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羽欲哭无泪。
她翻越广通山时,裘袍下面确实穿的西绸,本来是想一下雪线就换华绸,被人一追杀就忘了。
谁能想到雪线上还有别人呢?她总不能在雪山顶上换衣服吧。
赵羽扶额,觉得自己真是大意了。好在踏上华朝地界后也就遇到了一个冰姑娘,想想人家未必能区分绸缎,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为好。赵羽抓起地上的西绸衣,提醒自己出山后一定要谨慎,然后果断地将它们投进了烈火中。
人烟在望后,果然山口不远。随着山势渐缓,谷口将至,赵羽摘掉衣摆上的草叶,压下心头对华朝的好奇与期待,喜色却依然高挂在眉梢。
不管是不是同一个世界,有着相似文明的中原大地,都让她更觉亲切。
至少在华朝不用每天吃奶酪烤肉呢。赵羽悠悠地想。
好景不长,赵羽悠漾的思绪,凝定在了溪谷前的那道苍白人影里。赵羽有意绕道,刚放轻步子,前面拦路的那个人,就已经打开了黑眸。
赵羽看到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精光大绽,本在盘膝打坐的冰姑娘,一拍身下石板,人如苍鹰搏兔,疾驰而来。而她赵羽,是那只倒霉的兔子。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第六感,让赵羽第一时间就觉得,冰姑娘这一击,她躲不过,也不能躲。赵羽没有怜香惜玉的空闲,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本钱,心一横,她拔出了匕首,往冰姑娘掌心扎去。
冰姑娘变掌为爪,叩住了赵羽的手腕。
赵羽这把中原式样的防身匕首,不是从前的弯刀,回腕一勾,没能夺得先手,只是堪堪逼退冰姑娘的爪子,然而她的另一掌已扑面而来。赵羽无法,只能侧身后撤。
几番交手,赵羽早已知道自己不是冰姑娘的对手。哪怕先动了刀子,也没能掌握主动权,赵羽索性借着侧身后撤的机会,身体一转,踏着溪水绕过了冰姑娘,打算继续自己的逃命之旅。她没有经历过系统训练,遇到冰姑娘这样的高手,一出手就是自曝其短,还不如利用新身体的灵敏度,边躲边逃。
冰姑娘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显然是没想到前一刻还有拼命架势的人,后一刻又开始了逃窜。
赵羽借着这个空档,眼看绕过了冰姑娘的身体,突然汗毛竖立,猛然回撤。
一柄宝剑,堪堪停在了赵羽鼻间前。
赵羽侧首看向冰姑娘,心脏犹在“砰砰”跳个不停。她真不知道这个两手空空的姑奶奶,又从哪抽出了一把长剑,不然她之前就往溪水中间跳了。然而现在,已经晚了。
冰姑娘将剑搭在赵羽肩上,走位,再次牢牢地挡在了赵羽面前。
赵羽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人,她定下心神后,见冰姑娘没有趁机下杀手,反倒放下了些担心。她大着胆子,叫苦道:“姑娘,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不然我就站在这,随你砍我几刀,成不成?”
冰姑娘不语,长剑突然软趴趴的从赵羽肩上掉了下来,指向地面时又恢复了坚硬。
赵羽惊奇。这剑忽软忽硬,像武侠小说里的软剑,难道真的有这样的剑?
冰姑娘有这把长剑在手,伸手就能堵死全部去路,赵羽知道自己逃也逃不掉,索性做了个识时务的俊杰。她低头,看到冰姑娘在以剑为笔,也不见多少动作,石板上已写着:“你别躲,认真切磋。”
切磋?!原来追了我这么多次,就是为了切磋?切磋个鬼啊!
饶是赵羽自觉脾气不错,这一刻也快暴走了。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心气,“女侠,我打不过你,放过我吧。”
冰姑娘软剑抖动,石板上的“认真”被圈了出来。
赵羽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她不会说话吗?
怕触怒冰姑娘的逆鳞,赵羽压下好奇,只是摇头,“我真的打不过你。”
山岚沉寂,只余溪水叮泠。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赵羽与冰姑娘对视了许久,看她没了别的动作,拱了拱手就要离开。
“哗啦啦!”
冰姑娘软剑一抖。
“锵!”
剑光迎面而来,哪怕知道了冰姑娘的“切磋”,赵羽也不敢大意,连忙用匕首格挡。
赵羽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知道说不通,她只能接招,心中指望冰姑娘打痛快了能放过她。
山中的夏日,气象无常,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来。赵羽一到雨天就全身疼的毛病,经过岱勒整治后虽然轻了些,但治标不治本,并没有彻底止痛。她身上倒是带着岱勒的丸药,雨天吃一颗,不剧烈活动,便可勉强挨过去。可她如今正在冰姑娘的剑下勉强支撑,哪里有吃药的功夫?
冰姑娘招势畅快,且环环相扣,令赵羽片刻都不敢分心。直至剧痛噬骨,赵羽才发现,已是大雨倾盆。
“我旧疾……”
赵羽有心和冰姑娘打个商量,才开口就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趔趄,匕首也已来不及格挡。
冰姑娘看出了赵羽的异样,连忙收招。剑身转软,勉强让赵羽的胳膊逃过了一劫,却在收回时,如鞭子一般,抽到了赵羽腹部。
赵羽本就身形不稳,受此一击,摔进了溪水里。
大雨忽至,山林淌水,原本清浅的溪流也汹涌了许多,多亏冰姑娘及时伸手,才将赵羽拉出来。
赵羽感到脉门一紧,一股冰凉的气息钻入体内,骨缝里的疼痛减轻了不少,牙关却打起了寒战。赵羽摇摇欲坠,如果不是冰姑娘刚刚下水捞起了自己,她都要怀疑自己被暗算了。
“谢谢。”赵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谢,她感觉自己的神志已经飘空,用最后的力气摸出怀中的药瓶,勉强塞了一颗进肚子,就晕了过去。
冰姑娘皱眉盯了赵羽半响,蹲身背起赵羽,脚点溪石,轻灵的跃出了山谷。不久之后,这道溪谷中泥汤漫灌,很快便成了一片黄色的泽国。
*
金州州治,固城。
赵羽裹着厚被子,盯着青绿色的床帐发呆。
“姑娘,大夫来了。”
听出门外是此间侍女的声音,赵羽回神道了声,“请进。”
侍女引路,很快带进了来一位不惑之龄的医者,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提着医箱的青年女子。
“邓大夫。”赵羽坐直身体,对医生打了个招呼,又对他身后的女生点头笑了笑,“小邓大夫。”
邓大夫常年医治武林人士,哪怕知道武林中人多有不羁,每每遇到赵羽披头散发,依然心觉不适。他耷拉下眼皮还了赵羽一礼,提起袍脚,侧身坐在了侍女搬来的凳子上。
被赵羽称作“小邓大夫”的女子面貌平平,一双笑眼,却颇添亲和。她知道爹爹的窘迫,掩嘴偷笑,挨了邓大夫一记白眼,才开箱取出脉枕。
赵羽将这对医家父女的眉眼官司纳入眼底,心头也松快了些许。她听娜音巴雅尔说中原姑娘保守,离开漠北时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如今见来,女生还能出来当大夫,倒是比她预想中的强多了。
邓大夫虽然不往赵羽头上瞧,开口时倒总是医家的和软。他把完脉后,问道:“易姑娘可是好些了?”
在华朝,女性与人交往,一般只需要通报姓氏。赵羽醒来后,借了原主马头玉佩上的“易”字,自称姓易。她觉得娜音巴雅尔派人来华朝找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以后也许还有扮男生的时候,怕遇见耳聪目明的华朝人——若是有人知道安旭木都格叫赵羽,也许会横生枝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反正她的姓氏是孤儿院随便分的,索性从一开始就换下来。
“确实好多了,就是还是有些畏寒。”赵羽点头。
她第一次在这间房里醒来时,寒战抖得几乎要把骨头晃断了。今天裹着被子就不发抖了,比起之前,确实是“好多了”。
“易姑娘体质阴虚,云少主又是至阴的武功,渡给姑娘后,是会如此畏寒。今日小女为姑娘再行一次针,姑娘的寒症就可大好了。”
邓大夫嘴里的“云少主”就是冰姑娘。赵羽早从小邓大夫处得知,自己的寒症,是那位云少主好心办了坏事。但若不是那位云少主把她从山里带出来,她晕倒在山中,还不知会成哪只野兽的口粮。福祸相依,倒是怪不得人家了。
“至于姑娘的痼疾……”邓大夫面露愧色,“鄙人医术浅薄,百思不得头绪。若是易姑娘不嫌弃,待其发作,鄙人愿意再来看诊,分文不取。”
赵羽早知水毒疑难,也不失望,笑辞道:“我借居在此,不便久留,就不麻烦邓大夫了。”
静立床旁的侍女插话道:“我家少主想待姑娘病愈后与姑娘切磋,姑娘只管长住。”又对邓大夫行礼道:“邓大夫是陇右最好的大夫,易姑娘的病就劳烦您费心了。”
“不必。”赵羽一听切磋就心尖发颤,只是摆手推拒。
邓大夫见主客意见相左,虽然遗憾自己错过了这例疑难杂症,却秉承着医家道义,没有应承侍女的请托。
侍女也不多争,转而对赵羽道:“浴房已备好了,易姑娘,让小邓大夫行针吧。”
针灸之后,赵羽当夜出了一层薄汗,第二天起来,果真生龙活虎,告别了与厚被子相依为命的生涯。
赵羽不喜欢在陌生人家里久住,更不想和“云少主”切磋,恢复行动能力后,当日就想告辞。房中侍女只说不能做主,需回禀少主。
出于礼貌,赵羽勉强多留了一天。第二日,侍女口称“少主有请”,见赵羽半天梳不好头发,上来三下五除二帮她挽好,就急着催她出门。
赵羽感觉脑袋后吊了个称坨,忽然想念起了草原上的男性发式,也想起了娜音巴雅尔。回过神来时,她已站在了一块宽敞的青石平台上,领路的侍女已经走了,面前是许久不见的“云少主”。
上一次见到云少主,还是她抖着寒战时,云少主曾在她床前站了片刻。
这一回,云少主递来了一把剑。赵羽从她面无表情的白脸上,生生看出了“切磋”二字。
“我真的打不过你。”赵羽还是原来那句话。
云少主见赵羽执意不肯接剑,眼神一沉,软剑飞出,直指赵羽胸口。
赵羽这一次才看清,原来云少主的软剑是从腰间抽出来的。她眼睁睁地看着剑锋逼进,不闪不避也不退。
寒光闪耀,威势摄人。
直到刺穿赵羽的外衫,剑芒才猝然停顿。
赵羽暗暗吁了口气。她赌对了。
云少主眼露不满,比了个手势,就转身走了。
赵羽不解其意,好在有侍女适时出现,“我家少主说,易姑娘可以走了。”
你家少主说?赵羽虽然没看到云少主说话,但是可以远离“切磋”,她求之不得。
“谢谢你家少主的收留。”赵羽担心云少主反悔,回房就收拾了行囊,衣服都没换,在枕头上留了块金饼,就迫不及待地走了。