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娜音巴雅尔沙哑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虚弱与忐忑。
岱勒清楚公主对赵羽的担心,顾不上净手就趴在了地上,“回殿下,下仆给忽彦处理了外伤,再开一副补气祛邪的汤药,以……”
也许是问出口的忐忑驱逐了一些胆怯,娜音巴雅尔不耐烦听岱勒的长篇大论,怒道:“你给本宫说清楚,到底能不能救回木都格!”
岱勒不敢挑战娜音巴雅尔的愤怒,心一横,叩首道:“忽彦用完药后,如果一日之内能醒,就可大安。”
如果一日之内醒不了呢?娜音巴雅尔不敢问。
“速去备药。”
“是。”岱勒犹豫片刻,请示道,“箭簇取下了,忽彦的甲胄,下仆替他卸下来?”
“本宫来。”
“是,下仆告退。”
岱勒走后,娜音巴雅尔瘫坐在赵羽榻前,强撑许久的眼泪,这才和满身虚汗一起,滚滚而下。她难抑颤抖,在朦胧泪眼中,战栗的指尖小心翼翼的探到赵羽鼻下,微弱的鼻息这才让她安心些许。
眼睁睁的看着赵羽坠落马下,她以为自己永远的失去了她。那一刻,她的心跳都随之静止了。若不是记得自己是监国公主,若不是在万军之前,她只怕也会昏厥当场。
娜音巴雅尔握住赵羽血污覆盖下冰凉的右手,将额头轻轻的靠了上去。
你还在,真是太好了。
情知赵羽爱洁,也不愿赵羽在冷硬的盔甲中养伤,娜音巴雅尔整理好情绪后,很快对账外吩咐道:“取剪刀来。备热水。”
娜音巴雅尔从前对赵羽的亲力亲为,不过是怕暴露女忽彦,如今对赵羽亲力亲为,她心知自己无法再自欺欺人。她对这个人用心,不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假忽彦,而是因为她是赵羽。她娜音巴雅尔,对同为女人的赵羽动了真心。
哪怕违逆了永生天的意志,她也不打算再逃避了。在赵羽坠马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复兴大宏,只是她对天选家族的担当,而于她自己而言,有这个人在,才是这一生最好的事。若赵羽真的在坠马时就离她而去了,她必将后悔终生。只要赵羽能醒来,无论永生天要对她这份非分之情降下怎样的惩罚,她通通不惧。
剪开盔甲时需要避免牵扯伤口,哪怕娜音巴雅尔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近距离的面对甲胄的众多破口时,她的心还是揪成了一团。
当初在水滩边发现赵羽还有一口气在,逃难途中的娜音巴雅尔生了丝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才命人把她救回车上。那时娜音巴雅尔怕被人认出自己的眼睛,一路都在装瞎子,虽然从图娅口中知道赵羽身怀重伤,也不曾亲眼见过。及至两人“成婚”后,赵羽更衣都会去屏风后,说来,这是娜音巴雅尔第一次看到赵羽的旧伤。
新伤口上涂抹着青绿色的伤药,与陈旧的白色伤疤交叉分布,一具本该光洁如玉的年轻躯体,青白相间,血污遍布,一眼望去,竟找不出半块整肉。
娜音巴雅尔怕眼泪掉在赵羽伤口上,牙关紧闭,艰难的克制住鼻端的酸涩,拧了热帕子,将赵羽伤口之间的血污,一寸一寸拭净。
好容易打理完赵羽,负衡据鼎不曾有半字叫苦的监国公主殿下,早已面无血色。她只是看着赵羽的伤口就已心疼至此,真不知她本人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殿下……”
时局不容人喘息,娜音巴雅尔给赵羽喂药时,乌娅悄然进帐。乌娅本来是想等药喂完再开口的,等发现汤药是借助布条一丝丝的渗入忽彦嘴里,只怕得到天黑才能喂完,她不得不谨慎出声。
“说。”娜音巴雅尔无心多言,只是微微偏了偏头,视线还停在赵羽的唇瓣上。等褐色的药液消失在苍白的唇瓣间,又及时用布巾添上一抹。
“突勒古部首领帖仑可献来了阔迭的首级。如今帖仑可首领正跪在王庭外,请求殿下宽恕他擅自出兵之罪。”
阔迭是秃古剌部的首领,是此次叛乱的五位部落首领之一。五部中,速烈部和扎蔑部的首领,皆已被赵羽率领的先锋军斩杀在了阵前。合勒出与拔索部首领,也没有逃过王师的包围圈,突围时战败而亡。阔迭之死,意味着此次率部叛乱的五位首领,全都已经伏法。
娜音巴雅尔被讷真吊在了豁儿歹部,多亏她谨慎,派去伏击援军的兵马正好撞上了伏兵,又有讷真之弟桑扎觊觎首领大位,临时给她通风报信,她才能顺利又迅速的赶回鲁勒浩克。
若不然,等她接到鲁勒浩克势危的消息后,急于回救,多半会中伏,届时加上背后的讷真,前后夹击之下,深陷埋伏的她很难扭转乾坤,只怕会命丧豁儿歹部。而失去了监国公主的巴鲁尔特部,无论鲁勒浩特能否挡住五部联军,都终将分崩离析。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帖仑可,但豁儿歹部以东就是突勒古部。娜音巴雅尔本来就怀疑那只伏兵是帖仑可的手笔,如今帖仑可来得这么快,还提着阔迭的首级,恰好说明他与五部有勾结。要知道,从突勒古部赶来鲁勒浩克,就算快马加鞭,也得花一天多的功夫。而且阔迭已经逃出生天了,草原广阔,他怎么正好撞到了帖仑可刀下?
“殿下……”
乌娅没听到娜音巴雅尔的回音,以为她一心照料赵羽去了,正想再回禀一次,恰遇娜音巴雅尔冷淡开口,“传令蒙木速,让他去扶起帖仑可,告诉帖仑可:他急于救驾,出兵情有可原,斩杀贼首的功劳,等战事终了再封赏。”
殿下不需要亲自接见帖仑可首领吗?乌娅偷偷瞥了一眼床上死气沉沉的忽彦,也觉得公主的状态令人不忍打扰。抿抿唇,她还是继续禀告道:“殿下,忽彦为了激励士气,战前下令无论是贵族、平民还是奴隶,只要杀死五部叛首家族的成员,一律封为延轮,地位高于贵族,蒙木速大人想请您去大帐,看忽彦这条命令如何处理。”
“木都格总摄国事,他的命令就是本宫的命令。”娜音巴雅尔眼中划过一抹温柔。
若不是她力挽狂澜,她就算躲过了伏击,如今也已是丧家之犬。就算当时是她本人在鲁勒浩克,也会下这样的延轮令。而且,在天选家族人丁衰弱的情况下,无论她称不称汗,都必须变更草原上家族传承的格局。延轮令,刚好切合她革新的需求。
“告诉蒙木速,延轮令按令执行。此次随本宫出征豁儿歹部的将士,首功也封延轮。”
“是,殿下。蒙木速大人还有一事,她请示您,五部叛乱的后事如何安排?”听娜音巴雅尔音色转柔,乌娅也微微放松了些紧张。
娜音巴雅尔无声一叹。这种让整个漠北都改天换地的大战,后续事宜纷杂不堪,千头万绪,的确不是蒙木速担待得了的。她能在赵羽身边清清静静的守这么久,相信蒙木速也是把能料理的事尽量料理了。蒙木速现在找上门来,定是非得需要她这个监国了。她再忧心赵羽,也拖延不得。
“岱勒,本宫在外面议政,会妨碍木都格养伤吗?”娜音巴雅尔扫了眼岱勒,又看向了隔离内外帐的兽皮屏风。
“不碍事的殿下。安都大人现在什么都听不到,多些响动,也许还有助于唤醒她。”岱勒叩首。
娜音巴雅尔心一扎,滚滚喉咙镇定了嗓音后才说道:“乌娅,让蒙木速先去见帖仑可,再带着议政们过来。”
“是。”乌娅见请动了监国,终于告退。
岱勒在乌娅的身影消失后,欲言又止,“殿下,秃古剌部在西边。阔迭逃出去后,不往西逃,偏偏到了帖仑可那,只怕帖仑可和五部叛军早有联结……”
“本宫知道。”
知道?那公主怎么还……
“下仆多嘴了。”岱勒告罪一礼。
迷惑的思索了许久,岱勒才眼前一亮。是了,帖仑可敢来这么早,一定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借口。他又带着阔迭的首级跪在王庭外,公主如果处置他,放在蠢材眼里,倒像王庭亏待功臣。反正这回化险为夷后,王庭因祸得福,只要整合五部,漠北便没有人能与公主抗衡了,收拾帖仑可以后有得是机会,何必着急。
想清楚关窍后,岱勒对娜音巴雅尔更觉感佩。他急于求成,一叶障目。公主身在局中,却心如明镜,洞若观火。
“下臣(下仆)xxx参见监国!”
不知蒙木速他们是如何耽误了功夫,他们来时,金乌西坠,娜音巴雅尔已经喂完了赵羽的药。
“岱勒,你在这守着,木都格要是有动静,立刻告诉本宫,不许耽误片刻。”如果可能,娜音巴雅尔真想一辈子守在这个人身边。
“是。”
岱勒守在赵羽榻前,听着外帐的议政声,后知后觉的兴奋起来。虽然是因为赵羽他才能留下来,但公主议政都没有避开他,是否意味着,他已经赢得了公主一丝信任?
看着了无生气的赵羽,岱勒觉得,以娜音巴雅尔对赵羽的有情有义,只要他也一心忠于公主,终有一天,他会得到施展才能的机会。毕竟,公主拿下五部后,其实已经不需要这个假忽彦了,可公主还是很关心她。
外间商讨战后处置,不可避免的涉及到了战前的各项安排,也就不可避免谈到了赵羽。不知是谁起头,不要钱的夸了赵羽后,又争着为赵羽祈祷平安。
岱勒将王庭大臣对赵羽的赞美收进耳中,为她深觉可惜。以她的如今的功劳和名望,只要能活下来,本可以比当年的呼屠达王还风光的……可惜偏偏是个女人。
娜音巴雅尔议完事时,已是夜半时分。蒙木速等人知道公主担心忽彦,没有多耽搁,很快告退。
看到赵羽的伤情半天都没有恶化,娜音巴雅尔疲惫的面容,都多出了几分光彩。她想,连这回的危局都能否极泰来,永生天待她不薄,必不忍心将她夺走。
娜音巴雅尔将事情都安排了下去,若无意外,明日都不需要亲自出面理事,她索性将岱勒赶到了外间,自己坐在赵羽床前,握着她的手,静等她苏醒。
毕竟是赶了两天路的人,又一直提着心操劳,安心于赵羽渐渐回升的体温,娜音巴雅尔不知不觉中困意上涌,半梦半醒的守了半夜,才被掌心灼热的温度烫清醒。
“岱勒!岱勒!”
“是,殿下!”
岱勒绕过屏风的功夫,娜音巴雅尔眼看着赵羽的肤色由白转红,心焦不已。
“快看看这是怎么了!”
岱勒一看赵羽的状态就知不好,碍于娜音巴雅尔的催促,还是上前把了把脉。
怕娜音巴雅尔生气,岱勒还想斟酌词句,娜音巴雅尔已经急不可待的质问道:“木都格到底怎么了?!”
“殿下……”娜音巴雅尔凶兽般的眼神,吓出了岱勒满头冷汗,“忽彦如果能退热,就能醒来……”
“那你还跪在这干什么,还不快想办法退热!”几句话的时间,赵羽已全身通红,仿佛下一刻就会爆裂。娜音巴雅尔感同身受,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在承受烈火的烧灼。
“殿下恕罪……医家能做的事,下仆都已经做了……能否退热,只能靠忽悠自己……”
如同一头冰水当头泼下,娜音巴雅尔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回神之后,她全身都虚弱了下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拿不出来,只是挥手打发了岱勒。
岱勒乖觉,怕娜音巴雅尔一怒之下让他陪葬,无声的退到了帐外。乌娅住在周围的小帐里,娜音巴雅尔宫帐中一有动静她就跑了过来,听到岱勒的话后,她知道公主难受,迟疑片刻后,准备了毛巾冷水,壮着胆子送了进去。
乌娅进来时,娜音巴雅尔正抱着赵羽的手伏在塌边。听到动静后,娜音巴雅尔抬头,那是乌娅第一次看到公主泪流满面的模样。乌娅心头剧跳,连忙压低了脑袋。
娜音巴雅尔望着那盆晃荡不休的温水,更觉悲难自禁。当初她一个侍女高热,还是赵羽说要冷巾敷头,免得热坏脑子。那时娜音巴雅尔为了展示对忽彦的在意,还借机故意当众吃醋。赵羽配合,佯作宠爱。当时的笑貌还在眼前,这个人却已为她再度陷入了死亡边缘。
乌娅出帐后,望着沉沉夜色,只觉唏嘘不已。她虽然不怎么懂国家大事,但也从大臣们激动的眼睛里,看到了王庭的光明未来。眼看好日子回来了,忽彦却要离公主而去,没了他,公主还能有以前那样的开心吗?她不懂,公主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永生天让她为国事忧心,还要带走忽彦让她伤心。
娜音巴雅尔的其他侍女,今夜也警醒着。她们已经知道了忽彦病危的消息,正在三五成群的低声议论。虽然碍于公主,她们都不敢和赵羽多接触,但一个温和的主人,很难让她们讨厌。而且那位年轻的主人,看着瘦弱,却是不输呼屠达王的英雄。一位英雄的早逝,总是让人伤感的。
“都回去呆着!忽彦还没事,你们在这乱说话,公主治起罪,可没人能帮忙求情。”乌娅低声斥退了众位侍女。想起赵羽常帮他们这些奴仆求情,一时间,连她都有些想哭了。
破晓时分,赵羽依然是通体火红的模样。娜音巴雅尔机械的更换着冷面巾,一颗心在渐起的晨光里,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嘴上却不肯放弃希望。
“木都格,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那么多惊险我们都闯过去了,怎么可以折在这里。”
……
“我好后悔之前躲着你……”
……
“很久没有好好和你说话了,我很想你……”
……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
“一定要醒过来……”
“不要死……”
……
温和与暴虐穿插交叠,还有无休无止的空明佛号纠缠其中,混乱的记忆,仿佛要将赵羽的灵魂搅成碎屑。
赵羽挣扎在铺天盖地的剧痛里,已分不清哪一块才是属于自己的人生。狂暴的痛苦流窜在残破的意识中,似乎下一刻就会将她的世界炸成虚无。
[你不要死!不要死……]
你……是谁?
[我后悔了……]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