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大雨如注,可在西武国都兴威,万人空巷,是秋雨清凉也浇不灭的满城火热。
这是灵毓公主班师回朝的日子。
不,应该说是皇储。就在方才,许多西武国人亲耳听到了封灵毓公主为皇储的圣旨,在兴威城的南大门前唱响。虽然还需皇储册封大典,灵毓公主才算正式成为西武副主,但人人都知道,陛下选择在这个公主凯旋的日子将封储圣旨唱响在国门之前,实际已经意味了储位归属的确定无疑。好在,有大华女皇帝的先例在前头,加之隐隐有皇太叔气象的庆王去年客死华朝,西武人对皇帝陛下会立独女为储嗣的可能,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灵毓公主身上有前年拯救时疫的功劳在,在西武国民心目中的声望本就不差,这一回她更是带了差不多半个漠南的地图回兴威,以至于册封公主为皇储的圣旨落地,竟然没有产生半分波浪,激起的竟全都是争先恐后的“皇储千岁!”声。
细思倒也并不奇怪,要知道,开疆拓土的盛举,是西武最近这一百多年间的头一遭!虽然有趁胡人之危占华朝便宜的嫌疑,可那又如何呢?天下本无主,能者自可居。西武人只知道,他们的国家在华朝和宏朝面前伏低做小了太久,而这一回,公主带他们西武人扬眉吐气了一把!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祖国弱小,只冲这扬眉吐气的畅快,他们便支持公主!而且灵毓公主,可是天马神赐给西武的……
不同于暴雨也打不散的满街喜悦,马车里的易清涵,漠然的听着“皇储千岁”和“公主千岁”在雨声的伴奏下此起彼伏,脸上从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喜色,也半点没有身为公主、身为准皇储,该在这举国欢庆的时刻与民共乐的自觉。
卫队无情的隔远了人群,冷漠的凤车切割雨幕,毫无留恋的没入定威门,在这沸反盈天的热闹雨日里,反而成了一种别样的孤独与萧索。
定威门后,是巍峨的西武皇宫。
有和兴帝派去的传旨内侍怀敬做前导,没有不开眼的误拦西武未来之主的车驾,易清涵的凤车畅行无阻的穿过一道道宫门,最终直接停在了她的寝宫前。
内侍总管奉德领了圣命,早就恭敬的等在了那。见灵毓公主的车驾到来,他一个眼色示意身后的宫人上去伺候,自己更亲自上前撑伞,嘴上恭顺又不失亲热的笑道:“恭喜殿下,晋身储君……”
车旁的怀敬悄悄对来迎的奉德摇了摇头。他是奉德的徒弟,虽然才二十来岁,但自小净身入宫,算起来也是在宫里伺候了快二十年的老人了,加上身为内侍总管的徒弟,早在八年前他便已经抬举到了御前当差,自觉也是有些见识的人,可今天去做宣告封储圣旨的天使,愣是没在正主那看到喜意,让他想不惊讶都不行。这一路过来,他虽然寻思不出公主那有什么能盖过封储这件天大的喜事,可知道灵毓公主心情不佳,第一时间暗示师傅,总是没错的。
“……陛下说了,殿下远归辛苦,只管回寝宫梳洗歇息,再去请安不迟。照老奴看,陛下疼惜殿下,殿下不妨午膳时分过去,正好陪他老人家用膳。”
奉德见之微怔,眼看车门打开,玉颜露面,他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放在怀敬身上的余光,笑弧纹风不动的把该说的话说完,心下却在感叹。当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殿下自个执意要与华朝退婚,只怕没人相信殿下去漠南是真的想为荣乐王报仇,可他伴着陛下却看得分明,殿下自打上次从玉安回来后,便再未有过欢颜,听说荣乐王阵亡的消息,就跟天塌了似的。
唉,到底是年轻冲动了些,若没有闹到嚷嚷出退婚,华朝顾着荣乐王西武驸马的身份也不能让他犯险,又何至于今日?可惜了一对佳偶。
易清涵发现到了寝宫前便忍不住蹙眉了,有奉德出面,她倒不怀疑“陛下说了”,顾着奉德太监总管的面子,她站在车上听奉德说完,才拒绝道:“不必了,本宫现在就想见父皇。”
“殿下孝行感人,老奴给殿下引路。”想想面前的小主子是陛下连发六道金牌才召回来的,奉德对易清涵的选择毫不意外,当即躬身相应。
*
时值巳初,西武的现任君主和兴帝还在宣启殿处理政务。易清涵得奉德通禀后入殿,恭恭敬敬的施了远行而回该有的大礼。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安。”
“毓儿,快平身。”看到久别而归的女儿,和兴帝春风满面,还亲自将易清涵从地上拉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说道,“让父皇看看,又瘦了,气色也不太好,不是说让你不忙着过来的吗,我们父女不用拘这些虚礼。”
易清涵摇头,“与虚礼无关,女儿许久不见您了,回来了自然该来问安,而且……”易清涵瞥了眼和兴帝身后的宫人,才道:“儿臣有事想问父皇。”
和兴帝似乎对易清涵屏退左右的暗示浑然未觉,自顾笑道:“那现在见过朕了,安也问了,毓儿你回去歇着吧,父皇这还有几本奏疏要看,等看完了过去与你一道午膳。”
“父皇,儿臣有事想和您说。”以为和兴帝没听见,易清涵坚持复述了一遍,索性自行对殿内的宫人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哪怕知道灵毓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殿内宫人也不敢擅自应诺。他们纷纷去看和兴帝的脸色,以为陛下会顺着公主殿下的意思,不想和兴帝摆手示意了“不必。”
“毓儿,听父皇的,回宫好好歇着去。你这回去漠南必是累着了,得好生调养调养。你虽然自擅医术,但医不自医,回头朕让御医去给你请请平安脉。”
和兴帝没说两句话便将易清涵往回赶,早让易清涵有些奇怪了,本还想着可能是父皇对自己的关心,才一而再的要自己回去歇息,此刻再看,分明是对她的话头有意回避!
“父皇……儿臣想问父皇,连发六道金牌召儿臣回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易清涵不满的唤了一声,看和兴帝依然没有遣退宫人的意思,干脆直接发问了。本来她这第一问便不算不可对人言,而且她就不信了,她执意要说,父皇还能任宫人留下?
“封储不是要事吗?朕让司天台勘定了吉日,十天后为你举行封储大典,东宫也着人打整去了,你过几天便可以搬进去,看看缺什么,只管找奉德。等一切安顿下来,也该给你正经请个太傅了,遴选东宫属官的事更需你自己上心。所以毓儿,你接下来的日子可不清闲,趁现在好好休养两天吧。”和兴帝对爱女想说的话心知肚明,他却不愿在女儿才回来的时候就和她谈论不慎愉快的话题,是以话里话外还是在打太极。
易清涵神情微滞。她算是听明白了,和兴帝把她叫回来,便没打算再让她出去。
“父皇。”易清涵抿唇道,“若是没有别的事,女儿还想去漠南,至于封储大典,延……”
和兴帝瞪眼截助了易清涵的话头,知道今天绕不过女儿的固执,只得无奈挥袖,留出父女秘谈的空间。
殿内宫人们暗暗高提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连忙眼观鼻鼻观心的施礼退出了殿外。且不说神仙打架会不会让小鬼遭殃,能升到御前来侍候的宫人都知道“不该听的话不能听”的道理,而且陛下的话他们不能不听,灵毓公主殿下眼看是要成皇储的人,他们也不愿得罪。
“父皇可否延缓封储大典?”易清涵依着和兴帝的意思,等殿门阖紧后,才吐完嘴边的话。听着似问句,实则是恳求。
“毓儿,你当储位是地窖里的菘菜,想要的时候拿出来,不想要了又可以扔回去吗?”
“可是父皇……我宁愿不当皇储,也要去漠南。不把她的仇报完,女儿就算人在东宫,心也放不到朝政上。”
“毓儿你……!”和兴帝有些头疼,他出于私心,想效仿华朝的承天皇帝将龙椅传给独女,但身为一国之君,他又不希望有任何东西在女儿心中超过西武江山的分量,可偏偏她这个女儿自小流落民间,认祖归宗不过两年的情分,远远抵不过和君逸羽青梅竹马十多年的情义。
“请父皇成全!”易清涵跪地,眼中却满是倔强,“只要父皇帮我报完她的仇,父皇以后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你想怎么给他报仇?你在军中下令不问烧杀抢掠,已经让不少胡人为他赔命了,难道还不够?而且毓儿,你别忘了,当初是你自己擅自让人去大华宫说要与君逸羽退婚,算下来你没有替他报仇的资格,我们拿‘为荣乐王报仇’的理由出兵,已经算师出无名了,要是还不知道适可而止,是想让华朝转身对付我们?还是想要把胡人和华朝的仇怨全都引到西武来?毓儿,你该记得,你是西武的公主!将来还会是西武的君主!无论何事,都当学会以西武为重啊!”
一句没有资格,刹那间便捅穿了易清涵泪腺,她不禁掩面,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父皇,孩儿后悔了,要是没有退婚,华朝那边兴许看在她是西武驸马的份上都不会让她出征,她现在一定还活得好好的……好好的……”
“毓儿……”
和兴帝也曾是痛失所爱的人,易清涵的悲哭勾起了他当年贤妻离丧的情绪,一时间,他身为帝王对储嗣不争气的痛惜消散无踪,又是父亲对女儿的怜惜占据了上风。情知劝解无用,还不如痛哭一场发散些伤心,待得易清涵哭声将止时,和兴帝才递上巾帕。
“谢谢父皇。”易清涵擦干眼泪,收拢了脆弱才再开口,“父皇,我要宏朝灭国!至少也要娜音巴雅尔和那天所有追杀过她的人都给她陪葬!父皇放心,女儿会注意分寸,不会与大华交恶的。而且华太*祖说过‘华不灭武’,大华应该不会主动对西武动手吧?还有,我……我想和君逸羽冥婚,这样为她报仇就名正言顺了,也好对华朝那边有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