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鉴听得尹讹欲造假残笺，于字句中作手脚，而求垂宠，侥图富贵，甚不以为然，不屑道：“依你说来，该怎地？”
“呵呵！现今这琅琊王司马睿既已然控有江左，又得豪宗大族之助，自然当比之于‘王’更进一步。所谓据五马之牛人欤，渡江之日，泥牛已化，真容即现。”
尹讹见马史已把金银包裹了，又揣上数脚，令其将淤泥洗去，仍对胥鉴问道，“吾且问汝，此些天来，我等沿江而上，日夜值守，兵分数营常驻江边，所为何事？”
“此事谁人不知道。军中传言，长安业已为匈奴刘聪之大军所困，且攻之即下，不日将溃。或有传言，说洛阳、长安皆已沦陷，西京不复，晋之庙宇轰然丘墟。琅琊王司马睿，乃皇室甲胄，为报晋之耻，不日将出师北上，与刘聪这伪汉政权，决一死战，更有言者，必迎晋帝东渡，使社稷得其血食，而宗庙不绝于太牢。故而，江左大军恐不日将从此滩整列，渡江北伐。是以先着吾侪与此岗哨，驱逐闲散流人。”
胥鉴回道。“观汝此语，真愚不可及。此乃障目消息，专令下流闻之。且不知何年何月何处出来，却令无脑之人，聚而作哄。实告与汝。这晋怀帝、愍帝二帝，有内情报，早已为刘聪所杀。以我观之，十之七八，是事为真，不然篆吏所书，奈何已谥曰怀、愍二帝。即现人不死，亦必须死矣。”
“这怎说来？”
胥鉴不明奈何要咒活人死，问道。“怎说来？天下皆谣‘五马俱渡江，一马化为龙。’其孰能阻之，琅琊王今日出师，非为北伐，乃欲昭告天下，武运兴隆。示以他人难匹，而将成非常之事，有告诸方，前来捧月，以求多福了。”
“兴隆个撮鸟。闻西门流域，荆、江一带，山寇满谷，盗贼横行，捕之不尽，屡剿不灭。有言狡人杜曾聚流民以自大，更欲接引胡骑，凭陵汉水之阳，沔水之上。又言其已并胡亢之众，合杜蕤之军、收张昌、杜弢败卒，投诚李蜀，据汉沔以为王。又言陶侃已为其所败，王敦已致书王导，求司马睿领建康之兵，溯流而上，共破杜曾。否则，北伐漕运，永无宁日。”
胥鉴骂道。尹讹哈哈大笑，讽道：“蠢驴、蠢驴，呆也戆哉！愚者不可复议，权当汝放屁。上游军事，以王敦之才，统江、荆之众，陶侃、周访、甘卓诸将以为辅，掌江左大半军政，岂杜曾一披发贼寇所能撼哉。其非不能灭杜曾，实不欲灭也，其中个因，汝自猜去。且说与汝，建兴元年，这殿中都尉刘蜀可不曾假道蜀地，乘舟而下，入得建康么，其曾当众宣诏，令琅琊王司马睿便宜进军，开复中原。其结果为，司马睿以江左寇乱未歇，粮草不继，一口回绝这北伐之议。当时若乃心皇命，早当涕泗赴难，开复中原了。至于其以一王之尊，便改号建兴，不是如其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么？琅琊王司马睿便欲于建康兴龙了。此乃司马睿与王敦、顾荣等南北诸族相约而定之策，各得其所，何乐不然，虽地偏江南，却也称皇承制，革新一朝，孰不欲之。人心无穷，厉怜王者，驭人之术也，孤、寡不然。此等明面上事，汝尚不清，可谓有失吏事滚打，于红黑道上，白混数年矣。”
“既其以粮草不继，暂不出师，奈何今无诏书，却大调台军，又宣示内外，数旬之前，已言出师北伐，自操其劳，使人心思动，议论纷纷，不是有驳常理么？”
胥鉴问道。尹讹哑然失笑，捧腹答道：“前不是说与汝来，武运兴隆，岂是一人能办。过江之时，王导曾教琅琊王为得南士之助，乃大修契事，郊祭三日。此次，琅琊王依刁协、刘槐之谋，自作主张，以北伐为名，再办盛会，欲使百姓皆睹圣颜，然后才与群臣共论大事，如此才可南面垂拱。不信，大会必在数日之中，事情必有分晓。”
胥鉴尚不信之，揪过马史，谓尹讹到道：“分晓也罢，无事也罢，关我撮鸟。若果真北伐，尔老子自是不去。枉送性命，不如学这奴，做个逃兵，藏身江湖去。天有好生之德，此处金银，必是吾心善良，天意送与我，使好人不至绝路。”
尹讹拍手骂道：“汝奈何尚不知个中厉害，逢着此种机密，芥末之人，岂能独善其身。凡为政所言，‘天命有革’，必波及无辜，且不在少数。故北伐，自是轮不到吾侪。这些珠宝与此密函，若不是我等护身之符，则必为丧命之毒。至于这烂泥伧子……”说着，尹讹、胥鉴向马史看去。马史尚趴于泥沙中，将金银收拾了，便细听两人往来言语，心底暗暗嘀咕。时见两人朝他看来，便强自忍痛，冒昧回道：“可真是呢，军官，这洛都、长安皆毁没了，奴自是来报信。军官只须带奴与密函见了官长，奴向官长禀道，乃军官二人救了小子，且一路护送，万分辛苦，如此，必为圣朝革新，立下大功。明日之后，必居高位。”
尹讹斜眸瞥了马史数眼，再看看包裹金银。转而笑问马史，道：“汝方才不是有言，乃逃命江左，为何如今又成报信了？”
马史答道：“逃命便是送信，送信即为逃命，军官。”
“逃命便是送信，送信即为逃命？便是说，信即不信，不信即信啰。如此，且起来，能站得住否。”
尹讹仍笑道。马史以言为信，扶伤爬起。尹讹看马史已然爬起，便转向胥鉴，摊两手言道：“此位大人有言，佢为西京天使，专为送信，尔以为如何？”
胥鉴会意。只一棍棒，又将马史放倒，再照其门脸，送上一脚。马史七分肿猪之脸，又添两分，满地哀嚎。胥鉴再望马史湿发一拖，揪拖过来，恶声道：“我管汝有信也不信。敢再不听话，胡言乱语，必教汝顿时成这翻白之鱼，尸烂江中。可曾明白？”
马史痛也不顾，连连晃脑，以表示听得明明白白，不敢再多言一语。尹讹看马史脾气尽无，且略无人样，便道：“如此方为忠心之犬，汝且听好，现只跟吾等走。无我之命，汝便是天生哑巴，不得言语，如违一言，仔细舌头在否。吩咐汝时，差错一举，则必有好果子吃着。快将收拾之物把来。”
马史听说，忙将拾起之珠宝，连同包裹交与尹讹，尹讹嫌其脏湿，便递与胥鉴。那半破密函，则细细折好，自个藏了。于是，两人便压着马史沿江岸往回走去。行不多时，便见大批官兵赶着江边逃难之民，淹死毋论。道路两边，空阔之地，则有官兵插着旗帜，大作帷场，以备驻军了。其中一位军官，骑着白马，向江北瞭望。尹讹看见，小跑过去，军官弯下身来，尹讹就其耳边嘟哝数语。两人便一前一后来到胥鉴、马史身边。胥鉴刚报得“长官”两字，那军官已霍地下马，举起马鞭，往胥鉴后背，连抽数下，转过身来，正对马史，满脸歉意，一双宽大之手，略带汗渍，从容伸向马史。军官堆笑道：“这位贵人，很辛苦了，敢问贵人姓马名史，可是？”
马史刚要回应。那军官又道：“鄙人萧喜，此两者乃在下兄弟，亦属管下之人，方才定是有所得罪，还望恕罪、恕罪。不知贵人如何来到江左，又复为何事？”
马史见问，忙欲答道：“小人马史，从江上来……”萧喜似乎不在意马史回答什么，便又道：“呵呵，贵人能从长安虎狼口中送诏命到此，实属不易，实属不易。不知贵人几人来到此？”
马史道：“就奴一人。”
“是么，好好好。”
萧喜略停顿一会，道，“果真一身，再无别人？听闻贵人于江面之上，曾遇到小小麻烦，可有是事？”
马史一惊，忙答道：“可是呢，长官，江中遭了贼人，若无长官洪福，小人早已作白皮朝天之鱼也……”萧喜见说，微微一笑，打断马史，道：“既然贵人福大命大，险后更是多福矣。见说贵人之主，名曰郑熊，却遭毒手，可怜好人啊，望贵人惜哀。郑熊大人，若仔细说来，亦曾与小人有过一面之缘。真乃当朝不二贤达，人生无常，陨于非命，着实可惜。吾之官长与郑熊大人乃莫逆之交，曾送有一玉如意与郑熊大人，郑熊大人甚是欢喜，曾藏诸于怀，从未离身，如此看来，这玉如意当已与其消失于这茫茫江水中矣，可惜，可怜，可叹哉。”
马史见萧喜愁容满脸，不欲再说，自觉此刻自个当把话语接上，便道：“可不是么，奴之主人，便这般没了，呜呜哀哉，……”“马史贵人，不必伤心，人难比于树木，死而能生，枯而能荣。死者长已矣，便令其随风飘去吧。如言花树，吾至今犹记，郑熊大人之谷园中，曾有一株百年海棠，独鳌长安，不知如今荣枯如何，吾已数年与郑熊大人谋面了。现今处处烽火，长安自不用说。只怕那百年海棠，已于战火中化作枯炭了，实令人痛彻心扉。不知贵人渡江之日，可曾留意于它。”
马史猛清醒一下，略思索，再观萧喜，色甚哀愁，不似有假，乃回道：“正如大人所言，现今处处战火，奴等活命要紧，已不大理会那花花木木了，花木有情，随其自然吧，百年海棠恐已为伐或已为焚，不复存矣。”
萧喜听了，将眼往马史一斜，又报以微笑，转而大笑，也不再问了，只道：“呵呵，是么，好说，贵人定是饿乏也，吾这两位下属定会好好服侍贵人，定请放心。不过，江左现今鱼龙混杂，贵人说话，定要小心，至于该说甚话，不该说什么，便令吾两位下属指点贵人吧。这封函，吾欲暂为贵人保管，不知意下如何？当无甚大难也。如此，吾尚有要事，须先走一步。”
说着，把密函藏于袖袋中，紧跟着，又转向尹讹、胥鉴，往两人肩膀一按，道，“贵人就交给汝等服侍，当好生看待，不得有一点差池，更不可饿着贵人，可曾明白！往常如何办事，如今便如何办来，可曾明白！至于该说何话，汝俩定要好好教导贵人，最妙者，一字不爽，可曾明白！此乃秘密事宜，将贵人住于何处，吾几时再见，将带何人来访，汝等当知根知谱，须早做准备，凡事以勤快为宜，勤则多得，快则无虞，可曾明白！”
尹讹、胥鉴甚知萧喜，嘴如抹蜜，被问及数次“可曾明白”，唯有连连答是。胥鉴又见萧喜似把目光移向包袱，便轻挪包裹，移到一边，避开其目光，忙和尹讹押着马史走了。萧喜复跳上马，把鞭一扬，往建康方向骑去。心想，可是，忘了问那两王八龟儿，包袱里是什么。回头再论，现今要事为重。且想道：如今满境之内，皆知琅琊王不日将登台建元，故处处旌旗，满江战舰。外人却不知我等台军沿江而上，驻于江、荆之境，实为以武威慑王敦大人，令其同意王导大人之议，助琅琊王司马睿立极，方可南北共事，保有江东。王敦以为，王与公本为同辈，皇与公则为主臣，一旦琅琊王南面称孤，必受制于人，故不同王导大人之谋，真乃可笑。有是机密，非其一人所能反者。于是一路加鞭，望早日入得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