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臣(下仆)恭迎监国!”
娜音巴雅尔想说赵羽没吃闲饭,没等开口,马车一震,外面已经传来了将士们迎候的请安声。
“总算到了。”赵羽双眼放光。
因为兀朵部和图颜部这段时间的战事,两部之间的森林生生被砍出了一条直道,这才让娜音巴雅尔一行的行程便捷了很多。但此时此刻,娜音巴雅尔竟希望没有这条新路。
眼看赵羽没了和自己说话的心思,加上将士还在大雪里候着,娜音巴雅尔抿唇,终是将话咽了回去。
罢了,来日方长,还有得是时间让她改主意。
“下车吧。”娜音巴雅尔指了指赵羽的皮裘暖帽,自己也裹上了裘袍,当先下了马车。
兀朵部的驻地,规模与图颜部相当。
漫天大雪掩埋了鲜血的痕迹,王师占领兀朵部后,也对尸身和损坏的帐篷做了处理。
一眼望去,满目洁白。
本以为会看到战后惨相的赵羽,偷偷松了口气。虽然她在果断杀死乌立坦时,就预见了战争,但还是有些鸵鸟心态。
娜音巴雅尔与臣下们问候几句,得知没有急事后,便打算先休整一二。想到赵羽讨厌坐车,她索性也不再回车上,携着赵羽在众人的陪同下走入了兀朵部的故营。
不知是草原汉子办事粗心还是不以为意,赵羽迈入兀朵部后,很快就留意到了毡帐上的血迹。
大片大片的血印干涸在乳白色的毡帐壁上,几乎能让人想象到热血喷洒的轨迹。赵羽全身僵硬,是上好毛皮制成的暖帽裘袍都拯救不了的透骨冰寒。她不知道娜音巴雅尔什么时候拉住了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室内的。
哪怕走在大雪之中,娜音巴雅尔的亲信属下中,也有不少人留意着顶头老大的动静。发现娜音巴雅尔短短几部路都要偷偷牵上赵羽的手,难免引人惊叹。
啧,殿下与她这位忽彦还真是恩爱啊。好在安都大人虽然长得瘦弱,人倒还真算个答可鲁(勇士)。有治疫所和林下的功劳,还真配得上殿下。真没想到他能逼着图颜部和兀朵部打起来……嘿嘿,扎奈那布比阿扎仁河里的鱼儿还滑溜,这回可算是栽了。
哪怕在赵羽帮娜音巴雅尔承担治疫所的压力后,娜音巴雅尔的支持者中也依然有很多人不看好赵羽,尤其有头脑的那波。若说治疫所之事只是让他们相信了赵羽对娜音巴雅尔的真心,林下之事却是让他们相信了赵羽的能力,也信服起了娜音巴雅尔的眼光。
也刺等人赶回鲁勒浩特送信时,正遇上娜音巴雅尔议政,今次这些出征大臣里的好几位,当时就在娜音巴雅尔帐中。赵羽擒杀乌立坦、强逼图颜部出战的过程,听在格根那种莽夫耳中只会叫痛快,精明人却能听出其中的凶险——但凡有一点犹豫,死的就是赵羽,甚至反而会促成林下二族的联合,则巴鲁尔特危矣!
林下之战得胜后,就是最挑剔的巴鲁尔特人,也再不能对安旭木都格说“不”字——崇尚勇猛的会称赞赵羽的勇气,崇尚智慧的会欣赏赵羽的机慧。而娜音巴雅尔,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敢让赵羽重逢时就对自己求婚。
认可了赵羽资质的众人,眼看人家小两口亲热,甚至没等娜音巴雅尔吩咐,就止步在了她的帐外。他们绝不会想到,赵羽这个才得到他们认可的勇士和智者,会因为兀朵部干涸的血迹僵成冰棍。
“你怎么了?”打发掉帐内的侍从后,娜音巴雅尔脸上才露出压抑了一路的焦急。从握住赵羽的手时她就确定自己的余光没看错,赵羽不仅手凉透了,人也像一具行尸走肉。
“这里没血吧。”赵羽如梦初醒。只是也许神思还没有完全回归,她脱口而出的是母语。
“血?什么血?”娜音巴雅尔用汉话问道。
“恩,我刚才在毡帐上看到了很多血。”不知是收到了母语的安抚还是娜音巴雅尔担忧的眼神在起作用,赵羽定神,再开口时,声音正常了很多。
“你怕血吗?”娜音巴雅尔问得纳闷。她记得逃难时,赵羽就杀过西武士兵。
“不怕血。”赵羽垂眸,“只是觉得害死了很多人,不安心。”
“那……”娜音巴雅尔想问赵羽怎么下手杀人的,却不忍心。
也许是看出了娜音巴雅尔的欲言又止,又或者只是需要倾诉,赵羽道:“图娅死时,我看出她想我救你,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站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这个身体身手好,情急的时候什么都顾不得,抓到了武器就乱砍,哪怕有血顺着枪杆流到了手上,我也一直骗自己没有杀人。
杀乌立坦之后,我就骗不了自己了。虽然是赤古动的手,但是是我要他杀的,而且杀乌立坦时我非常清醒的知道,我就是想让图颜部和兀朵部打起来。明明知道会死很多人,还是做了,做完还不心安,我真是既想当□□又想立牌坊,真虚伪。”语到最后,赵羽给自己送上了讽刺的笑容。
如今傲立中原的华朝,建立在“胡夷乱汉”的民族大融合时期之后,民风本就还算开放,加上女帝在位,没有出现所谓的“贞节牌坊”。
娜音巴雅尔听不懂“既想当□□又想立牌坊”,但听得懂“虚伪”。她不顾赵羽衣上的寒气,再度拥住了她,嗓音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人不是你杀的,是满都斯楞的野心害死的。而且你想,你阻止了兀朵部叛乱,其实是救了很多人。不然如今也许我又该逃命了。”
平心而论,天生是顶层统治阶级一员的娜音巴雅尔,不觉得杀人有问题,战场上的伤亡在她看来,更是理所当然,所以她其实不理解赵羽的不安心,但不妨碍她感动于赵羽对自己的付出。
“嗯,对敌人留情就是把同伴推到敌人刀下。我也知道的,既然兀朵部注定要叛乱,还不如控制在小范围,能少伤无辜,还能帮你减轻压力。所以杀死乌立坦后,我一直用这些理由告诉自己没有做错,但是看到那些血时,还是没忍住失态。”此番重逢后,娜音巴雅尔突然总喜欢抱人,反而让赵羽有些不习惯了。加上身上皮裘未除、积雪将化,她怕冻着娜音巴雅尔,说话间轻轻推开了她。
只是不等后退,赵羽突然怔住了。对敌人留情就是把同伴推到敌人刀下?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慨……
娜音巴雅尔本以为赵羽是误打误撞,如今发现赵羽是故意为之,她惊喜于赵羽的军政天赋,但看到赵羽眼神僵直,还是提议道:“不然我命人护送你先回鲁勒浩特?”
发现赵羽武艺出众后,娜音巴雅尔就曾不解,不知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赵羽陷入绝地。如今娜音巴雅尔却觉得自己明白了:必是因为这个傻人不忍杀人吧。
再好的武艺,心怀不忍,便如幼儿携神兵。若赵羽是旁人,娜音巴雅尔出于招揽之心,也会下手打磨她的心性。但当这个人是赵羽时,也许是染上了眼前人的傻气,娜音巴雅尔明明动了把赵羽培养成左膀右臂的念头,心却软成了一池温泉,满满的全是疼惜。
“不了。”赵羽摇头,“你不是说以后可能有事要放在忽彦的名下,要我陪着你议政吗?”
“可你……”娜音巴雅尔担心赵羽留在兀朵部,会听到更多关于死人的事。
赵羽察觉到娜音巴雅尔的担忧,依然摇头,“没事,我习惯习惯就好了。而且你不是说一回鲁勒浩特就成婚吗?我和你一起比较好吧?”
赵羽其实已经明白,这里是人治社会,娜音巴雅尔身为监国,就是漠北的最大的“法”。甚至,自己也因为娜音巴雅尔的关系,成了负责治人的“人上人”之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她还在监国公主驸马的位置上一天,她便也算是“法”。就算她不用适应统治阶级的地位,她也该习惯“最大的法”惩恶扬善。
娜音巴雅尔想趁着班师时成婚,一是想试探各部首领,二是想把“安都忽彦”的声名打出去,的确是有赵羽同行才更好。她斟酌利弊后,点头允了赵羽,只是交代道:“兀朵部这边可能要花些功夫处理,你若是住不安心,一定要告诉我。”
“殿下!大喜!满都斯楞那个老匹夫死了!大喜啊殿下!”
赵羽头没点完,外面就传来了高昂的报喜声。
满都斯楞?
连赵羽都知道满都斯楞战败之后逃走了,雪天不好追击,娜音巴雅尔虽然派了不少追兵,但其实没报太大的希望。乍然听说满都斯楞死了,娜音巴雅尔惊喜的与赵羽对视了眼,一起出了毡帐。
随着满都斯楞死讯的传入,整个兀朵部故营的王师都欢腾了起来,娜音巴雅尔和赵羽还没出帐就隐隐听到了欢呼声。高声给娜音巴雅尔报信的是格根,他人还在几十米外,洪亮声音就传进了帐内,可见激动。
赵羽和娜音巴雅尔出帐后,格根也刚好跑到帐前。不知道是不是永生天想帮赵羽尽早“习惯”,格根激动之下,竟然在行礼时没拿稳手中的包裹。那包裹里是满都斯楞的人头,格根接到之后打开看了就没系紧,包裹坠地,人头滚出,不远不近,恰恰停在赵羽脚边。
赵羽低头,与满都斯楞死不瞑目的眼睛对了个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