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武国使高堂野病困交加。
他从和兴帝手中接过议和漠北的使命时,满以为易如反掌,除了怕来晚了会让漠北元气全失外,心中再无忧虑。所以他率领使团日夜兼程,哪怕天寒地冻,也不曾耽误多少行程。
终于抵达鲁勒浩特,令他万没想到的是,漠北的时任监国二话不说,就要把他们整个使团扔进大牢,说等雪停之后拿他们的首级祭旗出征。
漠北竟然知道是西武投了疫毒!
漠北竟然宁愿对华朝称臣也要与西武鱼死网破!
无奈之下,高堂野只能提前说出使团带了治疫药材的事,以求打消漠北的拼死之心,坐上谈判桌。但漠北那位监国公主头发长见识短,竟然一点都不懂忍辱负重的道理,拿到药材后,还是把他们扔进了大牢!
更让高堂野绝望的是,从头到尾,那位监国公主就没露过面,可见找西武报仇雪恨的决心!高堂野年近半百,本来就在路上感染了风寒,受此打击,身体终于坚持不住,躺进牢里就病倒了,只能把议和的事交代给了副使徐离锐。
看着徐离锐年轻的面庞,高堂野前所未有的后悔。早知道这次出使会这么艰难,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徐离家的这个后生当自己的副使。但事已至此,他实在病体不支,只能趁自己清醒,给徐离锐多交代几句。
想想徐离锐一贯名声颇佳,如今也听得认真的样子,也许能成事呢?细细交代到最后,高堂野如此安慰自己。
徐离锐应承着高堂野的交代,内心却很是瞧不上他的怯弱。
说来说去就是要多给大武挣好处,实在不行,让利给胡人也可以,只要能议和,多让些利也行。我不知道议和就是要给大武挣好处吗?至于让利……笑话!
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胜国议和还要让败国占便宜。爹还说高堂野是干臣,一下就被胡人唬住了,我看他不过是忝窃虚名。我就不信了,胡人大半根基都丢光了,大武愿意和他们议和,他们该偷着乐才是。
要说仇,不是华朝攻下他们的都城,我大武有机会在漠南投疫毒?就算娜音巴雅尔蠢,总不能整个鲁勒浩克的官员都跟着她犯蠢吧!
鲁勒浩克的官员们没有集体犯蠢,但他们都被娜音巴雅尔说服了。
娜音巴雅尔只用三句话就说服了主张与西武议和的官员们。它们是:西武使团冒雪赶来鲁勒浩特,还带了解疫药材,可见西武也怕时疫拖垮我们,不然华朝下一个收拾的,只怕就是西武了。左右时疫能解了,急着来议和的是西武,我们急什么呢?西武也不能打来漠北,他们要是不多拿点诚意出来,我们和他们议不议和又有什么区别呢?
徐离锐不知道漠北朝堂上的情形,但他很快就被现实打击得怀疑起了自己之前笃信的推论。
第一天,徐离锐试图危言耸听换和娜音巴雅尔见面的机会。结果带是被人带出牢了,但被冻成雪人后又被娜音巴雅尔面也没露的赶回了大牢。
第二天,可能狱卒得了交代对他国使节也没了忌惮,同样的危言耸听,徐离锐没出狱不说,还换来了一顿拳脚。
第三天,徐离锐控诉漠北不懂邦交之礼。结果人家干脆连送牢饭的“礼节”都给他省了。
第四天,越挫越勇的徐离锐破口大骂漠北鼠目寸光,复国的良机送到面前都不珍惜。结果激将不成又被狱卒毒打一顿,听口气,若不是要留他祭旗,能直接打掉他的命。连带着整个西武使团的牢饭,也被徐离锐折腾没了。
第五天……天知道漠北的牢饭是什么汤汤水水,一顿不落也只够让人吊着半条命,饿了半天后,整个西武使团都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丢了大半,发现徐离锐还要喊狱卒,他们好多歹说才拦住。大家大小都有个官身,哪怕祭旗,也比活活饿死传出去好听吧?
徐离锐是高门子弟,年少气盛,折腾了几天后本就是一口气性支撑着,被同僚埋怨戳破了心气后,“内伤”加外伤,饶是年富力强,也小病了一场。
牢里总算清净了两天。
负责看守西武使团的,是娜音巴雅尔的亲信。娜音巴雅尔听他回禀,波澜不惊,只是吩咐道:“送点药过去,就说是看守怕他们死在自己手里,别让他们知道是王庭的关照。”
蒙木速正好来娜音巴雅尔帐内禀事,他听见西武使团的情形后有些担忧,“殿下,我们这么对西武使臣,真的能拿捏住他们吗?”
“放心,他们既然是来议和的,听说我们要和西武拼命,怎么也得拦下来。再者,他们那位副使骂我们不知道珍惜复国良机,只怕西武所图不小,想是有意与华朝争个长短,使团过来名为议和,实是结盟。”
“殿下,我们真的要与西武结盟吗?”听完娜音巴雅尔的分析,蒙木速的疑虑打消了不少,但想想西武的卑劣行径,他虽然理智上知道大宏想要复兴早晚需要与西武结盟对抗华朝,感情上却有些过不去坎。
娜音巴雅尔亲身体验过西武的趁火打劫,又哪里不懂蒙木速的不甘?
她轻轻叹了口气,“两国结盟,向来都是利合则来,相异则去。不过,等控制住时疫,王庭的当务之急是稳定各部。这回能不能谈成,就看西武的诚意了。不急,他们的正使病了,副使听起来还没有想清楚利弊,再多晾他们几天,等真确定西武的药能根治时疫后再说。”
徐离锐也不甘心。他小病两天有了冷静思考的空间,反而领悟到了高堂野的老道,只是想起皇储殿下那位未婚先亡的准驸马……君逸羽能带着华朝反败为胜,还端了胡人的老巢,我却连和胡人的残部议和都占不到便宜吗?
马球场初见那位荣乐王时,他虽然品貌不俗,却也只是一个小有才名的少年,徐离锐自问不比他差。及至君逸羽收复蓟简、攻克漠南,徐离锐若说不惊佩他的非凡武功,也未免太过狂傲。但,再优秀,那也已经是个死人了。而他徐离锐也是一时俊杰,还有大把的时间建功立业,相信终有一日能让皇储殿下另眼相看。
如今就轻易认输,徐离锐如何甘心?是以,虽然他想清楚了形势,也想得清利害,仍然不愿用让利拉拢漠北。
病好之后又慎重思考了两天,徐离锐才再次喊来看守,声音也比之前客气了许多,“麻烦帮忙转告贵国的监国公主殿下,华朝女皇追封君逸羽当皇夫,是肯定要与大宏势不两立的,贵国对华朝称臣毫无意义。我朝不一样,我朝从来没想冒犯大宏,被迫出兵漠南,也只是防止华朝一家独大,对贵国斩尽杀绝。我朝祖上也出自草原,与大宏同出一脉,如今华朝势大,应该守望相助才是,何必拼得你死我活?只要贵国与我朝结成兄弟之盟,我朝可以与贵国恢复互市,还可以从南口撤兵,以示诚意。”
……
娜音巴雅尔不会知道,荣乐王那个不共戴天的仇家,死了还让她的结盟大计不顺利。她听说西武副使病好之后还安生静思了两天,只当他终于开了窍,结果听完看守的最新回禀,生生被徐离锐气笑了。
说了半天,除了结为兄弟之国外,没有一句实在话。我要西武从南口撤兵有什么用?漠北都不安稳,还要再和华朝打一仗不成?至于互市,只要西武不想独抗华朝,哪能禁止两国商旅?
“今晚给他们多送些好酒好肉,就说雪停了,让他们吃顿好的,明天好送他们祭旗出征。”
“殿下……要是西武使团到了明天还死不改口呢?”
“那就都杀了,把他们的脑袋送还给西武。”
治疫所传来消息,第一波试药的疫民已经证实了,西武的药材能根治时疫。解了燃眉之急的娜音巴雅尔,又知道西武投鼠忌器、有求于人,还真不怕杀杀那边的威风。
到时候就当是为时疫的事出气好了。
“粗野之邦,不可理喻!明明是华朝杀光了他们的头头脑脑,要报仇他们也该先找华朝啊!我们都给他们解疫药材了,议和也没要他们称臣,他们怎么就非要和我们大武拼命呢!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徐离锐接到断头饭后快气疯了。
高堂野吃了几天药后病情好转了不少,只是人还昏昏沉沉的,被徐离锐这样一闹,人反倒清醒了起来。他听左右说完这几天的情况,知道胡人重利,不看重虚名,若还不能打动他们,只怕明天真会命丧漠北。
他高堂野死在这无妨,但他身为西武重臣,又是和兴帝的心腹,深知西武看似重振雄风,还让年轻一代叫起了一口一个“大武”,但其实多年依附华朝,让西武不敢放肆发展军备。和兴帝又所图者大,真要让漠北对西武破罐破摔,不仅和兴帝的宏图霸业会胎死腹中,连西武好不容易等来的中兴良机也会得而复失。更有甚者,若漠北真的不为重利所动,铁了心死也要拉西武垫背……高堂野不敢设想。
唉,陛下,既然要联胡抗华,当初为何要投疫毒呢。毒了也就毒了,又为何会让胡人发现是我朝下的手呢。
“我乃西武正使,烦请敬告贵国监国,我朝诚心联合贵国共抗强华,不慎让疫毒流入贵国之事,我朝深感歉意,愿用金帛弥补。还请贵国监国拨冗一见,好叫我等知晓贵国的损失。”
不敢再刺探漠北的底线,高堂野这话,等于是随便对方开价了。若这都不能让漠北回心转意,那他只能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