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将至的时候,赵羽和娜音巴雅尔从安都部回到了鲁勒浩克。因岱勒建议赵羽多泡温泉,娜音巴雅尔又以为公主汗斋戒的名义,让赵羽住进了温泉宫。
温泉宫是杜那图汗为公主汗修建的别宫。由于公主汗媼敦格日乐偏爱汉家器物,杜那图汗营建温泉宫时,不惜远跨大漠运送物料,将这做座别宫制成了中原式样。
久违的中式庭院观之可亲,更让赵羽高兴的是,时隔近一年,她终于再次过上了可以天天洗澡的日子。
由于挂着斋戒的名义,赵羽除了让岱勒诊治外,基本都在独处。有媼敦格日乐的藏书可以随便翻阅,赵羽倒不无聊。温泉泡着,书本翻着,若不是一下雨身上就疼,她几乎要忘了自己是来养病的。
有前世看古籍的底子,加上随娜音巴雅尔学了几个月,赵羽对竖版和句读都适应良好。一个月中,她挑了些历史地理类的书籍来看,对新世界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看出了当今世界有些平行中国的意思,倒是让赵羽对新世界多了些亲切感。
媼敦格日乐的汉家藏书多是宏军南征时搜刮而来,边城文教有限,多半还是兵书,其中能被公主汗收入书房的就更少了。从藏书不难看出,媼敦格日乐是个实用主义者,是以,等赵羽放开史书地志,想找本轻松的书消遣时,她将屋内的书柜来回看了两遍,也没找到一本闲书。
好在书房旁边就是座书库,娜音巴雅尔知道姑母的书房可能会让旁人无聊,在赵羽来时就说过,书库也随她查看。
温泉宫有专人打理,哪怕是一般无人进入的书库,也没有多少灰尘。只是因为堆着主人不感兴趣的书籍,难免有些杂乱。
赵羽穿行在数堆书纸之间,还没决定好对哪堆下手,余光就注意到一口大木箱。
嘿,就你了。
木箱打开后,有浮尘在空中起舞,赵羽早有预料,开箱时人没往上凑,等到扬尘的欢舞结束,她探头去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玄黑。
这是……令牌?
巴掌大的玄黑令牌,拿到手上分量却不轻。正面虎头威武,反面铸着“毅州将军”四个大字。
赵羽印象里想得到的“毅州将军”,只有荣乐王那位被哈日乔鲁踩成肉沫的叔父。好像是叫……君康舒。
脑中回忆,手中动作不停,赵羽从箱子底下找到了三块手感细腻的白玉。那是三块残片,拼在一起,正好是一块方形玉佩,云纹环绕间,正是龙飞凤舞的“康舒”二字。
赵羽对着玉佩上碎裂的蟠龙轻轻叹了口气。死了还被人虐尸,也有够可怜的。
想着一国王爷的书卷应该有点新鲜的东西,赵羽翻捡书箱,注意到了一本书册。只看书扉,与普通书籍无异,但上面没有书名,而且里面的纸张……光滑轻薄。与它比起来,她之前看到的那些书,用的简直不配叫纸。
明明是手稿,却装饰成普通书本的样子。
欲盖弥彰。
【余竟慕之。
余欲求皇叔收回赐婚圣旨,皇叔诫曰:“圣旨既出,安有收回之理?吾与汝父,止得汝与汝兄二男。汝兄为痴情者,非萧氏不娶。幸汝兄有文才,折桂蟾宫,可令家荣。汝非童子,当知王府富贵,皆如无根之萍。汝娶高门,则吾家根基稍固,吾与汝父亦少忧矣。长孙之女素无妒名,成婚之后,汝遇佳人,尽可纳之。退婚之语,慎勿复言,若汝父闻之,当痛责汝矣。”
出遇祥熙,贺余嘉配,见余面有忧色,慰余曰:“长孙蓉才名著世,形貌俱美,兄见之必喜。”
悲夫!禁中王府,实称一宗。祥熙视余为兄,夫复何言。
承天十一年……
自祥熙入学,来王府益少。正月之后,未能得见,甚思之。
唯羽林可常伴帝室,余欲谋之,当奋力。
……】
赵羽浏览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关于暗恋的笔记。
君康舒?皇上给他和一个叫长孙蓉的赐婚?他却喜欢上了一个叫祥熙的姑娘?两人还是同宗?祥熙只把他当哥哥?他为了她想进羽林军?
奇怪,华朝的帝室不就只有承天帝和天熙帝吗,祥熙是谁……承天年间,那时候天熙帝叫祥熙?
被手稿勾起了好奇,赵羽拎着它,走回了书房。
【父王告余以结姻之重,诫余必善待长孙氏。
……
六月……十八日。亲迎。祥熙随皇叔,巳时即至。五月不见,余见之大喜,复大悲。若非尊长在侧,恐将失容。
强充喜态,终成礼。欲借酬宾之机大醉,不得。假作醉态,省心自问,既非心仪之人,余可礼敬之,独不能亲之爱之。遂告新妇曰:“余将视汝如妹,不能为汝夫。”
念及长孙女贞一之名,余畏其责难,告之既走。内室良久无声,余心稍定。一夜无话,辗转,成眠。
次晨始见其容,诚如祥熙所言,长孙蓉形貌俱佳,有林下之风。余更敬其宽宏,与我约为兄妹,别无怨言。清雅特立,堪称殊丽,若非祥熙珠玉在前,此诚嘉妇也。
……
重阳,阿羽抓周。稚子可爱,祥熙视其有欣意,不知他日何人厚福,得尚祥熙。每思及此,心痛难抑。
抓周礼上,祥熙得阿羽糕点玉箫,面有喜色。余恨不能重为稚龄。
阿羽便抓诸物,分赠来宾,奇儿矣。余亦得其木马,将为羽林骑之兆耶?祥熙笄年将近,若其出降,恐难再见。年底大比,不容有失,余明年必入羽林。
……
承天十三年……
……传言祥熙将出降唐昭。唐昭小儿,武夫之辈,才学疏浅,安能尚主?谬言也。
……
二月一日。叔父竟立祥熙为储!唐昭将为皇储之婿!若须结好卫公,当初余娶其女即可,何必祥熙联姻!若祥熙欲主天下,徐徐谋之亦……
五日。余借问安之机,求叔父收回成命。叔父斥余不知轻重……
……
十二月……十日。皇储大婚,天下大庆,余大醉。
……
承天十四年……
余观祥熙唐昭,不甚亲密……
……
祥熙有孕在身,唐昭不知体贴,混迹军伍,闭锁方归,果非良配。
……
承天十四年……
祥熙产女,余不知该喜该悲。
……
承天十五年……
叔父令唐昭抚征南里土人,余为其副。
余观祥熙无不舍之色,唐昭唯昂扬之气,琴瑟不调,恐非虚妄。
……
唐昭志大才疏,不听我劝,损兵折将无计。败军之际,唐昭负伤,余秘杀之。祥熙不复委身莽夫,快哉!
八月十三日。知祥熙将亲赴南里,大喜。自其入学,共处日少,此诚意外之喜。然玉安路遥,楚道难行,祥熙苦矣。余思祥熙储位不稳,宜成武功,俟其至,再战。
九月……二日。祥熙至,余疑在梦中。见其憔悴,计其行程,仅月许,必苦极。早知今日,莫若小胜一二,先安其心。
三日……
四日。余素知祥熙聪慧,两日即觉隐情。余不欲祥熙劳心,直言告之。祥熙痛斥余,余方知唐昭之死,深碍大局。悔之晚矣。
五日。祥熙视余,仅同君臣。兄妹之谊,一夕不存。
……
为示唐昭之重,祥熙弃纳降之策,重兵平蛮,血洗数山。又问罪楚州官吏,以隐余之过。每见祥熙操劳,余无地自容。余讥唐昭莽夫,余与唐昭何异?
……
承天十六年……
还京路上,祥熙无事不与余言,言必自称本宫。
左迁禁军,失宫中行走之权,兄妹之情尚不可再得,悲乎,痛哉。
……
人生无趣,不如醉梦。
……
醉酒误人,余竟犯周氏女!
兄长知周氏事,劝余曰:“良门之女不可侮,为家声计,须纳之。”
有过须补,余何颜拒之?为宫中计,王府声誉亦不容有损,淫行既成,不可不改。呜呼,以蓉为妹,窃图将来,从今往后,恐缘绝矣。早知今日,莫若青楼买醉,勿欺良家。
……
中秋。潘辰请再纳皇婿,皇叔拒之。幸哉。
……
潘辰率众,三请再纳皇婿,皇叔许之。
余终知失计者大,于祥熙百害而无一利,无怪乎其怒甚。祥熙除服仅月许即遭逼婚,皆余大罪。痛甚!悔甚!
……
承天十七年……
赐婚潘佐与祥熙。国蠹欺人太甚!
余害唐昭,陷祥熙于泥淖,愚极!愚极!
余何颜慕之?余无颜慕之,无颜慕之……
……
遇清倌傲寒,气韵类熙。
……
与祥熙形同陌路,数月不遇,生不如死,唯傲寒可稍慰余心,纳之为妾。
此生无缘,此心当死乎?
……
承天十八年……
傲寒日见俗气,生子之后,更不复风姿。余眼拙,竟以庸脂俗粉类熙,可笑之至。
承天二十五年……
十二月……
祥熙近日不悦,不知何故。
天熙元年……
上元夜,余见内侍扶阿羽出朱雀门,背影神似祥熙。追踪不得,登楼闻阿羽数呼“熙儿”,道中相拥之人,果为熙羽。
余以为当世无人能倾祥熙之心,不想竟是阿羽。两人有情义投合之态,不知何故分道扬镳。余痛饮无算。
蓉妹贤德,余素知长孙之女从无二嫁,痴心既已当死,余不忍蓉妹终老空房,醉还,欲借酒成敦伦之礼,蓉妹惊拒。
惊雷震耳,神思方清,本欲假眠,闻蓉妹呢喃自语,口呼“阿羽”。灵台清明,余知阿羽专情如父,既已情定蓉妹,无怪乎违心拒熙。
祥熙因余之过三嫁,情道悲苦。阿羽既为其所慕,余安可不助之?
蓉妹以死拒余,阻之,终成礼。余愧之,然不悔。祥熙所欲,无人可夺。
三月……
阿羽诊知蓉妹有孕。余观阿羽失落,腹中必为吾子。大善!有此一子,羽蓉无可转圜,可死心矣!
阿羽真痴儿,竟图谋远走,不思回头。阿羽若走,又将弄巧成拙,余誓阻之。
蓉妹不念胎儿,绝食寻死,余始知其性烈。如今之计,宜先以蓉妹性命强留阿羽,蓉妹得阿羽看顾,母子亦可保全。
蓉妹虽秀,比之祥熙,不及万一。阿羽长伴帝侧,待情根复生,必属祥熙。
……
天赐良机。余借群臣弹劾阿羽之机,自请毅州,示阿羽以恩,又以蓉妹安危相托。阿羽不能辞,允之。
祥熙欢悲,尽托阿羽,余半生所系,至此当断矣。
五月……
余勤寄家书,以恩爱示阿羽,唯愿其早释前情。
余诈取阿羽之诺,又明知其痛而为之,有违叔侄之义。然,以阿羽之短痛,换祥熙之永欢,余不悔,亦不愧。
九月……
观阿羽笔墨,书“叔母”,不复艰涩,料想述职还京日,熙羽可结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