿?”
这家饭馆就在科创城,离西城区公安分局不远。科创城是新城,全是新楼盘,连90年代造的老小区都没有,更不会有袁家村那样的城中村。蒋赟看李书墨的穿着,不觉得他和家人能有条件在科创城租房子,但他又在向岚二小上学,所以蒋赟对于他的住处也是很好奇。
“我、我家……”李书墨答不上来了,汗珠都从额头滚下来,小小声地说,“蒋叔叔,我要回家了,今天谢谢你,再见。”
说完,他抱着环保袋就一溜烟地跑了。
蒋赟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没去追他。小男孩还不信任他,这很正常,艰辛长大的孩子不会在面对一丝丝善意时就立刻敞开心扉,竹筒倒豆似的把什么话都告诉对方。
晚上,蒋赟下班后回到家,章翎还没回来,杨晔在客厅看电视,章知诚陪着蒋恪恒在下军棋。
一老一小眼睛都盯着棋盘,全神贯注,对于蒋赟的进门毫无反应,杨晔倒是回头喊:“小赟,回来啦?”
“回来了,妈。”蒋赟已经三十五岁,儿子都快上学了,杨晔吃不消再当着外孙的面喊他“小卷毛”,就跟着丈夫一起喊“小赟”。
被“小赟小赟”地叫着,蒋赟感觉自己越活越小了,像个小朋友似的,内心深处又觉得很温暖。
杨晔起身过来,问:“吃饭了吗?要不要给你把饭热热?”
“我自己来吧,或者等翎翎回来一起吃。”蒋赟看看时间,“她也快回来了。”
“等你爸这盘棋下完,我俩就走了,回去洗澡睡觉。”杨晔看向那依旧在埋头大战的爷孙二人,“壮壮好聪明啊,再下去你爸下棋都要下不过他啦。”
蒋赟笑:“那是随的翎翎,肯定不是随我。”
章老师和杨医生此时都已年过六十,几年前在章翎和蒋赟住的小区里全款买了一套89方,单价是贵了点,好处就是两家人离得好近。
章翎和蒋赟拿房后的那年秋天举行婚礼,第二年蒋恪恒就出生了,杨医生刚退休不久,婉拒了医院的返聘,来到女儿家帮忙带孩子。
后来章老师六十岁退休,把金秋西苑的房子租掉,一起搬来科创城,老两口就过起旅游、带娃、养花、钓鱼的美好退休生活。
一盘军棋终于下完,章老师宝刀不老,最终赢得胜利,蒋恪恒输了棋,有点灰心,这时候才抬头看见老爸:“爸爸!你回来啦?”
“我回来都快半小时了。”蒋赟走过去捏捏儿子的脸,“今天有没有惹外公外婆不高兴?”
“没有!”蒋恪恒还没说话呢,章知诚先开口了,“我们壮壮很乖的,上午看书做作业,下午去游泳,一点儿手机都没玩哦!”
蒋恪恒:“……”
“嗯?”蒋赟大笑,“爸,您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吧?”
章知诚也大笑起来:“哎呀,现在的小孩和你们小的时候不一样,他就稍微玩了半小时手机,我们都看着的。”
正说着话,开门声响了,章翎背着包走进来:“我回来啦!”
“妈妈!”蒋恪恒向着章翎跑过去。
章翎接住他,揽着儿子的小肩膀往沙发走,母子两个长得很像,蒋恪恒也有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和眼睛,只在眉眼间有一点点像蒋赟,鼻子挺高的,是一个眉清目秀、活泼开朗的小男孩。
他没出生时,大家都在猜小朋友会不会遗传到蒋赟的卷毛,生出来后看到他一头黑发,亲戚们还很遗憾,只有蒋赟最高兴,他一点也不觉得卷毛好看。
那时候,小夫妻并肩看着童床里熟睡的小婴儿,章翎抱着蒋赟的胳膊说:“这样也好,你就是我们家唯一的小卷毛了,没人和你抢这个名字。”
蒋赟便转头去亲吻她,心里觉得儿子像章翎,多好啊!最好什么都像她,情商智商各种商,还有才艺和性格,千万别随了他的狗脾气。
章翎给小朋友取名叫蒋恪恒,恪,是谨慎而恭敬,恒,即恒心,持之以恒,都是美好品质,是夫妻两个对儿子将来为人的期望。
不过,蒋赟对“蒋章蒋状”还是念念不忘,于是大家就依了他,给蒋恪恒取小名叫“壮壮”。
章翎回家后,章知诚和杨晔就回家去休息了,蒋赟去热菜,蒋恪恒在沙发上缠着章翎说话,叽里咕噜地说着这一天他都干了些啥。
这是家里的传统,章老师和杨医生始终鼓励家人间要多多地聆听、倾诉与沟通。
蒋赟热完饭菜端去餐桌,看到母子两个还在聊,叫章翎:“翎翎,先吃饭吧,壮壮你要说到餐桌上来说。”
章翎就和儿子一起过来,三人在餐桌边坐下,蒋恪恒把鸡毛蒜皮的事儿汇报完毕后,章翎看向蒋赟:“蒋队呢?今天忙了些什么?”
蒋赟端着饭碗正往嘴里扒饭,听到这个问题后,想了想,说:“我今天,碰到一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